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东来酒楼。

  酒楼下几层之中,仍旧如往日热闹喧嚣,只是若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其中坐着的多是青年的精壮汉子。

  这些人个个身高体壮,清一色的及膝白圆领袍,头上扎着黑幞头,外面包一条红色抹额,上面绣着一头插翅虎,显然是一伙人。

  楼层越往上人越少,衣服面料也越名贵,直到顶层,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汉子手把栏杆,他一张口,声音不高,但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

  “诸位兄弟,今天是小女生日”

  “昨日宴请内城三家,是礼数;今日宴请诸位弟兄,是情谊!”

  “不必拘束,开怀畅饮!”

  话音落地,七八十个汉子轰然应诺:

  “多谢总镖头!!!”

  那中年汉子抱了抱拳,转身入了雅间,李存孝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也不由火热。

  天下动荡,战乱将起,这是有识之士都能预见的事情。飞虎镖局能稳坐楚丘县内外城,正是靠着这帮武夫。

  若是哪一日世道生变,只需给这帮青壮披甲,便是一支猛卒,须知楚丘县城的城卫军,也不过二三百而已。

  当然,内城三家的私军,便不为外人知了。

  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一闪而逝,身后传来急促叫喊:

  “哪吒?!哪吒在哪?!”

  李存孝先是一愣,然后赶忙奔回去:

  “我就是”

  戏班班主原本找人找得有些烦躁,但一看窜到眼前的青年,豹头环眼,不怒自威,怒气顿时消了三分,叹道:

  “还真是恶形恶相....你这后生,化妆都不用,活脱脱就是个恶哪吒”

  当下不再废话,赶忙叫人给李存孝换了戏服,把等会儿登台的事交代一番。

  其实天王助阵这一折戏,说来还有故事。乃是本朝玄宗皇帝时候,域外敌国突袭边境,一时间连战连克,朝野沸腾。

  恰好当时有高僧不空法师,设坛做法,请北方毗沙门天王助阵。天王于是与第三子哪吒率五百金甲神人,打退敌兵。

  故事真假难说,但从此以后,北方天王赫然有军神之称,连带着哪吒三太子也是日渐闻名。

  然而这位哪吒太子,却不是什么俊美谪仙。佛经中有言:

  “哪吒太子,以恶眼见四方”

  “忽若忿怒哪吒,现三头六臂”

  这就是说哪吒时常现凶狠忿怒之相,又有说哪吒乃是夜叉大将,统率群鬼罗刹。

  如此流传甚广,渐渐地,戏班子里演哪吒,都要找凶恶少年。也亏得如此,李存孝才能拿到这份差事。

  其实,李存孝生得豹头环眼,虽然凶,但不算丑。若是放在武将身上,别人说不得还要夸一句猛士。

  可谁让李存孝还只是个小人物呢?

  “小弟,你乖乖呆在后台,大哥很快就回来了”

  李存孝化好妆,趁着上台前的功夫嘱咐一二。

  李木叉孩童年纪,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本想看戏的他闻言不禁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

  倒是一旁的班主听见了,颇为怜爱地摸摸木叉的小脑袋:

  “不打紧,让他呆在后台,我让人看着就是了.....翠翠,过来!”

  二八年华的少女闻声便至,一看到李木叉可爱的小脸蛋儿,顿时双眼放光。不用老班主吩咐,已从包里掏出蜜饯糖果,温言软语地调笑。

  班里的其他姑娘见了,也纷纷凑过来,一时间莺莺燕燕,娇声笑闹。李木叉从没见过这个阵势,顿时慌地连喊大哥,把一旁的两人都看呆了。

  老班主的视线在兄弟俩之间来回变化,就像在说,你俩真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李存孝一时无言,心道自家弟弟还真有吃软饭的潜力。

  无论怎么说,有人照看,他也放下了心。等前几折戏演完,锣鼓一响,李存孝跟着身前穿纸甲的“天王”,一出溜走上戏台。

  戏台下,飞虎镖局总镖头一家,正推杯换盏。

  “师父,徒儿敬你一杯”

  长着一张国字脸的青年恭敬地举起酒杯,坐在上首的中年汉子微笑颔首,只是酒没入口,旁边就有一个声音道:

  “大师兄,今天明明是我和小五的生日,你怎么不给我敬酒啊?”

  循声看去,只见紧挨着中年汉子的美妇身侧,坐着四个女孩,年龄从二十许到十许不等,说话的便是个十岁女孩,长得古灵精怪。

  妇女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俨然是话语中的“小五”。

  “雀儿,没大没小!”

  中年汉子呵斥一声,无奈又宠溺,旁边的美妇和几个少女都笑了起来,显然习以为常。

  那位大师兄闻言倒真是一板一眼,

  “倒是我疏忽了。既是雀儿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大师兄最好了!我想....我想.....”

  雀儿一时间冥思苦想,似乎是得不出结果,耍无赖似地:

  “我还没想好!反正,爹和大师兄都要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轰然大笑,一家数口其乐融融,正在这时,远处戏班锣鼓齐鸣,一帮人蜂拥而上。

  热闹的表演很快转移了众人注意,等到“天王”带着部将上场时,雀儿顿时伸手一指,站起来大叫:

  “哇!那个哪吒好凶好丑!”

  台上的李存孝顿时尴尬不已,见到戏台上其他人也憋着笑,更加气恼。

  等到“天王”发令厮杀,他和“敌兵”交手时,便不由得加了几分力气,和他对打的那人不禁心里叫苦。

  小屁孩不懂事!这叫豹头环眼你懂吗?!

  毕竟是临时加戏,李存孝扮的哪吒穿着简陋。手拿“钢叉”,下身裤子外围了条“虎皮裙”。

  裸露的上身擦了不知什么混的油料,好似金漆,更衬得筋骨分明。肌肉虽不强健,却如老树般根结盘蹙,颇为骇人。

  “铁子,你瞧见了吗?”

  中年汉子轻声呼唤,名叫石铁的大师兄顺着目光看去,立刻明白师父的意思。

  “瞧见了。那个扮哪吒的小兄弟虽然瘦了些,但筋骨粗大,身子板正,该是个练武的苗子,而且....”

  石铁望着不知不觉面如重枣的李存孝,略微讶异:

  “怒而面赤,乃是血勇。此人若是锻炼得当,气血境圆满应该不难。”

  “至于更进一步,那就不只看根骨,更要看他的精神意志了”

  中年汉子听完,不发一言,等到整出戏演完,赏了众人碎银,忽然问道:

  “周班主或许不大认得我,但你家戏我却不少看。今日这个哪吒,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李存孝原本得了一两赏银,高兴着正要离开,闻言顿时心中一紧。

  周老班主也是心中一跳。今日的表演其实还算顺利,那个新来的哪吒甚至出乎意料地演得还不错——毕竟不用念词儿。

  到底是哪个地方,惹得这张老爷不快?

  他连忙上前:

  “张老爷,我...我....”

  说来也怪,周老爷子带戏班这么多年,便是内城的公子小姐们都伺候了不知几回,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他眼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头吃人的猛虎,明明对方什么都没做,可光是站在旁边,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李存孝见状,知道事情怎么都绕不过自己,一咬牙站了出来:

  “张老爷见谅,班主让我演哪吒,是想讨个彩头,给贵千金的生日添添喜气”

  张力士闻言顿觉有趣。

  一是觉得这青年胆子够大,二来也想看看对方什么说法,旁边的大师兄石铁并一干女眷,闻言也是好奇地看过来。

  “那你说说,这彩头是什么?”

  迎着众人目光,李存孝头脑飞转,灵光一闪:

  “我就是彩头”

  “你?”

  这话一出来,众人忍不住都乐了,连老班主心情都缓和几分。

  毕竟一个长相凶恶的青年,说自己是好彩头,就像乌鸦说自己来报喜一样,颇为滑稽。

  眼看众人都笑,但李存孝感受到张力士的目光,知道还没过关。他强忍着内心的羞耻,满脸憨直地开口道:

  “回张老爷,我的乳名,就叫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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