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003)像冬季潮濕的雨霧。◎
新年新氣象, 葉詞與伍洲同戴袖套,報紙疊成帽,兩人動手重新裝修辦公室, 貼牆紙, 安隔斷,地板鋪瓷磚,窗子、燈具和風扇通通拆掉換新, 家私拉到舊貨市場處理, 買新的,依照風水擺放。
弄了幾天, 最後打掃衛生,擦亮招牌。
今年的任務是招兵買馬, 逐步脫離九叔,自己能夠出來單幹。一直挂靠別人的公司, 工程款走人家的賬戶,還有高昂的管理費,終究不是長遠計。葉詞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可以獨立參加競标拿工程。
“老葉, 等我們核心班組和技術人員配齊, 看誰還敢說草臺班子!”
葉詞抱着胳膊打量招牌,蠻有信心地點頭:“做大做強,指日可待!”
這邊她公司開張,那邊康建國打來電話,想讓她從中牽線,看看能不能請到楊少鈞吃飯。
九叔的人情不好推,楊少鈞更不好請。葉詞挑個合适的時間笑盈盈打過去, 約明晚, 沒空, 後晚,還是沒空。話至于此意圖明顯,但她锲而不舍,繼續約下周。
楊少鈞直接笑了,說:“要不這樣吧,葉小姐,等我有時間再給你回電話,好嗎?”
葉詞趕忙道謝:“好的好的,打擾了打擾了。”
雖然吃了閉門羹,但也并非一無所獲,她打聽到楊少鈞下周三晚上在金宵酒樓有飯局。于是替康建國訂了個小包廂,安排偶遇。
到那天,叔侄倆收拾得整齊,早早去飯店等候。
算着時間差不多,康建國點了瓶很貴的酒,讓服務員送去楊少鈞的包廂,順便附上自己的名片。
“需要帶話嗎?”
“就說我不好意思打擾他們吃飯,以後有榮幸再向小楊總請教。”
“好的。”
葉詞問:“為什麽不直接過去敬酒?”
“以退為進,曉得吧?”康建國說:“臨時送禮等于逼人就範,交情不是這麽交的。”
“那我們今晚就這麽撤了?”
“不着急。”
又過半晌,康建國叫來經理,幫忙把隔壁的單給買了。
“康總,小楊總請二位過去坐坐。”
康建國一拍大腿,拿起皮包夾在腋下,出門時不忘提醒葉詞:“待會兒不管聊什麽,工程的事一個字都不要提,知道嗎?”
“嗯,曉得了。”
兩人随服務生來到楊少鈞的包廂,裏面很靜,圓桌上五六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梁彥平竟然也在。
雖是商務飯局,但大家看上去并不局促,舒展随性。楊少鈞安排加了兩個位子。康建國笑得人畜無害,先敬酒一杯,自來熟,天南地北聊開,話題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從桌上的膏蟹聊到工商局某領導兒子的八卦,席間氣氛很快被炒熱。
楊少鈞若無其事地瞥了眼葉詞,又轉頭看看梁彥平,嘴邊噙着意味深長的淺笑,不露痕跡。
康建國最會來事兒,一邊說着,一邊起身挨個碰杯。
葉詞自然跟在他身後幫忙斟酒。
這套熱情憨厚又喜慶的功夫不知騙過多少人,康建國是典型的笑面虎,看起來仗義好說話,其實心裏算計得門清。
大半張桌子繞完,來到梁彥平身前,康建國忽然拉過葉詞,笑說:“小葉啊,你和梁工是朋友,你們倆該喝一杯。”
楊少鈞也忽然開口:“葉小姐和彥平多久沒見了?”
梁彥平不語,葉詞笑回:“上個月才見過。”
楊少鈞點頭:“聽房東講,你搬家了,公寓轉租給別人,怎麽回事,住得不高興嗎?”
“沒有沒有,今年工作忙,我想住得離公司近些。”
“這樣啊。”楊少鈞若有所指般莞爾:“我還以為彥平得罪了你,所以你不想跟他做鄰居了。”
葉詞擺手,言談舉止盡是客套:“怎麽會?”
康建國拿來一只新的玻璃杯塞到葉詞手中,再倒入大半杯紅酒,一面朗笑調侃,一面推她手肘往前:“去,敬梁工一杯。”
葉詞知道梁彥平不喜歡這些表面功夫,更不耐煩應付。于是收斂幾分假笑,告訴他說:“我幹杯就行了,你不用喝。”
梁彥平擡起幽深眉眼,清冷面孔在燈影下寂靜。
也許他以為她在說場面話吧,無所謂,葉詞此刻心裏是甘願的,不想讓他被酒桌文化弄髒,不想他沾上世俗裏的濁。
杯子舉起,正往嘴邊送,梁彥平忽然搭住她的手腕制止。
“康總開車來的吧?”他并沒看她,視線轉向一旁。
康建國道:“啊,對。”
梁彥平點頭,站起身,順手拿過葉詞手中的高腳杯:“葉小姐待會兒要當司機,這酒我喝吧。”
沒什麽廢話,他仰頭飲盡。葉詞瞧着上下滾動的喉結,心頭恍惚了幾秒。
梁彥平臉色淡淡,擡了擡空杯示意:“幸會,康總。”
楊少鈞在旁邊好整以暇看戲,目光頗為玩味:“葉小姐,還是鄰居哥哥對你好吧?”
她客氣地笑笑,回到座位,楊少鈞繼續追問:“對了,上個月你和彥平在哪兒見面的,不是搬家了麽?”
葉詞面不改色:“就是準備動身的時候,他剛好出差回來。”
楊少鈞拖長調子哦了聲:“我從房東那兒聽到消息,早上給你打電話,想問問情況。”他說着停頓片刻,挑眉:“不過你沒接。”
葉詞拿起桌邊的純淨水,垂眸抿了一口:“是嗎,可能漏掉了吧。”
她不是沒接,而是被梁彥平接了。
那天早上迷迷糊糊聽見手機響,她起不來,連手指也沒力氣動。梁彥平去客廳拿手機,葉詞聽見他低啞平淡的聲音,像冬季潮濕的雨霧,彌漫在她心間。
“你找她幹嘛?”
“現在才幾點。”
“需要向你交代嗎?”
沉沉地,潦草幾句,接着再無聲響。
天還沒有亮,屋內透一層陰郁的藍,四下靜谧昏暗。煙草味淺淺飄散,葉詞睜開疲憊的眼,看見梁彥平坐在椅子裏,單手支額,沉默地看着自己。
光線似明若暗,那張英俊的臉沒有表情,只是靜靜抽着煙,輪廓很深,清煙缭繞,眉眼疏離,又是慢條斯理的模樣,整個人顯得更加薄涼。
葉詞趴在床上,也這麽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默然對視許久,他掐了煙,起身過來,驀地掀開被子。
等反應過來梁彥平要幹什麽,葉詞終于強烈意識到什麽叫居高臨下。因為她正在體會巨大的壓迫感,動不了,躲不掉,心口好似在擦火,一下又一下。對,就是胸膛中間的位置。他的雙手仿佛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将山巒攏起,形成狹窄的溝壑,讓他可以穿行其間,恣意來去。驚駭的畫面近在咫尺,葉詞不敢看,別開臉躲避,脖子拉出修長的弧度。
梁彥平在上方瞥着,冷峻如常。分明做着不堪的事,卻如此疏慢姿态,觀賞她的窘迫與無措。
他要用這種強勢到近乎侵略的方式完成對她最後的征服。
即便是傷害,也好過停留在剛才含蓄婉轉的對視裏,留下不該有的想象空間。
其實葉詞心知肚明,只是沒想到大半個月過去,再次見面,梁彥平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兒,整潔優雅,一絲不茍,照舊清俊無匹。那些荒唐場景仿佛做夢。除了葉詞,沒人知道他在床上的一面,有多麽禽獸不如。
楊少鈞猜到其中古怪,貌似無意地追問他們上次見面的細節。
梁彥平不搭理,往後歪在椅背,一只手搭着桌沿,懶散撥弄杯底,雙眸一片清澈疏慢。
“不記得了。”他這樣敷衍。
于是皮球又踢到了葉詞這兒。
葉詞一對上梁彥平的眼睛就想起他欺負自己的畫面,心髒亂跳,竭力穩住,敷衍道:“随便聊了兩句。”
“聊什麽了?”楊少鈞不厭其煩。
一個字都沒法說。葉詞聳聳肩:“我也忘了。”
楊少鈞若有所指般笑道:“你們倆還挺有意思。”
葉詞此刻無比懊惱,剛才竟然擔心梁彥平被酒桌上的人情世故弄髒。你瞧他氣定神閑裝正經的樣子,分明游刃有餘。楊少鈞捉弄,他跟着看戲,仿佛置身事外,觀賞她如何睜眼說瞎話。
真壞啊。
他把葉詞弄髒的時候也沒有手下留情。
壞透了。
席間繼續熱鬧,葉詞垂眸斂聲,沒再說話。
九點過,飯局散了,一行人走出金宵酒樓,霎時清風撲面,分外醒神。
康建國喝多,搖搖晃晃像只企鵝。林鳳打發王勁生過來當司機接人。
“別管我啦!”康建國指指後邊:“醒目一點,去扶葉小姐。”他和林鳳都想撮合這對年輕人。
長輩發話,王勁生自己也冒出一些心思,趕忙殷勤上前照顧葉詞:“小心,慢點兒。”
葉詞今天穿高跟鞋,外面有臺階,不太好走,王勁生的手探過來,她當即避開:“不用,謝謝。”
年輕男人看不懂臉色,且自身有種莫名的自信,對女性的禮貌産生誤解,屏蔽掉對方的拒絕,繼續積極表現:“能行嗎?我扶你吧。”
王勁生的手又伸過去。
“她已經說了,不用。”梁彥平面無表情從後面走來,自然而然攬過葉詞,冷瞥了眼對方沒有分寸的爪子,問:“你沒聽見嗎?”
“……”王勁生臉色難堪,望向葉詞,以為她會幫忙解圍。畢竟初次見面的印象,她侃侃而談,知情識趣,很懂得給人留面子,想必這回也一樣,不會讓場面尴尬。
可沒想到葉詞正眼也不瞧,随手攬住梁彥平的腰,穩定平衡,倆人摟着徑直走開。
楊少鈞見狀忍笑,攥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
下了臺階,梁彥平把車鑰匙遞給葉詞:“康總有人送,你來幫我開車。”
“哦。”
葉詞雖然善于為人處世,但不是一味周全,她脾氣也大,心裏厭惡起來就只顧自己是否舒坦,不會再管對方面子挂不挂得住了。
梁彥平坐上副駕,閉目養神。
葉詞專心致志地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