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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真义》一文是陈独秀先生于1918年在《新青年》期刊上发表的一篇短文。我第一次接触它的时候,是在高语罕先生所著的《国文作法》一书中。在谈到国文写作的开篇和结尾部分对于文章整体的重要性时,作者曾将陈独秀先生这一篇短文的结尾作为优秀典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先读了该篇文章的结尾,觉得颇有咀嚼的意思,才从他处完完整整地阅读了所有内容。
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应该怎么样做?每一个浮于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曾考虑过这两个问题。《人间真义》一文实际上也是陈独秀先生在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命题做出的自己的思考。就像作者自己所说的那样,回答这两个问题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不去思考不去回答的话,那我们来到这个世上的动机是什么?在意识之初与几亿竞争者殊死搏斗的意义又何在?然而,回答这两个问题确是极其困难的。因为我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是在经验中形成的,对于个人来说只有站在人生的尽头才能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为了什么,怎么做的,结果又是什么样的。无奈人生毕竟只是单程的,见识再广也不能遍历人生所有之可能和所有之过程。所以这个答案无疑是开放的也是互异的,所谓经验之谈只不过像是荒漠中的一粒沙,渺小却又颗颗分明。不过庆幸的是,思考和自我回答的人多了,经验之谈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些共性。如今当我们再去思考和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已然是站在了许多巨人的肩膀上,就像沙粒垒成了丘就有了纹路便能指引风的方向。在《人生真义》一文中陈独秀先生将这些巨人归纳成了三类:宗教家、哲学家和科学家。
我本身也是一个无宗教信仰者,在我仅有的可怜的认知当中,宗教和法律、道德以及政治一样都是维持社会模式的一种手段和方法。同时又颇为偏执地认为宗教的一切言论和观点都是带有很强的劝说性质的。根据陈独秀先生的陈述,佛教家认为“真如”本性为“无明”所迷,才现一切生灭幻象。也就是说世界和人生的本质就是虚无的,只是因为我们凡夫位处在“无明”之中,所谓的命运和轮回都是由于偏见和颠倒的认知所造成的。换句话说,要想真正去认识“真如”,那就必须要断尽“无明”,在此过程中也就与佛愈来愈近了。与佛教晦涩难懂的观点不同,基督教的说法倒更为直白一些。耶稣说人类本就是上帝用泥土造成的,死后也将变回泥土,信奉上帝者灵魂升天反之则魂归地狱永无超生希望。这么说来,人生也就成了上帝为了发放天堂入场券所设置的观察期罢了。
哲学家的回答无疑要丰富得多,虽然先前薄薄地读过一些,但终究是“船过水无痕”,读到此处便又需要另外做一些功课。陈独秀先生首先提到的是孔孟所代表的儒学派,大儒学家在典籍《大学》开篇就为我们的人生指明了一条光明的道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生的目标就在于“明明德”和“止于至善”,努力成为大思想家和道德家。而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作新民”,朝着伟大的理想日渐进步。其次,作者又介绍了道家学派的观点,如老庄认为万事万物都应该顺应自然,人生只需知足常乐,那么再去思考人生的目的也就毫无意义了。其分支杨朱学派倒是把老庄的观点引向了极致,以至于有了最早的个人主义思想,主张“贵己,为我”,即人生只为利己,当然也可以抛弃所谓的道德和伦理。投眼于国外,德国哲学家尼采与杨朱学派一样都极其推崇个人意志,仁义和道德只不过是被强加的,是虚无的,人生在世的真正要义是要发挥个人才能,成为各行各业的“超人”。作为他们的对立面,陈独秀先生又介绍了墨家的答案,墨翟则宣扬极致的道德主义,认为人的一生应当牺牲小我,要以服务社会服务他人为人生之要务。以上,不同学派不同回答。
第三种巨人科学家的回答确是与我起初的潜在观念是一致的。在长时间系统的科学教育中,早已经潜移默化地养成了以客观的、具体化的、形象化的习惯去认识世界上的事物。科学证明人类是由无数的细胞组成,细胞又可细分为无尽的分子和原子,继续追究还有原子核、电子、中子等,从这一方面来说人类与地球上的任何一类物体并无两样。另外宗教家强调的灵魂是什么?是场?是波?现在仍无法回答,既然无法证实那就是虚无的。因此,人类实质上就成了地球上的一种物质,那么人生的一切乐苦善恶必然是遵循物质界自然法则的。当生命结束时,承载生命的物质也将消散,成为另外一种存在形式的物质,人生之中所积存的记忆和知觉也将随即蒸发。在我的理解之中,科学家的观点更像是在解释人生的本质,并没有正面地回答人生的目的和要务。所提及要遵循物质界的自然法则需要如何去做?是否也是如老庄一样不问目的、随遇而安?不过陈独秀先生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而是更为重视人类死后记忆和知觉是否真的没有了连续性。
针对人生的真义这一命题,宗教家、哲学家和科学家各有各的立场和自我主张。那么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我们是否就可以随意取其一种,不假思索作为人生的指南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任何一种观点学说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都存在自身的局限性,所以二次思考和选择性吸收是不可跳过的步骤。陈独秀先生在文中也对这些各异的回答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一部分是依据客观的逻辑关系,一部分也因为自身的教育和思想背景掺杂了许多带有立场的“偏见”,这是难以避免的。但总的来说,陈独秀先生的再思考过程是很有借鉴价值的,同时这也算是《人生真义》一文中颇为精彩的一部分了。
对于佛家的回答,陈独秀先生认为是不切实际的。首先要问导致生灭幻象的“无明”是如何而来的?假设有“无明”存在,灭尽“无明”是否需要时间,同时整个社会所有人怎么可能都将“无明”突然灭尽呢?既然“无明”不能彻底灭尽,那么生灭幻象岂不是多数人必须要面对的事实,人生在世那就必须要思考为了什么要怎么做才是。基督教的观点也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人类是上帝用泥土制作的,那么上帝是从何而来?上帝的有无既然无法解释,那么耶稣的言论就不满足自洽性,当然基督教的人生观也就难以让人信服。儒学家的观点看来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这种追求高尚品德、成就一番事业只能算是人生的一种可能,无法抽象概括成全体人生的真义。墨家极致的道德主义在陈独秀先生看来也是不可取的,如果人的一生仅为牺牲自我全意为他人服务,那这人生就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他人了罢。以上我且认为都是从逻辑的角度去谈论的,以下思考则认为带有一定的个人思想立场。针对杨朱学派和尼采相似的个人主义,陈独秀先生首先认可了“我”是人生真义的中心点,但是站在社会全体的利益来看,如此极端的做法又是不利的甚至是危险的。老庄提出的安命知足的观点,倒是容易实现也显得快活的很,但是这种盲目的安逸却会使人退化,以至高等动物不如低等动物,文明社会反不如野蛮社会。因此陈独秀先生是不待见这种观点的,在文中甚至将同期国人的“不幸”和“不争”全都归因于老庄思想的毒害。科学家对于人类本质的认识和对生死的理解事实上是很有说服力的,陈独秀先生也说“难以反驳”。但是个人的生死虽不可避免,整个民族以至整个世界总是处在一个动态平衡之中,是不易死的。个人一生的痕迹可以通过文字、声音、图像等方式留在当前时空之中,也就是说即使个人消亡了,但是个人的记忆和知觉总是可以通过人与社会的系带得到延续的。
通过对前人回答的思考,陈独秀先生也提出了自己对于人生真义的认识,这也就是我第一次在高语罕先生的著作中所见到的那一部分。现在看来,这实际上是陈独秀先生对先前所谈到的观点进行的一次选择性吸收。单从个人意志和社会整体利益的平衡来说,陈独秀先生的提炼和概括是非常中肯的。而且与我脑海中一直存在的那个模糊的、零散的概念非常的契合,于是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又或是一种难言的归属感。
人生在世为了什么?应该怎么去做?我认为陈独秀先生的认识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也可以说是两种境界。
第一个部分提到人生应当努力去创造幸福和享受幸福。无论怎么说“人”应该是人生的主体,因此遵循个人的意志,满足个人的欲望绝对是个人存在的根本理由,这是必须要承认的。同时“人”也是整个社会组成的最小单位,跳过个人去谈社会的幸福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所以个人的意志和快乐应当得到尊重。另外人生的幸福从何而来?是上帝赐予的还是大自然供给的?倘若是那样的话那么全世界的幸福应当是不分空间和时间的。所以陈独秀先生强调人生幸福必须是由自身出力获取,无论是成为大道德家、思想家还是成为各行业的“超人”那都是追求人生幸福的一种。当然“努力”一词也表明了作者的态度,追求幸福和享受幸福的过程是不易的甚至是痛苦的。
第二部分要求个人要努力将人生幸福留在社会上。如陈独秀先生所说,个人对于整个社会就好像是细胞对于人类身体一样,社会的文明幸福由个人造成同样会反馈于个人。个人的生灭也如同身体里细胞的新陈代谢是理所当然的,丝毫不足以恐惧,即使个人的生灭是无常的,但是整个社会确是真实存在的。从另一个方面说,社会也是个人的总寿命,一旦社会不复存在,那么个人的人生记忆和知觉也就失去了载体,失去了连续性。所以对于个人来说,社会的组织和秩序也是需要得到尊重的,极致的个人主义在这里当然就不可取了。总而言之,人生幸福留于社会,个人记忆知觉延续,社会文明幸福积累,个人受益文明幸福,如此,递相授受,以致无穷。
以上,乃是我读陈独秀先生《人生真义》的个人粗浅理解和体会。
202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