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遺囑
    司機拿對講機通知了前面的幾位司機。
    在這一瞬間,沈鴻源心裏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期待。
    他以為,會有人叫停。
    然後說:“先別走,小少爺還沒回來,小少爺去哪兒了?”
    但出奇的是,這并沒有發生。
    事情順利到讓人心理空落落的。
    沈鴻源坐在平穩的座椅裏。
    他看着前方的房車一輛輛動起來。
    他感受着自己的這輛車子逐漸啓動,上路。
    車窗兩側茂密的樹木,向兩側褪去。
    速度由滿慢逐漸變快,最後變成模糊的樹影。
    沈鴻源這一瞬間的感覺很奇異。
    他像是肩膀上的重擔突然抽離,旅行到現在,終于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
    又感覺全身上下有着一種難言的凝滞。
    凝滞得仿佛他的意識想法都已經抽離,只剩下一個軀殼像機器一樣轉動。
    可走到半路,沈鴻源又覺得難熬了起來。
    他總覺得耳邊聽到了小孩的哭聲。
    他忍不住扭頭往後看,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小孩子邊哭邊在追車。
    但沈鴻源理智上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車子那麽快,一個四歲的小孩怎麽可能追的上?
    直到到了山裏的別墅。
    人一個個從自己的車子裏下來,這才發現,小少爺不見了。
    請來的阿姨意識到了什麽,立刻道:“我親眼看着小少爺進了夫人的房車啊!夫人您不知道嗎?您怎麽能讓他那麽小的孩子自己下車呢?”
    沈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人還呆着。
    “走丢了?怎麽可能呢?”她喃喃道,“他是不是在玩捉迷藏,趕緊去房車裏找找。”
    沈鴻源在這時候,不知為何,內心極為平靜。
    他平靜地聽到自己憤怒地朝沈夫人和阿姨大吼:
    “你們怎麽看的孩子?怎麽能讓染染自己跑出去?染染丢了,我怎麽和老爺子交代!”
    後面下來的沈星遇和沈星卓,看到大人的樣子,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沈星卓哭了一路,嗓子啞着,眼也腫着。
    他并不是很理解弟弟丢了是什麽意思,人還愣愣的。
    沈星遇當場白了臉色,轉身就往來時的路上跑。
    沈鴻源連忙讓人拉住他,說:“你才多大,別添亂了,交給爸爸吧。”
    這時,天上已經下起了小雨。
    天色已經暗了。
    在某個極其短暫的一瞬,沈鴻源的确想過,要不回去找吧。
    小孩子腿短,跑不了多遠,現在回去,應該還在原地等着。
    可等雨下大了,看到手機上的暴雨獄警,沈鴻源便又歇了心思。
    他捏着手機,一臉焦急地走進雨幕,說:“我去安排人去找,你們看好剩下的孩子。”
    但站在雨裏淋了好一會兒,沈鴻源終究還是放下了手機。
    他一個電話也沒打,一個人也沒叫。
    夜晚的暴雨,下一陣,歇一陣。
    偌大的別墅裏,沉悶得要命。
    沈夫人在房間裏哭。
    沈星卓的當晚便高燒了起來。
    沈星遇房間裏的燈始終亮着,時不時走到院子裏來看看。
    沈鴻源躲在外面,任暴雨淋濕自己。
    即使是盛夏,雨水澆到身上依舊很涼。
    不知道四歲的小孩淋了雨,會不會更冷。
    沈鴻源腦海裏冷不丁浮現,小孩抱着自己的大腿叫爸爸的樣子。
    他突然很難過,捂着臉哭了起來。
    那可是他的小兒子啊。
    他怎麽能不心疼?
    沈鴻源又想,沒關系的,以他們的家庭,找個小孩還不容易嗎?
    只是暫時把孩子放在外面。
    等老爺子撐不住走了,他立刻就把孩子找回來!
    沈鴻源一遍遍地在心底承諾着。
    第二天早上醒來,沈鴻源打開新聞。
    他這才知道,就在今天淩晨,山腳下爆發了一場小型山洪。
    看到這條消息時,沈鴻源靜坐了良久。
    一場本應該是散心的旅程,竟然得到了這樣的結尾。
    作為始作俑者的沈鴻源,最開始還有些良心不安。
    慢慢卻達成了一種自我和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這小孩不聽話自己亂跑。
    可家裏還是發生了一些變化。
    二兒子發了一場燒後,就混混沌沌的,從前的事也記不太清了。
    別人一提弟弟,他就開始大哭。
    沈夫人則莫名變得不太愛見人,一直躲在房間裏,連平時常去的聚會也不參與了。
    從前動不動發脾氣,正處在叛逆期的大兒子,不知道為什麽,對家裏的瑣事上心了起來,事事都要操點心。
    仿佛不敢讓自己閑下來。
    老爺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讓人來接小兒子回去。
    沈鴻源找借口搪塞過去了幾次。
    但最終紙包不住火。
    沈鴻源被老爺子叫了過去。
    老爺子這段時間臉色已經好了許多,他躺在病床上,看向沈鴻源。
    沉聲道:“出息了你,我這個當爺爺的,想見孫子都不行了?”
    沈鴻源嗫喏了一會兒,道:“您要想見,讓星卓來陪陪您,他一直吵着說想爺爺了。”
    老爺子沒說話,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沈鴻源在老爺子的目光下,終于猶豫着開口:
    “染染……旅游的時候走丢了,阿姨和他母親沒把孩子看好,我一直在找,但是當時情況太複雜……”
    沈鴻源努力解釋着,潛意識裏想把自己摘幹淨。
    可他擡眸。
    卻看到病床上的父親,那個唯利是圖,手腕強硬,一手建設了整個沈氏的沈老爺子。
    在這一瞬間,臉上竟然罕見地出現了一種堪稱茫然地空白。
    沈鴻源在習慣性的懼怕中,甚至感覺到一絲稀奇。
    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能在父親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沉默像洪水一樣。
    過了很久,老爺子年老而幹癟發紫的嘴唇顫了顫,問:“你說什麽?”
    沈鴻源只得又重複了一句:“染染丢了,我沒想到……”
    可他那些推诿地話還沒說出來,老爺子卻突然動了起來。
    老人伸手拿起床頭邊的拐杖,猛地朝沈鴻源砸了過來。
    沉重的紅木拐杖飛過來,銀質的龍頭一下砸在沈鴻源臉上,疼得他立刻捂着鼻子弓起身。
    沈鴻源聽到自己父親啞着聲音喊道:“去!去把我的染染找回來!”
    沈鴻源鼻腔一陣混着血腥氣的酸痛。
    可在這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再急又怎麽樣呢,孩子已經丢了。
    老爺子再想培養個孫子代替他,也來不及了。
    病來如山倒。
    沈老爺子本就有幾十年的糖尿病,并發症頻發。
    聽聞小孫子走丢之後,很快心髒也出了問題,再次卧病在床。
    只能吩咐助理,叫人去查。
    沈鴻源從前在老爺子身邊唯唯諾諾。
    老爺子對他不滿意,要取消他繼承人的位置,他也只能悶着頭答應。
    并想出各種辦法來讨好老爺子。
    可這次事件後,沈鴻源卻覺出一點和父親争鬥的樂趣。
    沈老爺子要找孫子,他就暗地裏攔人,并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假消息。
    并趁着老爺子卧病,更加頻繁的以沈氏繼承人的身份出席各種場合,并散布自己父親快不行了的消息。
    借此,他還收獲了一個孝子的名頭。
    直到有一天,沈老爺子将他叫到了病房。
    老爺子躺在病床上,表情冷淡且平靜。
    似乎又恢複了往日那種苛責嚴厲的模樣。
    絲毫讓人看不出那天拿拐杖砸人的崩潰。
    沈鴻源對老爺子的狀态并不意外。
    他最了解自己父親。
    即使偶爾有點情緒波動又怎樣,他的父親終究還是顧大局的。
    因為,無論是他這個兒子,還是孫子。
    所有親人加起來,在老爺子眼裏,都沒有他一手成立的沈氏重要。
    公司才是沈老爺子最看重的東西。
    和公司的利益比起來,所有人和事都要靠邊站。
    沈鴻源甚至猜測,老爺子估計已經猜到孩子是他弄丢了的。
    但即使這樣,為了顧全沈氏的顏面,為了公司能夠持續運行。
    老爺子還是會保全他這個兒子。
    誰讓他已經老了,而他又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呢?
    沈鴻源推門進來,垂着頭叫了一聲:“父親。”
    病房裏還有護工和護士們在場,外人面前,他依舊是那個孝順到唯唯諾諾的兒子。
    沈老爺子看了他一眼,道:“來了。”
    “是的,父親。”沈鴻源道。
    沈老爺子便沒再說話,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神不知道在看向什麽地方。
    沈鴻源注意到,病房裏還有兩個人,是老爺子的律師。
    很快,老爺子擡起手揮了揮。
    病房裏的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律師和沈鴻源。
    待病房門關上。
    沈鴻源看到律師架起一架攝像機。
    看到沈鴻源的疑惑,律師解釋道:“老爺子要宣布他的遺囑。”
    沈鴻源一愣,頓時有些激動,也有些得意。
    他想,這次終究是自己勝利了。
    沒想到有一天,他也能看到父親向自己服軟的樣子。
    沈鴻源立刻道:“父親,你說什麽呢,您的身體還好着,我去問過醫生了,一聲說您……”
    沈老爺子閉了閉眼,擡手打斷了他的話。
    但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這位強勢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這會兒顯得格外寡言。
    直到,律師開啓了錄像,開始對老爺子進行一些簡單的測試,證明老爺子依舊有清晰的思維能力。
    老爺子很配合。
    沈鴻源在一旁等待着。
    終于,他聽到老爺子開口:
    “我是沈瀚山,我名下有沈氏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其中百分之五,留給我的大孫子沈星遇,另百分之五,留給二孫子沈星卓……”
    其間還夾雜着其他一些房産的分配。
    沈老爺子的分配,沈鴻源并不算驚訝。
    他惹老爺子生氣了,老爺子發點脾氣也是應該的。
    況且兩個兒子加起來才占百分之十,這不算什麽。
    忽而,沈鴻源察覺到了老爺子的目光。
    老人躺在病床上,側着眸朝他看過來。
    因為病情,他的眼睛蒙着一層輕微的黃,讓人看不清他瞳仁中的神色。
    很快,沈鴻源聽到了老爺子接下來那句:
    “剩餘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以及我名下的其餘財産,全留給我的小孫子沈星染。”
    老人的聲音啞且低,帶着久病後的虛弱。
    可語氣卻格外堅定。
    沈鴻源甚至聽出了一股由衷的惡意。
    他足足消化了幾十秒,才“蹭”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
    兩位律師也是跟着老爺子的老人了,聽到沈老爺子的話,均吃了一驚。
    沒有人想到,沈瀚山會留下這樣的遺囑。
    一位律師立刻上前,再次測試了一下老爺子的甚至是否清醒。
    老人冷靜地完成了測試。
    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遺囑,并道:“如果小孫子死亡,屬于小孫子的股權以及財産,全部捐贈。”
    沈鴻源在這一瞬間,感覺到的是極致的震撼。
    還有恨。
    他一直以為,老爺子把孫子接過來,只是為了培養一個符合自己心意的傀儡。
    平時見老爺子對孫子也并不親近,反而十分嚴格。
    沈鴻源看着生活在老爺子身邊的孫子,仿佛看到小時候受苦的自己。
    這讓他一直對小兒子抱有一分同情。
    可現在……
    為什麽?
    為什麽對他這個兒子這麽嚴格,拼命防着,阻礙着,仿佛生怕自己把他一手建立的沈氏搞垮。
    可那麽珍貴的沈氏,他竟然全給了一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四歲小孩?
    最後寧願捐出去打水漂,也不留給他?
    老爺子是讓整個沈氏給他的小孫子陪葬嗎?
    那在父親眼裏,他這個兒子究竟算是什麽呢?
    老爺子核實并在遺囑上簽字後,便一言不發地躺着。
    沈鴻源瘋了一樣地跑出了病房。
    他一路抽了一整盒的煙。
    驅車趕往了別墅的山腳下,小孩走丢的地方。
    可因為山洪,周圍一片狼藉。
    沈鴻源在廢墟裏跋涉了很久,只在泥裏找到了一個小黃鴨挎包。
    沈鴻源盯着這個挎包看了很久,感覺到了上天對自己的玩弄。
    利益的驅使下,他終于安排人手去搜查小兒子的動向。
    可是諷刺的是,孩子丢的時候容易,找起來卻如同大海撈針。
    沈鴻源找了很久,一無所獲。
    一個月以後,沈鴻源帶着一個男孩,來到了沈老爺子的病床前。
    老爺子的身體一直不見好,卻也一直不咽氣。
    他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小孩的身影,便掙紮地支起身體去看。
    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孩子。
    沈鴻源滿臉胡茬,他扶着小孩的肩膀,對孩子說:
    “告訴爺爺,你現在叫什麽名字?”
    小孩猶豫地回答:“我……我叫沈星染。”
    “你個畜生!”
    沈老爺子撈起桌上的東西砸了過去,但人随後暈了過去。
    沈鴻源立刻寶貝地把自己的“沈星染”抱起來,送到了外面。
    第二天,沈老爺子死于低血糖。
    沈鴻源買通了沈老爺子的律師,删掉了錄像,修改了遺囑的日期。
    将日期後延到自己收養沈星染之後。
    但已經成型的遺囑删删改改總歸不好看。
    沈鴻源膽子逐漸大了起來,幹脆僞造了一份新的。
    沈老爺子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歸他。
    這份遺囑公布後,出于沈老爺子的一貫作風,董事會的人竟然沒有任何人懷疑。
    甚至因為老爺子将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給了兩個孫子,紛紛感慨老爺子年紀大了,心也軟了。
    沈鴻源順利地成了沈氏的董事長。
    他小心翼翼掩藏着證據。
    看着越來越優秀的大兒子,沈鴻源時不時掩不住嫉妒的心情。
    但是好在,他把大兒子培養成了沈家的奴隸。
    而看着一事無成的二兒子,沈鴻源有時候會想,當年老爺子看自己,是不是也像現在的他看沈星卓一樣。
    沈鴻源一邊訓斥着二兒子,一邊覺得,自己要比父親好上太多了。
    至于沈星染……
    沈鴻源親自寵着他,帶他進入各種社交場合。
    他看着這個孤兒,在自己的培養下,在人群中閃閃發光。
    看着他成為人們目光的中心,将“沈星染”這個名字,牢牢地頂在頭上,印在別人心中。
    他就是“沈星染”。
    是可以由沈鴻源掌控的“沈星染”,是沈鴻源的底牌。
    直到沈星染大學入學沒多久。
    沈鴻源被沈夫人一個電話叫去了親子鑒定中心。
    看到那個小心、畏縮,毫無見識和教養,被貧窮和缺愛折磨到上不了臺面的少年。
    沈鴻源心裏一面是恐懼,一面是驟然湧上來的快意。
    他想:老頭子,你看,這就是中意的繼承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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