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只挑她要来的时候出摊呢!

天知道他那双眼睛怎么透过层层人和衣服抓住她的!

每次看见他,脑海里另一个相似而模糊的人影也在晃,这种无法把握的感觉让华芸钿感到难受。

佘余梦一看见她就亮起眸子,搞得好像就独独等她一般。

一副“好歹你来了”的样子,与那个沉在灰暗色调的灰袍承魂人重叠——佘余梦道:“小花,发什么呆呢?”

佘余梦玩闹的态度一如既往,手掌在身前挥了挥,“胭脂都买好了,索性来我这算一卦嘛。”

“谁是小花,”华芸钿哼一声,她也是有很许多傲气的小姑娘,“我如今是教坊司有名有姓的预备歌女,指不定来年开春就能上台。”

佘余梦回一声,“好好好,”他径自走开自己的摊位,随着抱着布匹的华芸钿跟着走向置办的马车。

华通花,某个小姑娘还是和旧物有些联系的。

这么些时日,她身子养好了些。还在生长的年纪,没有那么瘦小了。从身后看,纤细脖颈晃荡着坠着普通材质的珠坠。

她很喜欢步摇。

“你托我找的人,我算不出来。”佘余梦看着她的背影说。小花托他帮忙找人,找人的条件格外模糊,真不知是不是小花梦里的人——这么会为难他佘神算。

华芸钿慢了脚步,“这样啊……”

不过也是,绿裙裳可以变换、那冰晶兽或许无法跟着到来,连名姓她都想不起来了。

真教人想,是不是梦里才遇见的。

“聊点别的呗,”他转动那枚羽毛,“除了找人以外,你还要做什么?天天在教坊司,红袖添香学才情?”

那羽毛本是七彩,随时间变幻,如今只剩了五色,依旧瑰丽异常。

华芸钿瞥了一眼那彩羽,这雀羽倒是每次都看见佘余梦在把玩。

哼,半大的少年郎,一副清高脱俗的道士样,还不是个稚趣心性。

她顿时觉得自个儿成熟多了!

佘余梦比她高一个头,接过布匹替她放好,那甩着马鞭的小厮了然,知道这两人认识。

两人随意闲谈着,说她今日侍奉的某位歌女因受某位公子欢心而骄纵起来,对她颐指气使的。又是要晨起初露的花茶,又是要西市独一份儿的绸缎。

还不给额外的银钱!华芸钿愤愤不平。

对着她们华芸钿老实听话,背对她们华芸钿就跟佘余梦大倒苦水。

而佘余梦笑着听,也说些自己的事。

他神龙不见尾,但一来京城就必定碰见她,还会掺和许多红尘事,譬如哪家的妇人托小厮来他这算命,譬如不摆摊了他便也接些庙宇的活儿。

两人虽算不上朋友,但一来二往的有了联系,虽说隔着些东西。

华芸钿不会说自己是个快正名的歌姬、却想爬到旁人听了会嘲讽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位去。而佘余梦四处游迹,也少有提到自己。

毕竟他只是好奇罢了。

直到一次偶尔相见,两人相谈甚欢。

脑海的印象实在熟悉,华芸钿在对话中道:“佘余梦,你老是笑我小花的名字,怎没人说你一个男儿郎,名字是余梦?”

她那时新学会个曲儿,词中便有一句“余梦大千不可栖,明明灭灭缘已尽”,调子便是哀婉的女子口吻,缱绻缠绵。

佘余梦笑得风朗月清,他微眯眸,声调没有往常那般随意,而是柔和的、缓慢的、堪称温柔的。

“华芸钿,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

她身形微僵。

从未,她只叫他道士、发脾气喊一句臭道士,连脑海里与他极为适配的那句“老佘”都不说出口,那听上去亲密了些。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中多了些水花相逢,平时打个照面就行了的联系。

而一个教司坊不是正名的歌姬,和她忧虑生平前途才会攒下两枚铜钱去算命卜卦的道士,又能有什么亲切关系?

让教坊司的大管事的知道了她和男子牵扯往来,她只能被赶出去流落街头!

华芸钿哂笑:“你有一次说过,你忘了么?”

多给些信息,真真假假,兴许能混淆视听——“你还说过你有把配剑呢,是祖宗传下的,叫做余周神剑呢。”

“是吗。”佘余梦叹着轻笑了下,“我还以为认识这么久,你不知道我身份呢。”

他语气轻闲,把话题略过。

——他的确有那把剑,可他在外人眼里只是混迹市井的道士。

他还没有到把家世说给面前这个所谓凤女命格的姑娘身上。

佘余梦不过好奇才出山庄,下山而来。

想看看,区区一凡俗,怎么就能有改写皇图的命途呢?

见她久不搭腔,佘余梦正想开口解围。人人都有秘密,没什么。

而华芸钿短暂沉默后,眸看向暗下去的天色,她道:“我想做天下一等尊贵的人。”

她就是这般俗气,这正是她想要的。

佘余梦看她一眼,不愧是凤女者,有着明确的向往。他道:“你想入宫?做皇后?”

凤女所求和命格互缠绕。

教司坊点起盏盏明灯,廊间云台有女子裙角如云、奔向歌舞地,迎向贵客。丝竹琴瑟、舞衣绢花,繁华似锦之地。

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华芸钿眉宇间可见未来的倾城之态,一双丹凤眼敛着,琼鼻高挺,唇如樱桃,微微抿着。

眉心处精心描绘的花钿遮盖了留下痕迹的旧时伤痕,让她的容貌挑不出一丝错来。

肌肤被月色与灯色映得如上好美玉。

她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说:“你要笑话就笑话,我就是觉得,我可以配得上更富贵、更惹人艳羡的生活。”

华芸钿脊背笔挺,似乎任何时候都这般,如一节初长成的翠竹,摇曳微风中。

佘余梦睫颤了颤,他勾起一丝浅笑,上前一步,那枚点缀各色的雀羽插入她盘成侍女发髻中。

他道:“那你可以想想,要是我能帮你呢?”

华芸钿一怔,她伸出手,抚弄一下羽毛。她动作轻微,羽毛的其余色泽逐渐暗淡下去,只余占据大部分的金色,在灯光中明丽生辉。

“这么好啊,老佘。”她说。

佘余梦挑了挑眉,“是啊,你要做王妃还是要入宫为后,不若先到本道士面前算一卦。”

华芸钿笑了,“好,那我可先掏出两枚积攒的铜钱来。”

“呵,小花,教坊司对你这么小气?你可是未来要名誉京城的第一歌姬。”

“这可不就是我什么要往上走呀!”华芸钿摇摇钱袋,“来吧,佘小道士。替本宫算算,多久能成这人上人。”

脑海的名讳、身影都那样深刻。

佘余梦是谁?孟诡殊是谁?如此熟悉。

孟诡殊、小花,这些名字都那样亲近,好像每一个都是她。

记忆朦胧却又时而时的生动,有月光下挺拔的身影、纷飞的蝶影;有山路崎岖、做农活的自己;有模糊长相的少女亲切地奔向她。

如同不同话本剪下一段一节故事,错落拼接在一起。

说出去外人只当她是中了邪,华芸钿却觉得无比自然,好像就该如此、本来如此。

如揽镜而照,镜中的自己做出与本我不同的动作,依然不觉诧异。

因为知道是自己。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这几十年,华芸钿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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