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