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上?的墨汁隐隐有要凝结的迹象,磨墨之人却没?留心添水,谭清让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
沈兰宜察觉
)
到他的目光,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她垂下眼帘,盖过复杂的神色,道:“跑了会儿神。”
“近来?事多,吴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谭清让随口说?着,没?注意到沈兰宜正盯着那镇纸下的信笺,“既辛苦,便先歇着去。”
在沈兰宜面前,他一贯是有底气自负的,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蚕这个名字更不是什么密辛,他的这个?妻子也不该知?道她当年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和她的丈夫有旧,故而根本没?设防。
“陪着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兰宜早就走了,可这会儿,她却还是强忍着喉口翻涌着的恶心之感站在这里。
只凭江湖行当四处搜罗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不能走,她要想办法看到这封信。
谭清让也没?拒绝,他低着头,书罢回信后又开始忙别的公?务。沈兰宜满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却只在落款处瞧到了一个?“渊”字。
渊……沈兰宜眉心一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家选的边儿、谭清让如今效忠的,正是肃王、袁佑渊。
可只这一个?字的话?,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月上?中天,谭清让终于?放下了笔,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抬头,见沈兰宜仍旧在旁,面前茶水依然温热,不免喟叹:“难为宜娘如此用心。”
她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只为陪着他。
沈兰宜压下心头焦躁的火气,笑道:“应该的。三郎忙完了吗?先前吩咐了热水,直接去盥洗就好,这里我着人收拾。”
这书房几乎是谭清让一人在用,她的东西被收起来?过那?一回后,沈兰宜再算账也只再支个?小桌子。
放在书房面上?的都?不是紧要东西,然而香炉后有一小间密室,要钥匙才能打开,机要的文字大概都?在那?里。
沈兰宜悬着颗心,祈祷谭清让不要把那?封信放去密室、抑或随身带走。若如此,她再想看到就麻烦了。
好在,他没?有。
大概那?封信确实不甚紧要,谭清让把它?夹在公?文册中,随手搁下,朝沈兰宜点了点头,道:“不必,宁禄——”
他只一放声?,屋外,那?长随便巴巴地来?收拾了。
沈兰宜没?有纠缠,她和谭清让一道出了书房。
跨过门槛前,她几不可察地稍扭过脸,记下了宁禄将方才的公?文收到了哪里。
翌日晨,沈兰宜从凝晖堂给许氏请安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廊下洒扫的丫头都?被珍珠叫去整理库房了。
天光耀耀,做这窃人文书的事情沈兰宜也毫不心虚。
谭清让从未真正把自己的妻子看到眼里,因而对她过于?放心、吝啬防备。
倒成全了现下她的所为。
跃动的阳光越过窗棂,跳得欢实。沈兰宜无暇去感受初夏的灵动与鲜活,她屏着一口气,动作极快的找到昨夜记下的位置,轻车熟路地翻开手册,找出了那?封信。
落款有且只有一个?“渊”字,原来?不是她少?看了。
沈兰宜一面记下信的折处,一面飞速翻开。
果然,正是谭清让与肃王袁佑渊往来?的书信。肃王近日似乎不在京中,然而他的触角却没?有离开。
前面两页,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政务往来?,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翻过,直到视线触及到那?个?名字,执册的手才终于?顿住。
信上?文字只有寥寥两行与方雪蚕有关。
——她仍未放下戒备,不愿开口,威逼利诱皆不见效。
直到阖上?信,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离开书房,沈兰宜仍旧没?缓过劲来?。
她站在廊檐边上?,怔怔久立,直到日头偏移、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她才终于?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确定了。
方雪蚕在方家败亡之后,是落到了这位肃王的手中。
方家这桩案子,本就疑云扑朔。方雪蚕的祖父方存曾任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导故太子袁承允多年。故太子出身高?贵,有经?纬之才,有名士之风,昔年先帝也对这个?嫡长子极为看重,若非变故横生,帝位上?如今坐着的就该是他。
像方存这样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待到他日太子继位自有荣华富贵,何必去帮齐王下毒谋害自己的主上??
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至少?,当今皇帝很介意故太子之事,多年来?,皇帝表面上?敬重早逝的长兄,实际上?却在一点一点铲除他留下的势力。
然而方老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更是在形势不妙时急流勇退,回乡教书去了,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方家一直安然无恙,可谁知?到头来?,皇帝却还是……
沈兰宜叹了一口气,然而肺腑间的阻滞感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上?位者?的威压,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谁都?知?道这个?罪名有多荒谬,可是谁又能奈何得了龙椅上?的那?位?
旁的恩仇暂且不论。人,她是一定要想法子去救的。
可是天大地大,即便知?道方雪蚕被谁关起来?了,又该去何处寻?
得从他们的动机出发……
沈兰宜沉吟片刻,从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信中说?,方氏女不愿开口,也就是说?,他们有想从方雪蚕嘴里知?道的东西。
方老太傅对这个?孙女的疼爱,便是沈兰宜也从旁人闲语里听到过一些。也许肃王之流,便是觉得以这份宠爱,或许方雪蚕会从祖父口中,听到过什么秘辛。
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齐知?恩那?边,得先暂时叫镖局的人不要再去查了,沈兰宜总觉得,再这么草率地查下去,会很危险。
要想些其他的办法。
确认了方雪蚕还好好活着,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刻不会出事之后,沈兰宜稍微松了松紧皱的心,可是紧接着,她想起这封书信的主人、想起谭清让来?,心底又油然升起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受。
她原以为,谭清让只是没?有主动去寻昔年落难的青梅,谭家也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这听起来?很无情,但在这翻云覆雨之间,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恶心之余,沈兰宜愈发毛骨悚然。
谭清让明明清楚地知?道,书院里的旧青梅是被谁折去的。
不仅如此,肃王在书信中的语气,甚至是在与自己的幕僚商议。
商议该如何处理她,如何撬开她的嘴巴。
这个?男人,一面在做着这些事情,一面还饶有兴味地面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对着后院里那?张与青梅肖似的面孔。
沈兰宜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甚至无法确定,后来?馥香楼的那?场“偶遇”,到底是
)
不是偶然。
如果说?,原本沈兰宜还有和这个?曾经?夫妻十余载的男人虚与委蛇的力气,那?么现在,和离的欲望就像闪电过后的阴天,骤然间炸开了惊雷。
在这个?男人身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沈兰宜花了很久,才将胸口愤懑的火平复下去。她冷静下来?,叫来?两个?小丫鬟,去书房洒扫拖地,又喊来?珍珠,打算给齐知?恩去一封信。
信里还是那?两件事,一个?是问一问那?位贺娘子如今到哪了——沈兰宜急于?见到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谋划,另一个?,就是叫他们不要再去找方雪蚕的下落了。
信刚刚写就,珍珠还没?拿去呢,角门那?的门房忽然来?找。
那?仆妇站在院门外,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家伙,那?女人有这——么高?,比我高?一头多,在小门外邦邦邦地敲门,那?哪是敲啊,简直就是砸!”
能看门的仆妇本就已经?是健壮的了,珍珠咋舌,道:“比你还高?那?许多?怪吓人的。对了,那?找我们来?做什么?”
仆妇答:“她就是来?找你们的啊,说?是三少?夫人请她来?的。好像是个?游医?我看着她的虎撑和药箱了。”
早听到仆妇说?有很高?的女子来?找时,沈兰宜便知?道是谁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口道:“珍珠,走,随我去接贺娘子进来?。”
珍珠疑惑地“嗳”了一声?,跟着沈兰宜往角门去。
角门外,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裹着青灰色高?领布袍,身畔还有个?十岁左右小女孩,大概是药童。
两人各自背着一大一小的药箱,满身风尘。
珍珠见状,上?前迎道:“这位,便是贺女医吧?请随我们少?夫人来?——喔,还有个?小女郎,贺娘子是你的娘亲?”
一身寡妇装扮带个?小姑娘,确实很容易被误会。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说?话?,她身边的高?个?子女游医、那?位传说?中的贺娘子已然冷淡开口,“捡的。”
声?音有点哑,听着比珍珠的嗓音粗许多。
“我叫小榕,是在榕树下被娘子捡回来?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补充。
阔别一世,这位贺娘子还是她记忆中那?般惜字如金的作风。沈兰宜也不见怪,只笑道:“贺娘子来?得仓促,怎地不叫齐姑娘先来?知?会一声??我好派人接您进京。”
贺娘子没?有回答,眼神直视着前方,这谭府里的富贵景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沈兰宜先领这位回了院子。好在空屋子还是早就备了的,她引这一大一小先过去,结果还未坐定,这位贺娘子便问道:“病人,在何处?”
沈兰宜眨眨眼,“娘子先稍事休息,哪有远道而来?,茶都?未喝一盏就忙活的道理?”
“娘子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小榕一边回答,一边摘了自己的药箱,又去摘贺娘子的,“我们在京中还有旁的病患要诊治,需得尽快。”
珍珠爱怜地摸摸小孩儿脑袋,“你可真伶俐。”
见贺娘子执着如此,沈兰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先领着她去了吴语秾的屋子里。
——虽然她的目的,是想让这位替陆思?慧医治她那?先天不足的儿子。然而大房都?没?看就先去了二房,实在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沈兰宜不想落人话?柄,故而没?有这么去做。
吴语秾依旧在屋子里起不来?身,她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就靠傅二娘每日给她熬点米油过活。
见沈兰宜带着医女来?,她也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回话?。
也不是没?看过郎中,然而郎中摸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腹中孩儿无恙之后,基本就随便开点不痛不痒的药吃吃。
都?说?害喜呕吐是孕期常有的,没?人拿她吐得天昏地暗当回事儿。
吴语秾原以为这位也会如此。她垂着手腕,便见眼前的医女,用她那?相较寻常女子要粗大一些的指节托住了她的,又从怀中掏出温热了的脉枕,开始替她诊脉。
她如此郑重,倒叫沈兰宜有些担心,“贺娘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贺娘子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松了手,拿了纸笔仔仔细细地写药方。
吴语秾见她神情严肃,下意识揣起自己的小腹,道:“是有哪里不对,怎么药方这么长?”
贺娘子开口,依旧是一字一顿的语气:“孕吐是病,要治。”
小榕歪着脑袋看药方,然后道:“药药好好吃,会好的。我家娘子治过很多孕吐的毛病,药到病除。”
吴语秾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了。
她擅长拿乔做戏,情绪向来?外放,此刻的眼泪却是安静的。
“多谢你……只有你拿我当人治,拿我的不舒服当病……”
沈兰宜亦有些感慨,然而这位贺娘子,却像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转身就起来?了。
多半日的功夫,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从丫鬟到仆妇,从吴语秾到沈兰宜,全被贺娘子抓着手诊了个?遍。
有小厮见此情形,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也要贺娘子给他诊脉,“女郎中哪方人士啊?瞧着怪高?的,眉眼也怪俊的,就是少?了点柔美。”
贺娘子没?说?话?,小榕却把他的手打一边去了。
小榕振振有词地道:“我家娘子只医妇孺,闲杂人等免谈。”
小厮不满,嘿了一声?,又道:“医者?仁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贺娘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啊,等医完天下女子,我再来?找你。”
珍珠打着哈哈,把小厮使唤走了。沈兰宜上?前道:“抱歉,没?管束好下人,冒犯了娘子。”
说?话?时她抬起头,对上?贺娘子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的,竟下意识把目光移开了。
贺娘子垂眉敛目,只道了一声?无妨。
天见黑了,她这边终于?歇下。沈兰宜回到屋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谭清让这两日似乎又忙起来?了,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孤枕孤衾,沈兰宜欢喜得很。
既然延了女医来?,许氏又病着,肯定是要请贺娘子去凝晖堂走一趟,除此以外,大房……再是陆思?慧那?边……还好这位贺娘子她不怕忙,反倒是怕自己不忙,否则如此辛苦,定是要恼了。
然后,明日还请了牙行里的经?纪来?,太后赏赐的那?间铺面收益很好,她现在手中有了不少?余钱,要趁热打铁,看一看新的铺子……
沈兰宜眼皮坠坠的,或许是因为贺娘子新配的安神香,尽管心里压着很多事,今夜,还是难得的好眠。
——
清早去给许氏请过安后,沈兰宜就回来?了。
珍珠有些不安,她搓着袖子,道:“夫人,我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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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好。贺娘子到底远道而来?,我们就这样让人家连轴转……”
沈兰宜其实也不好意思?,然而有的人天生脾性如此,于?是,她只道:“贺娘子是要春满杏林的大圣人,闲不住的,我们拦她反倒耽误她的事儿。回头,咱把礼封得厚厚的,也算尽一点谢意了。”
珍珠偷觑着沈兰宜的神色,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那?……您的身子,贺娘子怎么说??”
沈兰宜垂了垂眼,忽然就笑了。
其实还是和前世别无二致的诊断,身子无恙,孕息要靠缘分。
只是这一回,她开口朝这位女医要了避子的药。
这会儿人多耳杂,沈兰宜没?说?这个?,只道了句“老样子”,便匆匆结束了话?题。
快到午间,贺娘子并那?收养的小小药童也没?回来?,沈兰宜让珍珠着人去打听她们人在哪儿,是在凝晖堂还是去别的房里了,看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
正安排着,先前找的牙行的人也来?了。因着主顾是女子,为方便行走,派来?的经?纪是个?妇人。
这妇人也是寡妇打扮,一看便是个?泼辣的把式。
沈兰宜早和牙行说?过自己是要置铺,聊过一轮之后,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打算。
“我晓得了,”沈兰宜的声?音轻快,“现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女经?纪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小人哪敢当夫人一句请教,您说?便是。”
沈兰宜指了指这四方的庭院,状似心血来?潮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要析府另居的话?,在京城里置办一个?和这儿差不多大的宅院,上?下大致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