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
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