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筳韫让贺子秋联系r市的医院,他俩不能一直在这县城待着,公司积攒着大量文件合同等着他过目,签字生效。
好在贺子秋之前没有说他是失踪而是家里有事,让他们先忙着,安抚了军心。
可算今天已经一周多没到公司了。
他在网上开了个短暂的视频会议后,确定明天回公司,贺子秋担心他的胸口上还没好,让他再在医院待两天,钱赚不完,身体是本钱。
周筳韫摸摸他柔顺的黑发,“真心疼哥哥,就去帮我处理公事。”
“诶,我啥也不会。”贺子秋打完电话,乖乖地坐在一旁削苹果,他的手指修长细滑,一看就是没干过活,持着刀,一圈一圈地费劲儿削,鉴于手残,皮碎了一地,完美躲过垃圾桶。
“可是哥哥愿意教我的话,我能行。”
“这才对,总该学点东西。”周筳韫刷着手机,看看周恂发来的资料。
“但等程昀的事过后,我得回美国耶,我爸每天在群里说想我们了,我妈爱我爸爸,肯定待不了几天了。”
“你大几了?”
贺子秋回到:“大三,啥也没学会,成天胡吃海喝去了,我妈也没指望我能干什么大事,不像哥哥你,还特地自己创业,家里钱够我们用几辈子了,那么辛苦干什么。”
听此,周筳韫关掉手机,神色陡然严峻起来,迫使贺子秋削皮的手一颤,刚有五厘米的苹果皮断了,害得赶紧回想自己刚是否说错话了,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十分有道理。
“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周筳韫语重心长地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我十六岁,不,甚至十七岁以前都是和你一样的思想,爸妈有钱有势,家里又只有我一个独生子,是他们的掌上宝贝,学什么学,我看到老师说学习为了拼搏更美好的未来,高考是人生最后一次不看脸不拼爹的竞争就想笑,我的未来灿烂辉煌,就在眼前,拼什么呢,我需要竞争吗,我就是老总的命,那些努力读书的崽以后统统为我卖命,你说对不对?”
贺子秋疯狂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弛:“是啊,我爸辛辛苦苦工作就是为了我广阔的未来啊,我不需要奋斗,我再奋斗,别人还活不活了?”
周筳韫一时没憋住,被他逗笑了,捂着胸口,“子秋,还是多得读点书,哎哟,乐死我了。”
贺子秋以为他哥是在赞同他的意见,越发不可收拾了,继续大言不惭道:“以前我们老师就老夸我,说我聪明,只要肯下一点功夫,肯定突飞猛进。但我就想啊,我已经很聪明了,为什么要下功夫,而且那些认真努力的,分数也没比我高哪里去,累死累活的,蠢死了。”
“你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你几年级?”
“五年级啊。”
周筳韫说:“你老师的意思是你成绩太差了,已经没脸看,碍于你的自尊和面子才勉为其难地安慰你,你当真了?”
“怎么会,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也这么对我妈说的,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聪明没用在学习上,要是稍微发一点力,一定会进步。我妈听了可开心,也无比赞同,她儿子绝对的聪明。”
“你老师说的话和当年我老师有异曲同工之妙呀,我当时初一成绩差得要死,无奈我妈给班主任和校领导塞钱塞得多,把我放到最好的班,也没扶起我这烂泥一样的成绩,没办法凭实力上公办高中,我妈也放弃了我考清华北大的梦,让我随便点,开心就好,当然我过得也很开心。就好像傻子似的。”
“?”贺子秋极其不赞同他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像你现在这样。”周筳韫靠着枕头,“你有没有觉得,你在优雅有涵养的人面前会感到不好意思?”
“不会,不觉得。我一般都不接触这类人。很做作,又装。”
“……”周筳韫处于哑口无言的窘迫,想了想,又说:“你觉得温玉做作吗?”
“他啊,要不是哥哥你喜欢,我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不过他给人很沉稳的感觉,就好像一杯珍藏已久的酒,味道醇正,一般人喝不起。”贺子秋笑道:“也只有哥才镇得住。”
“你以前不是一眼就喜欢吗?”
贺子秋狂摇头:“只是他长得好看,无意冒犯,哥哥,对不起嘛,不要记在心上呀。”
长得帅的人撒娇,在他这儿很管用,周筳韫说:“我是想表达,他是一个有内涵的人。”
贺子秋点头表示认可:“上次去他家,我还看见很多关于法律的书。”他认真想了想,啧了一声:“还真有那么一点。”
“什么?”
“一旦我知道他是法院工作后,在他面前,莫名不敢乱说话,还不敢同他对视。当然哥要是光让我揍他,完全敢的。”
周筳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不谈这,子秋,我们现在是不需要通过努力读书去奋斗未来,但不能否定读书可以创造新的未来。温玉现在所处的高度是你用钱用努力可能达不到的。不说他,现在这个医院所有的医生,你一个都比不了。当你生病了,想争一个床位,想得到资深医生主刀,你认为撒个娇,出点钱就能办到吗?钱确实能买来不一样的高端享受,但那也只是和你臭味相投的人圈地自嗨,你走出你的一亩三分地看看,你能登大雅之堂吗?你是想一辈子脖子上挂个奶瓶活着?说句实在话,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弟,你,我压根瞧不上,什么都不会,聊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肉/欲之欢,吃喝玩乐,坐享其成,不思进取,脑袋空空。”
越说,贺子秋脑袋越低,最后几乎埋进膝盖里去了,掩饰自己因为突然被亲近的人攻击自尊后委屈的眼泪,活这么大还没人敢直白地说他没本事,瞧不起他,只差把’草包‘二字挂他脸上。
还是刚刚夸他的哥哥,自以为很爱很爱他的哥哥,竟然说瞧不上他,他太难过了,爱说没就没了。
再也不要对周筳韫好了!
手里的苹果滚落在地上。
周筳韫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了,他可没温玉心肠歹毒,说了一番侮辱的话,还跟没事人一样依旧我行我素,他伤害贺子秋的同时,自己同样难过。
他撑着身体,轻轻摸了摸贺子秋的头:“但可以改变啊,你要让别人从心底里瞧得上你,而不是因为关系或者金钱。可你是我弟弟,这个没办法更改,我还是会疼你的。”
贺子秋吸吸鼻子,哽咽道:“可你刚刚说,我们不是亲戚关系,你就不会对我好。所以说,你根本不是爱我这个人,而是这层血缘关系。”
什么爱不爱的,周筳韫自知言重了,这朵比他还温室的花,受伤的心灵可怎么恢复。
“你看你脑子还是蛮灵活的嘛。”
“你这是在安慰我,碍于我的面子和自尊心。”贺子秋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了。
开始怀疑人生。
“……”
周筳韫侧身从桌面抽出几张纸擦擦贺子秋不断涌出的泪,越擦越多,看样子一时半会抚平不了幼小又脆弱的心灵。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
“我不!你真是太伤我的心了,亏我还把你当亲哥哥,竟然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啊。呜呜呜呜……”
“很难听,很扎耳,接受不了对吗?”周筳韫在他耳边继续刺激着,既然哄不好,干脆无情到底。
“你让我如何接受啊!!”贺子秋身体战栗不已,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不如拿把刀杀了他吧,而且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又帅又有型,衣食无忧,朋友多如牛毛,家庭幸福美满,怎么突然就一无所能,不可救药,不登大雅之堂,被人鄙弃的草包。
“可这是当初温玉说给我听的,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我当时只有十七岁。”
他刚刚闭着眼寻着记忆将这段话念了出来,这是当年温玉说他给听的,他纂改了一些词又念与贺子秋。
曾经这段话给他沉重地一击,让他怀疑人生,他就有那么不堪入目,感觉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学习差的和学习好的仿若云泥之别,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回家窝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
得出,他不能一辈子被学习成绩好的人瞧不起,尤其是温玉,要超过他,将他踩到地上狠狠碾压!凭什么说他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他要活成温玉仰望不到的高度。
哭声戛然而止,贺子秋自觉接过周筳韫的纸巾,边拧鼻涕,边说:“那你当时没有骂他吗?”
“关键他说得是对的,我怎么反击?”周筳韫叹了口气。
“他怎么这样啊!他哪来的脸说你?!”贺子秋脸气红了。
“不是他说,其实很多人心里就是这样想你的,你成天不学无术,自甘堕落,别人学习,你睡觉说话,他们打心底瞧不上,甭管你心里觉得自己活得多快乐潇洒,两个世界的人,但你一旦踏出自己的小世界去非得接触他们,他们不排斥你,你也融入不进去的,除非你足够优秀。钱能买到书,但买不到知识,能买到衣服,但买不到美丽,可以买到药,但买不来健康。你能明白吗?金钱所带来的只能是表面上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努力工作赚钱?”
周筳韫莞尔:“因为我足够优秀了,我要用我的优秀去创造价值,而赚到钱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的体现。”
贺子秋似懂非懂地哽住,蓝色眼睛哭后格外楚楚可怜,惹人疼爱。
他作势又要哭,啜泣地说:“我没有价值。”
周筳韫伸手掸掸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不是的,傻小子,你只是还没开始发掘而已。每个存在这个世上的生物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哪怕是渺小而短暂的蜉蝣。”
“果然读书少,听你说话都不太听得懂,蜉蝣是什么啊?”贺子秋抱着周筳韫自卑地哭。
“蜉蝣是一种虫子的名字,他的生存期极端,可用来泛指一切微小的生命。高中不是有一篇文言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说的是我们于天地之间不过像蜉蝣一般,人生短暂,要将有限的生命活成最有价值的的样子,而不是自己鼠目寸光里的样子,你见过大海,还会感叹溪流辽阔吗,现在懂了吗?”
贺子秋埋在他怀里点点头。
“就这样,不懂,你探寻就懂了,你不努力,那就永远不懂。永远在原地自以为是。我们要知耻而后勇。”周筳韫见他不吭声,算是哄好了,但有没有效就看他个人觉悟。
贺子秋不奋斗,当然能以他自己认为快乐的方式过完一生。
他尊重,但不能任其发展,像程昀那样,最终还成为了国家的垃圾。
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乔云霖端着一盘削好也切好的水果,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贺子秋在周筳韫怀里啜泣,委实让他吃了一惊,嘴半天合不拢。
贺子秋听见了动静,不好意思转过脸,小声问:“谁来了?”
“不用管,不重要。”周筳韫说。
乔云霖咽咽喉,走到病床边,将水果拼盘往他旁边桌一扔:“温玉让我给你送来的,你慢慢享用。哟,谁家的千金扑在别人怀里哭啊,这么伤心,嗓子哑了?”
贺子秋闻此声音,虎躯一震,立马擦干泪,恨不得将乔云霖眼睛扣掉。
他从周筳韫的怀里出来,指着乔云霖说:“你住嘴,现在合约已经生效了,请你好好表现,比如哄我开心,是你应该做的。”
乔云霖好似已经接受这个既定事实,而且贺子秋现在这样子,这声音,像挠人的病猫,还算哄得下口:“那你得具体展开说说,你怎么了,谁惹你了?需要我动手揍他吗?”
这可把贺子秋难住了,期期艾艾的,说不出所以然。
“蠢蛋!”乔云霖瞧他就好笑。
“你骂谁?”贺子秋瞪着水汪一片的蓝眸。
乔云霖握住贺子秋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心窝处:“肯定不是骂你,亲爱的,来。”他顺手用牙签戳了一块苹果:“尝尝温玉亲手削的,难得,都不允许我吃一口。”
“我不吃。”贺子秋丑拒了他,抽回自己的手:“我们发展没这么快,别乱摸。”
“我们在谈恋爱,不摸你,摸谁?”乔云霖将水果喂进自己嘴里,等他再回看,只剩一个白净光溜溜的空盘子了。
“再让他给我削一盘。”周筳韫敲了敲玻璃盘:“我还没吃够。”
这么快,什么时候吃的?就一会儿功夫。
“你俩别磨人。”乔云霖咬牙说。
这几天在医院他就像一个传话筒,像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人,他大老远跑来受罪算了,还摊上一个阴晴不定的小畜生。他也是佩服自己能忍气吞声,没有发火。
“我哥想吃,你得去,又不是让你削。”贺子秋推推他。
周筳韫掀开被单,穿好鞋,抢过盘子:“不了,我自己上去,我得让他亲手喂我吃。”
乔云霖听完浑身一麻,上去不想看秀恩爱场面,在这,更不想,他艰难地挪步,出去散散心算了。
“你不许走,坐着。”贺子秋负手而立,指尖动了动。
“欸…有什么事?”乔云霖没在怕,只是不想和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幼稚鬼一起玩把戏。
他大摇大摆地坐下,等待小畜/生发话。
贺子秋望着他的脸,无比正经地问:“你高考多少分?你知道蜉蝣吗?你觉得你自己有价值吗?”
这边周筳韫提着盘子,敲进了温玉的病房门。
温玉正在安安静静地看书,见周筳韫来了,合上书,放置一旁,温和地询问:“你怎么上来了,这个点不是该睡午觉。”
“你也没睡啊。”周筳韫放下盘子,拿起温玉刚刚看的书《监察方的罪人》,他随手翻了两页。
“没事拿来打发时间,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周筳韫头疼这枯燥无味的法律书,字都认识,就凑到一起,登时无比陌生。
“这本书,讲了什么呀?”他折好温玉刚刚看的位置。
“关于正义的思考。”温玉柔和的目光落在周筳韫的脸上,“简言之,当公力救济无法实现正义时,个人认为的正义手段是否合理存在,如果不能,那么将引发更多无法容忍的非正义。这本书以独特的手法展现了当今的正义的困局给人带来了迷茫,困惑,精神撕裂,由此引人深思。”
周筳韫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很好看?”
温玉先茫然地愣了一秒,然后义正言辞地说:“没你好看。”
“给我削苹果。”周筳韫这才露出一点微微笑,指指桌上的空盘子。
“好。”温玉挽起病号服的衣袖,小心挪挪腿,吃力地到床边来,从抽屉里找出水果刀,摸出苹果,梨……
周筳韫坐在一旁冷漠地看着,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不能断皮。”还刻意刁难。
“恩恩。”温玉更加专注了,雪亮的眸子印在银刀里发光,细长的手指灵巧地转动刀柄,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在精心雕琢他的作品,一丝不苟之后,在精益求精,果皮一圈一圈悬挂堆积,刀工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
周筳韫凝视着他线条优美的侧颜,脸庞洁白无瑕,手感也一定很好,他毫无顾忌地摸了摸温玉的右脸颊。
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温玉手里的动作一滞,然后将脸主动往他掌心里移了移,像条乖巧温顺的小狗回应主人的抚摸。
“真乖。”
温玉专注为他做事的时候,很难不被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