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永宁王府。
所谓王府只是一座华丽的空壳,裴疏玉不常住在这里。
或者说,历任永宁王都不曾在此久居。他们的封地、属于裴氏的北境,才是?他们的天下。
这半年来,待在这座空壳里的时间,倒比往前十几年都多?。
难得闲暇,身后没了催命似的战鼓,也没人天天站在中军帐外打来打去?,裴疏玉起了闲兴,在院中操了把重剑练着玩儿。
凌源匆匆从院外赶回来,肩膀上还?站着他的宝贝信鸢。见裴疏玉将比小孩儿腰还?粗的一柄重剑耍得虎虎生风,他一面咋舌后退,一面高?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来报。”
裴疏玉耳目灵敏,早听见他脚步声了,否则这一时半会的,重剑还?不好收势。
“怎么了,老岑那里又说什么了?”
她把几十斤的重剑随手掷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凌源眉心一颤,心道,真是?个天生猛人,好在王府没有奢靡到连院子都铺石砖。
他抱了抱拳,从鸢腿上卸下小小的纸筒交予裴疏玉,道:“岑校尉传信,裴翎川确有异动,近日与京中书信愈发频繁,军中……”
裴疏玉闲闲听着,眉目不动。
朝中暗流涌动,北境的裴氏也从不是?铁板一张。
从她十五岁领封亲王诰命起,这些相向的刀剑就没少?过。
攘外必先安内,太多?的阴谋潜藏在暗处可不成。此?番进京,正是?因为她想?将这些挑到明面上来。
“我这叔父好大?喜功,却怯懦太过。我若一直不离开北境,皇帝不敢动作,啧,也给不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裴疏玉掸了掸微有些充血的手掌,道:“夷人那边呢?”
凌源道:“还?是?老样子,今夏水草丰茂,会不会南下来犯,要等秋天再看?。”
裴疏玉“嗯”了一声,凌源又拣着军中其他要务说了一通。
永宁王之所以受人忌惮,无非就是?因这兵权。昔年袁裴分治天下的故事仍在传说,袁家人纵然想?收兵权,可这北境的十万大?军被人家牢牢握了几十年,早已?与私军无异。别说收回了,每回起战事,朝中派去?的监军都说不上什么话,俨然就是?裴氏的一言堂。
裴疏玉动作闲散,实际却听得仔细,她有安排正要同凌源细说,眼?睛一斜,忽看?得院墙外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小孩儿脚步轻,以至于她方?才听得入神,都没发现。
倒不至于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防,裴疏玉朝她随意招了招手,跟叫小猫似的,道:“过来。”
说实话,裴疏玉有些忘记自己?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了。那日宫宴后,她便将人甩给了底下人去?带,偌大?的王府里,面都没再见过几回。
灵韫没有犹豫,欢快地跳了过来,不知?是?谁教的,开口就是?一句清脆的“父王”。
凌源在旁听了,一口口水好悬没把自己?呛死。
裴疏玉好不到哪去?。她生来丧母失怙,既没受过父母教养,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别人的“父母”。
她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被这样贴近,“为什么来找我?”
硬邦邦的语气。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缩缩脖子,献宝似的从袖底掏出一只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我……我呆腻了王府,想?、想?叫姐姐带我出去?玩儿,她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暂时不能出去?。”
小孩儿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见裴疏玉神色冷然,父王是?断不敢再叫了的。
原是?为了这个,裴疏玉接过草环,道:“再等等,过了这两日,会有人人正经带着你。”
听说自己?带大?的小世子有了血脉,昔年王府的那个奶嬷嬷、本?已?归乡荣养的孙婆婆,正在马不停蹄赶来京城的路上。不过她一把年纪了,路上难免多?费些时间。
灵韫张圆了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裴疏玉却已?将侍婢叫了过来,让她领人下去?。
离开的时候,小姑娘明显地沮丧了许多?,耷拉着脑袋。
家中三个小子、没一个女儿的凌源眼?热得很?,见状,没忍住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裴疏玉以为他要接着方?才的继续回报,低头把玩着草环,随口道:“说。”
“呃……”凌源也缩了缩脖子,既而正色道:“您让我杀了这孩子的同胞哥哥,我没有动手,还?请殿下降罪。”
裴疏玉挑了挑眉,只问:“哦?为什么。”
“我不知?殿下意欲何为,不敢轻率动手。”
“怎么说?”
凌源望了一眼?灵韫踩着小靴子离开的方?向,那里花树葳蕤,是?个小花园。
四下无人,他垂首道:“若殿下只打算用这孩子应付眼?下的局势,以后有了亲子亲女再议,她那哥哥,杀了便杀了。可若不然……他日小郡主若知?道您杀了她的亲兄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您养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雠寇。”
裴疏玉从不心慈手软,既在梦中预知?了将来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将火苗摁杀在摇篮里才是?她的作风。
之于这一世的他是?否无辜、对孩童下手是?否道德,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缘由不好与他人言说,然而凌源的理由又确实入情入理,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道:“我不会有亲生的子息。之于灵韫,我有自己?的考量。”
那个梦里,她似乎没有做回女子的打算,一直用着男子的身份,直到被褫夺姓名,然而这一世,裴疏玉却多?了些别的考量。
已?然乌云密布的天,炸开惊雷是?早晚的事。
男装扮不了一辈子,正如凌源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如此?,怎么炸、什么时候炸,都该早做准备。
而这一世的灵韫,就是?她选来投石问路的那个“石”。
“没杀成便算了吧,留着他的命,我以后有用。”裴疏玉轻描淡写地道:“找两个身手好的女子来府里,再把我当年入门时的剑找出来。今日见灵韫如此?,想?来时闲呆着无趣了,叫她学点东西。”
见裴疏玉没计较他自作主张之事,凌源松了口气,挠挠头道:“好。不对,殿下,小郡主现在才几岁,又是?女娃娃,正经习武会不会太苛刻了?”
他很?清楚裴疏玉的性格,既开口,就不可能是?让灵韫随便学学。
裴疏玉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前任永宁王身故后留下了些中用的人,然而除了孙婆婆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糙人。丧母失怙的“小世子”,自小就是?在北境的风沙里、在马背上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她十岁时,裴氏内斗得厉害,新皇登基,秦太后索性一道懿旨将人接入宫中,直到十五那年,才再领封亲王诰命回了北境。
)
凌源一噎,刚想?说那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裴疏玉不会喜欢这句话,囫囵又吞下去?了。
他低头,拱手应是?,未再多?言。
——
晚间,沈兰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桌好茶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至于汗流浃背,但总归有些燥热,便将饭摆在了院子里。
“温一点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应下,又道:“夫人,只一壶就够了吗?”
“我没打算喝几口,到时候哄他做气氛罢了。”沈兰宜漫不经心地道:“兰芝坊的账还?没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页,别叫风吹乱了,我一会儿还?要接着看?。”
兰芝坊是?南巷那点心铺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声,只是?酒还?没温来,谭清让就先回来了。
沈兰宜眼?睛一亮,惊讶地道:“三郎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迁了,回来得越发晚。
沈兰宜甚少?向他表现出如此?这般热切的态度,谭清让脚步微顿,他缓缓抬起视线,正对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
她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目光,笑道:“没用的话,先稍坐下,酒一会儿就来。”
谭清让没说话,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兰宜并不想?和眼?前这位同餐,倒也还?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为谭清让斟酒,壶嘴还?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钳住了酒壶往下的动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既问了,沈兰宜也就不婉转了,她放下酒壶,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道:“吴氏既有孕,是?不是?该提她作良妾了?”
时下律法,对官商人家能纳的妾侍数量有要求,正经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册登记的。
像金嘉儿丈夫那一院子莺莺燕燕,显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连正经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喝过才继续道:“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沈兰宜动作一顿,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她既有孕,总做着通房不好。对了,三郎,其余的赏赐,你可有什么打算?”
“去?找宁禄拿钥匙,你看?着办。”谭清让道。
目的达成,沈兰宜放下心来。
她注定会离开的,而谭清让一定会续娶,届时新妇进门,还?不知?会如何。
孩子、身份、钱,都有了,希望那时吴语秾的日子过得好些。
沈兰宜不说话了,谭清让反倒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盘算什么呢?”
沈兰宜心尖一揪,还?以为他修了读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么了,好在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生出来是?个儿郎,只会养在你膝下。”
沈兰宜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这样“体贴”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好贴心,好……轻描淡写。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该归他管束。
她勉强笑了两声,道:“我听旁人说,这养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宫里的。我……我还?年轻,我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怕耽误了自己?的亲缘。”
“哦?”谭清让没想?到她竟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开口替吴语秾跟他要东西,他眉稍挂着几分讶色,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沈兰宜打着哈哈带过这句话,又道:“说起这个,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听闻有一个游方?女医医术高?明,想?请她到家里来看?看?。”
大?房不止吴语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谭清甫,才娶进门不久的梁家姑娘前两日诊出来已?经有了身子,谭清文的院子里,也有通房怀了。
“女医的医术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难副,”谭清让道:“不过,你愿意请,请来便是?。”
沈兰宜心里啐了一声,道才不是?。
那位贺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见识过的,无论大?疾小痛,她统统都能治。那些女子间难言的病症,更是?治得得心应手。
然而他不阻拦就好,沈兰宜目的达成,懒得同他分辩。
或许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错,用过饭后又小喝了两杯,谭清让还?有同她开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开了这么多?次口,不知?我这口该不该开?”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来回逡巡,竟有些难以描述的欣赏意味。
沈兰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谭清让开口,夹杂着微微的酒气:“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来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兰宜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谭清让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不避讳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谨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对她不满,嫌她温吞、嫌她过于贤惠,越是?做什么都不对。
可这一世,没了顾虑的她,行事愈发丢开了拘谨的影子,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即使是?许氏和谭清让,对她也没了前世那种苛刻的态度。
他们不是?要贤妻吗?可若以贤的标准来看?,她分明没有前世“贤”了。
微妙的感触让沈兰宜既痛快,又不痛快。
墨香染在指尖,沈兰宜磨着墨,心绪全然不在书房里。
谭清让不急着动笔,耐心等着她。
他似乎在读一封信。
字斟句酌地反复读过几回,才终于提起狼毫,饱蘸墨色,落笔回信。
而沈兰宜发着呆,眼?神飘忽。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滑落,直至落在了那封信上。
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功底,遒劲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笔墨间文辞并不繁冗,以至于尽管沈兰宜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依然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停住了。
好在,谭清让端坐案前悬臂提笔,并瞧不见她急转直下的神色。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方?雪蚕的名字?
沈兰宜攥着拳头,近乎无声地长吸一口气。
她提起胆气,正打算再确认一眼?,谭清让却已?顺手将信收起,压在了镇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