眼前人确是蓝曦臣不错。
魏无羡把人请到蓝忘机方才的位置上坐下,还殷勤地要了个杯子奉上热茶。
蓝曦臣微笑着道了谢,双手接过,启唇轻吹细烟,浅啜一口。
举手投足,雅正依旧。
魏无羡借机打量他。
蓝曦臣较寒室分别那时清瘦了大半,半颓的身形在层层叠叠的衣袍下仍格外明显;形销骨立、面色苍白、两颊深陷,仿佛外力一碰就要碎掉;魏无羡越是打量,心底越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没有表露出丝毫。
不过,蓝曦臣这身间布莲纹的淡紫衣裳,配上蓝家标志性的抹额,虽不难看,可见惯了他“披麻戴孝”的模样,还是略感违和。魏无羡欲言又止,止而欲言,犹豫半天,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泽芜君,你这衣服……?”
蓝曦臣闻言,面上浮出些许尴尬之色:“先前的衣服破了,我灵力不济,无法使用乾坤袋,幸江宗主不拘小节,为人慷慨,将自己的几套新衣皆赠予了我。”
魏无羡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去给你买一件呢?但又一次勉强忍住了。
蓝曦臣望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江宗主也曾去布坊替我挑选,但总觉用料不佳,故而……”
魏无羡“哦”了一声,心道:“这的确很符合江澄的做派。”
很快,他又发现了另外两处异常:“泽芜君,你的脖子……还有手……”
蓝曦臣两只缠满细布的手下意识蜷了蜷,露出的半截指尖浅浅摩挲着茶杯壁:“当时事急从权,不得已受了些皮肉伤;幸江宗主在,及时上了良药,已是快好了。”
魏无羡:“……哦,那就好。”
此话过后,二人双双陷入沉默。良久,蓝曦臣发问道:“魏公子,你与忘机近来可好?”
魏无羡经他提点,脑海中浮现出那抹雪白身影,内心不住窃喜,连连点头,微笑着称赞道:“好,好极啦!跟在含光君身边,特别有安全感。”
蓝曦臣莞尔:“那便好,也不枉忘机对你用情至深。”
魏无羡:“……啊?”
犹如被人当头一棒,魏无羡原本清明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蓦然呆住了。
这三个月里,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在心底疯狂滋生,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心房的全部,他越是挣扎着想要逼迫自己逃脱,便越如堕入泥沼般深陷其中。
再难自拔。
可同时,一些前所未有的恐惧纷至沓来。
怕自己所修的鬼道,哪天误伤他;怕他和自己久了,会像自己生前一样,蒙尘半生,受万千人指点;最为害怕的,是自己那一直苦苦压抑着的情感,是一厢情愿的。
因此,在蓝曦臣轻轻道出“用情至深”之时,魏无羡头脑发热,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他心怦怦狂跳,骤然站起,身后长凳“砰”地一声倒地,引得所有人都向这边望来。
魏无羡无心其他,越过桌面一把抓住蓝曦臣细瘦的手腕,杯子脱手,茶流了一桌,也无暇顾及,只定定地盯着蓝曦臣,眼里满是恳求之色:“泽芜君,你刚刚说什么??什么用情至深??”
蓝曦臣琉璃色的眸中沉静若水。他敛去笑容,样子与蓝忘机更为相似。
他凝注着魏无羡,缓缓道:“不知者无罪。魏公子,我已知你待忘机真心,此事怪不得你。”
魏无羡几乎要跪下求他快些说完:“泽芜君,你在说什么?!莫非蓝湛他??”
蓝曦臣打断他,如他所愿,一一解释道:“忘机数年前便钟情于你。自当年莲花坞遭难、你失踪后起,我便看出来了。魏公子,你可知,忘机背上那三十三道戒鞭痕,以及胸口前的烙印,都是从何而来的?”
江澄挑眉:“所以?”
蓝忘机面无表情地作揖,道:“所以,还望江宗主莫将遇见兄长之事,说与旁人听。”
江澄冷冷道:“你以为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吗?”
蓝忘机不卑不亢地道:“瞒得几时是几时。兄长如今状态,不可为外人道。”
江澄道:“蓝二公子,非我存心和你过不去;但你越是瞒,待事情暴露之时,就越是不受人信任,失去人心,这是当宗主必须心知肚明的最基本的一点,你哥哥没和你说过吗?”
他这话说得甚是巧妙;既连因带果指出对方主张的不合理性,又不着痕迹地怼了对方一记。他三月前与忘羡二人在祠堂不欢而散,还同蓝忘机动了手,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宽容大度之人,只是看在蓝曦臣的面子上,与其胞弟勉强和平相处罢了。
蓝忘机并未动怒,只淡淡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江澄讽刺道:“那是自然。含光君当然分得清缓急轻重,不是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会接触,管他当宗主的有多累,我自逍遥便是了。”
闻他此言,蓝忘机的目光冰冷更甚。
半晌,似是记起了眼前人对蓝曦臣的救命之恩,蓝忘机自行化解怒气,平静地道:“江宗主非我蓝氏中人,不必费心。”
江澄冷笑:“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就算我不说,泽芜君也一定会暴露在世人面前,到时候,给你们姑苏蓝氏打个措手不及,看你们怎么办。”
蓝忘机微微蹙眉,刚要开口,身后房门忽被推开,一江家门生兀自走入。许是觉察到房内正僵持不下,便主动开口和解道:“忘机,你且下楼等我,我来向江宗主辞别。”
蓝忘机一愣,抬首一望,这名身穿紫衣的“江家门生”,不是蓝曦臣又是谁?
错愕间,又听江澄道:“药碗送下去了?”
蓝曦臣道:“送了。”
蓝忘机眉宇间再次染上薄怒。
不等他出言发作,蓝曦臣转头解释道:“江宗主叫我在房内待了一天,我闷得很,主动下楼送碗的。”
江澄听他为自己辩白,心下既开心又得意,但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冷哼了一声。
这一哼,蓝忘机的眉头皱得更狠了。
蓝曦臣上前拍拍他肩,柔声道:“忘机,去吧。”
蓝忘机起身行礼,怏怏离去。
蓝曦臣回身略一拱手,道:“忘机脾性较直,望江宗主看我薄面,见谅。”
江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调侃似地道:“泽芜君,你这‘薄面’,倒是厚得很!在我这里怎样都磨不破。”
蓝曦臣一笑:“既如此,那便不是因着涣薄面,而是江宗主胸襟开阔了。”
他近几日丝毫没有被江澄怠慢,吃穿住行、陪聊陪读样样不落,面色虽依旧称不上康健,却已较先前好了太多,是以这温煦一笑,竟颇有重回当年的意味。
江澄颜色和缓,胸间沉郁也随这笑瞬时涤荡一空,言语也无意间带了笑意:“泽芜君,蓝氏子弟不打诳语,你说我胸襟开阔,岂好意思?”
蓝曦臣正色道:“涣出口之语,句句为实。”
江澄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醉酒后也算么?”
蓝曦臣一怔,耳廓迅速泛成淡粉,支支吾吾道:“醉酒……应是不算的……”
他自记事起,便日日循规蹈矩,甚少行出格之事,遑论饮酒;然身为一宗之主,总有身不由己时,若实在推脱不掉,他还能用金丹化去酒力,二十余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哪曾想有朝一日,终是马失前蹄,大醉一场,还教别家宗主给看了去。
也不知是不是压抑了太久,经此一事,他反倒有了种解脱般的释然,连带着对不大熟稔的江澄,也无来由多了份亲近。
因此,他下意识地相信,江澄定会帮他保守秘密。
江澄不依不饶,戏谑道:“都说‘酒后吐真言’,莫非你是反过来的?”
大概那晚的蓝曦臣给他的冲击过大,这几日里,他总爱时不时拿醉酒之事逗蓝曦臣,弄得人愈发赧然:“江宗主莫要取笑了。”
江澄却不打算放过他,又道:“还有,你明明想琴想得紧,现在琴给你拿来了,却又迟迟不弹,莫不是这琴出自民间琴坊,入不了你蓝氏的眼?”
蓝曦臣神色瞬间黯淡半分:“非也。此琴甚好,可我……”
江澄打断他:“泽芜君,弹琴与否、佩剑与否,你心自有思量,我管不着,但这琴的确与你先前所用的那些一品灵器差之甚远,归根结底还是我怠慢了你。”
蓝曦臣一愣,忙道:“非江宗主之过,是我……”
江澄不理,自顾自继续道:“你放心,待我这边的事解决了,定寻一张上上品的灵琴与你,到时你若再弃之不弹,就是不给江某面子了。”
他语毕,偷眼瞄见蓝曦臣呆呆的模样,嘴角上勾,终是低声笑了出来。
蓝曦臣怔然半晌,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莞尔一笑,教人如沐春风。
江澄笑够了,便从榻上起身,先将那张名贵的琴收入袋中,抱着它转身从小柜里取来几摞绾色的桑皮纸包,一股脑儿塞与蓝曦臣:“你既懂得医理,我就不再多言了;保重。”
蓝曦臣也不拒绝,双手悉数接过,抱琴怀中,退后一步,躬身作拜:“江宗主保重。”
江澄回礼,视线却飘忽不定,踌躇片刻,终是在人推门之前开了口,试探性地道:“到时江某登门拜访,不知泽芜君……是否欢迎?”
蓝曦臣一愣,既而笑道:“自然。只是此一诺,江宗主莫要忘了。”
江澄似是松了口气,正色道:“我江某人从不食言。”
甫道出“食言”二字,江澄忽地眼前一黑,头脑无端眩晕了一阵,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把住了案几一角。
蓝曦臣面露忧色:“江宗主,你怎么了?”
他说着,随手将东西清一色放上圆桌,伸手去扶。
江澄想开口制止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体,只能任凭自己倒在蓝曦臣的臂弯中,顺着其动作倚上引枕。
江澄调息须臾,强忍脑内愈发汹涌的钝痛,低低道:“无事。我就不送你了,你自行下去罢。”
蓝曦臣不言,回身从书案上拿过一枚干净的笔搁作枕,擒来江澄右手,解开箭袖、露出腕节,将指寻关、食指布寸、无名按尺,举按寻了一阵,长眉困惑地蹙起。
少顷,蓝曦臣又将他左手擒过,细细切脉一回,上身前探,温热的手背在江澄额前摸了又摸,一通折腾,也未得其解,温煦柔和的面上逐渐沾染了焦虑与不安。
江澄在他的帮助下艰难挪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哑声道:“你不必挂怀……安老头之前亲口说过,此症非疾,他亦无解的。”
蓝曦臣殷忧更甚,喃喃道:“安宗主也束手无策?为何?”
江澄冷汗淋漓,阖目道:“过一会就好了……”
蓝曦臣轻轻揉搓他冰冷的手,一边道:“从何时开始的?多久了?”
江澄答:“三月前起,直到如今。”
覆于手掌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须臾,听得蓝曦臣低声道:“自三月前起,我亦常犯头疾。”
江澄惊愕地睁开眼。
蓝曦臣继续给他捂手,口里接着道:“我亦无解,不过自打出了云萍,便未再犯过。”
江澄怔怔地望着他。
半晌,江澄问道:“泽芜君,此事怪异,你……可有眉目?”
蓝曦臣思索片刻,无声摇头。
江澄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一面咬牙熬痛,一面在心底暗骂安宗主,心说这死老头只留下句无解转头便走,也不给点缓解措施,叫他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堪比当年被温逐流化丹之时。
甫一想起温逐流,他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现下正在饭铺里等待的那两人。即便蓝忘机不说,他也知道,魏无羡一定也在,只是和他一样,保持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无声避开与对方见面的一切机会,如果不得不见,也力求不把视线分给对方半分。
一阵莫名的烦躁伴随剧痛撕咬着他的意识。江澄吃力地抽回手,无力地推了推蓝曦臣:“走罢。”
只要蓝曦臣不走,他就总能想到楼下的那个人,他这头痛便更加平息不了。
蓝曦臣道:“我去叫江量。”
江澄不知从哪生出的力,紧紧将他薅住,一把揪回来,瞪圆杏眼,恶狠狠地道:“我说,走!”说罢,陡然脱力,软软地倒了回去。
蓝曦臣略一思考,心下明白了几分,眼中哀色流露,抚慰道:“好,江宗主,就此别过。”
他怕江澄症状加重,只能说到做到,将琴药一一拿起,躬身又是一揖,三步一回头,终是恹恹离去。
他还是去叫了江量,细细叮嘱几句,留下一张杯水车薪的方子,慢慢地顺着木阶下到饭铺。
魏无羡与蓝忘机已在楼前等候多时。见蓝曦臣怀抱一绣文繁复的琴囊,指弯勾着几摞药包,面色沉郁,目光游离,一副心不在焉之相,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二人对视一眼,作了片刻无声交流,魏无羡率先上前试探道:“泽芜君,我们走?”
蓝曦臣肩膀轻颤,仿佛骤然神魄归体,望了望面前两人,嘴角勉强牵出一抹笑,道:“好,我们走。”
蓝忘机接道:“回姑苏。”
蓝曦臣摇了摇头。
魏无羡不解:“泽芜君不想回去?”
蓝曦臣不答,而是道:“我听说,金小公子失踪了。”
蓝忘机与魏无羡对视一眼,道:“确有其事。”
蓝曦臣又道:“我还听说,大哥的……尸身……”
他勉强吐出了最后两个字,便不忍再说下去。
蓝忘机沉默片刻,终是道:“虽未亲眼目睹,但八九不离十。”
蓝曦臣闭上双眼,与当初闻知金光瑶有弑兄之疑时一样,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态尽露。
蓝忘机问道:“兄长能御剑否?”
蓝曦臣摇头:“不足以到姑苏。”他一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沉吟片刻,道:“忘机,劳你传音回去,叫思追过来。”
此言正中蓝忘机下怀,遂颔首应允:“方才已先行传音给景仪。”
魏无羡也道:“思追这几日恰好在平阴查探,应该很快就会到。泽芜君,不如我们先去另找一家客栈,再慢慢商酌其他?”
看样子,在此地倍感煎熬的,不仅仅是江澄一人。
蓝曦臣的笑容染了几分苍凉,轻声道:“魏公子所言甚是。”
他随忘羡二人徐徐出了饭铺,披着优柔的灯火与月色,却忍不住频频回首,直到光满楼那块色泽深沉的牌匾愈变愈小,再望不见。
是夜,江量守在江澄房前,抱剑闭目浅寐。
几天相处下来,江量对蓝曦臣的疑心逐渐消弭,忽闻他要走,心下竟泛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对其留下的方子和叮嘱,自然也重视有加,是以忙不迭叫伙计煎药打水,按蓝曦臣所言照料江澄;良久,疼痛终于慢慢褪去,江澄四肢酸软,头似有千斤之重,只草草喝了汤药,简单洗漱一番,倒头沉沉睡去。
身为江澄的第一名弟子,江量已不是第一次见江澄如此害病。
然云梦江氏家大业大,不是他一人能分担得起的;说到底,真正了解、能够撑起云梦江氏的人,也只有一个出身江氏的江澄罢了。
倏尔,遥遥的楼梯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此时已夜近三更,其余江氏子弟尚在埋伏苏涉所在的那间客栈,未经宗主允许,定不会随意移动;且这脚步听起来也不是那名店伙计。江量保持垂首抱剑的姿势不动,四肢却已暗暗蓄起力来,眼睑亦悄然掀出一条窄缝,只等来人露头。
他这厢正心底盘算着,脚步声却忽然停歇,随即,一人试探性地道:“江量公子?”
这声音温柔和煦,话音将落时,一怀抱琴囊的紫衣男子已从梯口走出,不是蓝曦臣又是谁?
江量愕然,一跃而起:“泽芜君!您怎地……”
蓝曦臣食指抵唇,示意他轻声,一边走到江澄房前,盯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道:“江宗主情况如何?”
江量答道:“有缓解,已睡下了。”
蓝曦臣长眉蹙起,欲言又止。
江量见状,道:“泽芜君可是有话要说?”
蓝曦臣犹豫片刻,道:“我……能否去看一下江宗主?”
这一问,江量也为难起来。
内心挣扎半晌,他还是伸手,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他做个“请”的手势,低低道:“泽芜君,您尽量快些。”
蓝曦臣眼睛一亮,信誓旦旦道:“我只看一眼,定不会叫他发现。”话毕,把怀中琴递与江量托着,拎起衣裾,蹑手蹑脚,做贼般溜了进去。
谅是蓝曦臣曾落难民间,也未像此刻这般行径鬼祟过。
他一面心境慨然,一面越过屏风,悄然伸手,稍稍将触感柔软的帷帐撩开一道缝隙。
只见江澄和衣而卧、朝里侧躺着,连发冠都没有摘;再引颈细望,又见他前额挂着涔涔冷汗,很难将其与平日里阴森凛然的样子联系到一起。
三十余年间,蓝曦臣见过太多的事与愿违,即便如此,空落落的酸楚也会每每将他的心狠狠撕扯,直到生出一丝一丝细微的钝痛来,将他里里外外地鞭笞一番,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什么。
江澄睡得极沉。蓝曦臣生怕将人惊醒,遂点到为止,不敢上手摸脉拭汗,便垂手围好帐子,拎裾原路返回,将房门关上,动作轻柔得不出一丝声响。
江量知他略通岐黄,连忙问道:“泽芜君,我家宗主如何了?”
蓝曦臣微微一笑,安慰道:“只是有些心神不宁,一曲清心便好。”
说着,伸手从江量怀中的琴囊内抽出琴来,一手抱结实了,后摆一撩、袍袖一振,席地而坐,琴置在膝上,深深调息片刻,双手就位,缓缓弹出了第一个音。
江量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忍不住关心道:“泽芜君?”
蓝曦臣咬牙道:“……无事。”
清心音自指间娓娓而出。蓝曦臣兀自弹了一会,又道:“烦你明日替我转达江宗主,多谢他这几日的收留之恩。”
江量张口欲言,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如丝灵流与幽幽琴音相伴相融,濯得人心如止水,疲累狂郁一扫而空,独留一片静谧。举头望月,天朗气清,亦是一片涤荡如洗。江量也曾在别处听过其他蓝氏子弟的清心音,只不过蓝曦臣造诣颇深,清心音在他手下,除去最基本的静心清神,无端添了几分孤寥岑寂的意味,催人清醒。
腰间垂下的清心银铃无声地摇了又摇,仿佛是在呼应一般。
曲毕,蓝曦臣长出口气,挽住袖角,擦去满额虚汗,抱琴起身,却一阵头晕眼花,满目金星,脚下虚浮,刚踉跄几步,就被江量及时扶住。
蓝曦臣扶额,阖目缓了一阵,道:“此一曲后,江宗主一月内,应是不会再犯头痛了。”
江量道:“多谢泽芜君,我扶您去休息。”
蓝曦臣连连摆手:“我不能在此过夜,这便走了,烦你帮我把琴收起来。”
江量按照吩咐收好琴,见蓝曦臣额前又出了薄薄一层虚汗,于心不忍,道:“我叫师弟回来送您。”
蓝曦臣婉拒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莫要乱了你们宗主的安排。”
他说着,抱琴转身,步履缓慢而沉重,孑然一身,向楼梯口挪去。
江量望望蓝曦臣消瘦的背影,又看看江澄紧闭的房门,两边皆是放心不下,正左右为难,眼前忽然一亮,只见江澄手端一方烛台,推门而出。
他声音还有些喑哑,但气势丝毫不减:“泽芜君。”
蓝曦臣顿住脚步,微微转过头来,笑道:“江宗主既没事了,涣便回去了。”
江澄静默须臾,道:“泽芜君,江某今日,还未给你疏通灵脉。”
他之前无意间发现,若将灵力徐徐度与蓝曦臣,对其灵脉的疏通大有益处,于是便在每日戌时为蓝曦臣度半个时辰的灵力,意在快些让蓝曦臣恢复修为,好帮自己对付金光瑶。
只是这目的,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清心音在弹奏时,需灵力源源不断地加持方有卓效,也不知蓝曦臣刚才一曲,灵力还剩下多少。
江澄侧身,露出一半房门:“泽芜君,半个时辰后,我自会让江量送你回去,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