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会开花,这件事情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就在我每个早晨去往工作室的一段人行道上,低下头总是可以看见地上铺满了一层黄色的小颗粒,像是小米也像是秋天刚谢落的桂花。到了夜晚再次原路走回时,那些未被扫尽的,应是被冰冷冷的竹扫帚赶进了砖缝里,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映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若赶上雨天,则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洼之中,又或像是被水冲蚀过的泥沙,牢牢地粘在下水道口旁,总是不愿这样轻易地就远离这个曾经绽放过的地方。

只有真正意识到一件事物的存在时,你才会惊叹于它独特的魅力。于是当我终于抬起头,环顾人行道的四周,在我的脑海中唯一浮现的是那个熟悉却很少使用过的英文词语—Bloom。是的,香樟树的花开得极其的绚烂。和它相似的桂花我是熟悉的,它们总是喜欢娇羞地躲在宽厚的叶子底下默默地绽开。而香樟树的花可不一样,一簇一簇地全都挤开了绿叶丛顶着阳光全力盛开在枝的最顶端,誓要成为最为突出的那一个。又是那样毫无保留地、肆意地舒展,宛如一床淡黄色的厚棉被紧紧地裹在香樟树上,包得密不透风。九曲桥下的荷花,还是初长成苞时,就已经引了无数的过客俯首以盼。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却很少有人能为香樟花们所驻足,或许只是因为它的色彩并不够鲜亮,它的气味算不上芬芳,而它的性格却又多了一份不屑世俗的张狂。但是你且静静地看,它们如此拼命地绽放并不是为了等待游客的目光,而是在等一场风。等待风将它轻轻抖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路旁的车顶上,落在匆匆行过的姑娘的发梢间,任由他们将它仅有的一丝幽香送进灰色建筑的角落里,送出栅栏和护城河外的世界中。

渐渐地我又发现在我的身边香樟花的身影总是无处不在,宿舍的楼下、餐厅的门口、工作室的窗外……我也曾特地爬上纪忠楼的顶层去一探究竟,在那些我走过的或是不曾到过的地方它们竟全都存在!仿佛三年的时间里,它们就在你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你,而你却浑然不知,如此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吓的我赶紧努力地去回忆,回想是否在哪个四下无人的夜晚,我曾说过什么泄气的话被它听了去;回想是否在哪个清晨,我曾垂头搭脑地走过他的身旁。越想越是紧张,越想越是害怕,我害怕它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是一个胆小的、懦弱的无能的人。这是我不能够忍受的。于是我又抱着侥幸的心理,把希望全都寄托于它的怜悯。我反复提醒自己它所记住的,一定是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它所认可的,肯定只是那些深夜里从工作室走出的伛偻的背影。

关于香樟花的这一切我是发现的有些迟了。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当你意识到它存在的时候,梦就已经散去了,无论怎么用力闭上眼睛,也无法重新回到上一个梦里面。当我执着于眼前的路,我就已经注定要错过路旁的风景,到最后,等我终于抬起头来,恍然大悟怅然若失。行路如此、那些早已远去的爱情、亲情亦是如此。

今晚,我又在香樟树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路面已经被扫净了,那些残留在砖缝中的早已褪了色再也泛不出初次见它时候的黄。片刻,天空开始洒下几滴小雨,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2020年6月毕业前夕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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