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围场之上却还是沸反盈天。
几拨人进山去找康麓公主,却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出?来的也是搜查无果回来复信;而后竟连永宁王都没了人影。
黑暗笼罩下的弭山寂静而幽森,恍惚间,倒真似巨鹿盘踞成了山形,望之便胆寒。
余下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升起些?胆怯的感触,却不得不紧着神继续护卫营帐内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远山间传来野兽暴动般的嗥叫,此起彼伏。
起初,这些?响动只在?山间回荡,山脚下的围场,正?在?喝酒吃肉的贵人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拿这些?异动当成野猎的乐子,大为赞叹。
可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高亢的嗥叫传来。
是狼。
野狼尖锐的嗥叫如?惊雷迸裂开?来,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围场此时更是炸得不得了。
听声音,竟是有狼群下山了。尽管狼的数目不多,可是先?前已经分散了许多人手进山去寻康麓公主,一时间,这场上的精兵护卫,倒真的被打?乱了阵型,节节败退。
皇帝年事已高,被众护卫拱卫在?中间。但狼伤人不管什么三六九等,不会看谁身上穿了赭黄的袍子就不咬谁,反倒因着这边火把聚堆、人声格外嘈杂,被激出?了凶性的狼群不仅不退,还在?头狼的率领下步步逼近。
危急关头,竟是肃王挺身而出?,他带着二三弓手,从斜后杀入,直取两狼性命,在?狼回身反扑之前,又高举着挑在?长枪上的带血生肉,遛着狼群扑入了后方的包围。
反复几个来回,这群狼终于被彻底杀灭。
“父皇!”肃王声音高亢,他翻身下马,提着两具无头狼尸径直奔向御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兽血淋了一地,惊魂未定?的皇帝见状,差点威严扫地,直接吐了出?来。
皇帝别开?目光,勉强赞了肃王几句,又道:“随你而来的都有谁家儿郎?赏——”
闻言,肃王身后的两人利落上前。两人各自利落地摘下盔戴,皇帝的眼神匆匆扫过,却又在?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蓦然?定?住。
“你?”皇帝有些?惊讶,“朕记得你,你是十四年的探花,竟也习过武?”
“禀陛下,正?是微臣。”谭清让行礼,而后道:“男儿志在?四方,多谢陛下的栽培,让臣下得以?在?韶州历练。”
天下的事情多得很,谭家远离权力中心三年,皇帝并不是太记得清眼前这位了。
不过,皇帝身后,自有乖觉的宦官悄声凑过去,解释谭清让如?今的官职和调动。
皇帝眯了眯眼,而后道:“哦,是你。今日……不错,颇有我?朝男儿风范,赏。”
肃王又道:“陛下,这些?狼来得太蹊跷,儿臣定?然?派人,好好追查下去。”
皇帝看起来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便转身和身旁随侍的宦官道:“平初与佑旭呢?他们……”
肃王拱手低头的动作一顿,他自相对的掌心中缓缓抬起眼来,见皇帝似乎没?有与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悄声退下了。
袁平初,袁佑旭。
一个是隔代疼的皇长孙、样样优异,朝外甚至有风言风语,说皇长孙甚有故太子遗风,特别是在?他这次督办水利,拿下了好几个巨贪之后;
一个是皇帝亲自带了几年的安王、最亲的亲儿子。
论下,肃王比不过这个好侄儿,论上,他也比不过安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肃王与安王都是已故淑妃所出?。安王年纪大些?,淑妃身故时他已经十岁上了,皇帝也就没?给他找宫妃带,自己捎带手亲自养着。肃王当时还小,则被交到了德妃宫里头。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子女了,有时一念之差,养和不养的情分就差了一大截。
猎场的风阵阵吹过,离开?人群之后,肃王终于再克制不住,一拳锤打?在?了树干上。
谭清让在?旁劝解,“殿下所为,陛下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一拳过后,肃王的表情看着倒是意?外的平静:“无所谓,只要我?成为父皇用得最好的一柄刀,他自然?会……比起其他好儿子,自然?会更离不开?我?。”
夜风中,谭清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是不是刀,有何所谓?饮多了人血……凶刀,也是可以?噬主的。”
“宣本此话,可真是太冒犯了。”肃王嘴上如?此说,实际却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谭清让的肩膀。
这样的马屁,居然?正?拍到了他的心坎里
“今日演了这出?好戏,一时兴起说了些?轻狂话,殿下莫要见怪。”
肃王虚了虚眼,看着远处的鹿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永宁王会不会死在?这里?”
谭清让淡淡道:“陛下有意?削北分权,先?是借太后中毒,让永宁王回京,又着暗探内应分化离间……永宁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这一次,不还是把最亲近的副手凌源都放回去应对了么?”
“永宁王不想背负杀死亲叔叔的罪名,所以?一直在?留在?京城,还妄想等裴翎川先?动手,反将京城一军。不过,他怕是想不到,他放心留在?北境的岑寂岑大将军,已经被我?们策反了。”
这些?阴私之事上,肃王一贯是自负的,他神情余裕,笑道:“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一点,否则这一次,也就没?心情来围场打?猎了。”
谭清让表情不变,“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死在?弭山。”
肃王耸了耸肩,道:“再能活,这一次也得掉一层皮。他吊命养伤的时候,局势足够倒转了。对了,康麓那边如?何?”
谭清让答:“迟迟未归,可要着人去找?”
肃王无甚兴趣,摆摆手道:“不必费神。裴疏玉若死,她?必死无疑。裴疏玉若侥幸只是受伤,她?死或不死,父皇那儿也不在?意?。左右今日的事情,包括那些?狼,最后都会被归咎于齐王叛逆余党,与我?们无干。”
正?说着,肃王突然?眯了眯眼,他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问谭清让,“宣本,那好像是你的夫人。”
谭清让本没?注意?,闻言,他顺着肃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竟真看见了沈兰宜。
她?从头到脚都潦草得很,像是正?在?人群中找谁,蓦然?间,她?竟也瞧见他了,提着长过脚踝的裙摆,就这么朝他奔来。
谭清让眉梢一跳。
“三郎——”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发?间还粘着草叶,再插根草标能直接去卖身葬父。
谭清让不喜女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掸下了沈兰宜刚要抓上他小臂的手,不耐地扫她?一眼,问:“怎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沈兰宜像是才发?现谭清让身
边还有一位,她?骇了一跳,缩着脖子退到谭清让这一侧旁,又试着去摇他的胳膊,道:“三郎,我?瞧见康麓公主在?哪了。”
谭清让还没?说话,肃王倒是先?开?了口,他饶有兴致地发?问:“哦?夫人在?哪里瞧见的皇妹,此乃大功,本王这就带人去找。”
沈兰宜动作一顿,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谭清让一眼,像是得了他首肯才敢回话一般。
“肃王殿下。”她?福了福身,而后轻声道:“公主在?鹿山南面的石涧处,我?出?来时一路撕下袖摆做了标记,东南坳口进山往上,大概百余步。”
肃王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似的。他掂了掂手上的弓,朗声到了声好,既而真的问也不再问,就率人走?了。
见沈兰宜似乎还想追出?去,谭清让脸色铁青,拽住了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去到山中?”
他用了几分力气,掰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不看着他回答。
沈兰宜吃痛,咬着牙把王府小郡主缠她?闲耍、又偷跑进山、她?怕小郡主出?事进山去寻,却意?外发?现康麓公主倒在?林间的始末说了一通。
她?瞬间泪盈于睫,倒不是演的,是真的疼,“三郎,我?晓得我?行事不妥,可那时……那时小郡主丢了,我?害怕贵人怪罪……王府那时又没?人,我?……好在?把小郡主找回来了,方才又送她?回去了。”
谭清让心下冷笑一声。
王府自然?没?人,如?今裴疏玉都没?回来,怕是已经急得倾巢出?动了。
他没?再问,却是一甩手将沈兰宜又撂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声道:“回帐子里去,好好收拾,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样子。”
说罢,谭清让拂袖而去。
不知他到底听了几分信了几分,然?而他至少此刻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她?和仍在?“消失”中的另一位联系到一起。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能暂且如?此作罢。
人多口杂,她?不可能把自己半日的行踪瞒得彻底。这样解释已经是最好的说辞。
裴疏玉第一次进山之时,就已经救下了因惊马差点就被兽群围困的康麓公主。
只是彼时康麓公主虽早知皇帝是利用她?,却不至于相信他连女儿的性命都能这么轻易的抛注。
裴疏玉懒得解释,只是截了两个原本该随侍她?的护卫,从他们口中逼出?了皇帝真正?的命令。
——不是护卫,而是看管,若是得令,就将康麓公主就地格杀。
因这救命之恩,康麓公主自然?答应了裴疏玉的要求,和沈兰宜商量好了这场戏——本来她?也要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被人发?现“救”出?去的,只不过把这个人换成了沈兰宜。
沈兰宜回帐中之后,围场上的好戏仍在?一出?接着一出?。
侍卫们忠心护主、在?兽群中护下康麓公主,自己却在?兽爪下死得一干二净,康麓公主被救下山后,哭着求皇帝要好好封赏这些?侍卫,给他们最好的死后荣光。
永宁王府的大帐中却突然?亮起了灯,可谁却都没?见到裴疏玉,王府的人闭门谢客,说永宁王在?山中遭遇刺客设伏,如?今正?是重伤;
皇帝着医官殷勤探问,却始终不得结果,两日后,坐不住的皇帝亲自去了,却见裴疏玉虽称重伤,却是安然?坐在?榻上,连软枕都未靠,见他来,甚至还掀被而起,要下床行礼;
重伤与否成了疑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这发?箭的人是否如?裴疏玉所愿,因这晦暗不明的情形有了几分犹疑,那就未尽可知了。
肃王也在?皇帝意?下开?始查案,查出?此番围场风波是齐王余党作祟,众人皆道叛逆之辈可恶,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此事便就此了结。
为了扫清晦气,皇帝还下令后面几日的仪式,更要大办特办。
不过,这些?始末,沈兰宜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受谭清让勒令,她?没?有再出?过营帐。
此番猎场随行精简人数,她?也没?有带珊瑚或珍珠来。
沈兰宜安安静静地待在?帐中喝茶、绣花,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谭清让也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阴云密布的天,雨将下未下。
而“丈夫”,就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索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收紧。
沈兰宜胸口憋闷、几欲窒息,却也只能随着风平浪静的气氛飘摇下去。
直到这场围猎结束,所有的天高海阔、惊心动魄尽数化为乌有,她?随谭清让一道,复又回到了谭府。
回到院中,谭清让屏退所有人,只让沈兰宜和他一起进了书房。
带上门的瞬间,沈兰宜似乎有所察觉,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果然?掴在?了她?的侧脸。
“早在?那场寿宴,宜娘,你就不该自作主张,与永宁王一脉走?得太近。”
“从最开?始,你就不该救那郡主。”
“时至今日,你不会不知,我?谭家,是在?为谁效力。”
他在?教训什么,沈兰宜全然?听不进去。
她?只沉默着,想起在?弭山的那一夜。
想起来她?必须离开?之前,裴疏玉最后问她?,要不要带她?走?。
她?迟疑了,反问说,是因为可怜她?吗?裴疏玉没?反驳,于是她?又问,跟你走?,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裴疏玉说不能,诱拐官员之妻一事可大可小,不会为了这件事情留人话柄。
“或许有一日,我?会彻底站在?你这一边,可我?不希望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怜悯。”她?只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需要谁来带我?走?。我?更希望那一日,是殿下,你看得起我?。”
沈兰宜的沉默实在?太长久,久到那难堪的红印都有淡下的趋势。
谭清让见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本想继续发?难,可见她?木木呆呆、只有眼睫扑朔,像是被他打?懵了,还是自觉稍有些?过分。
他重重咳了一声,抛下一句“好自为之”。
甩门就走?,没?有回头。
沈兰宜站在?书房中,看着眼前空洞的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房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等不到半日,府里上下就都知道了。
翌日早上,沈兰宜半卧在?床上,没?有起身。
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猜到了是谁。
“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贺娘子。
她?提着药箱,脚步却顿在?了屏风外。
见沈兰宜眼神清明,未有滞涩,贺娘子挑了挑眉,讶然?道:“都道夫人受气病倒,可我?观夫人,没?有病相。”
沈兰宜低声笑了一笑,“望闻问切,娘子不近前来诊一诊脉先?吗?”
贺娘子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她?所言,坐在?榻前软杌上。
只是刚探出?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拿脉,手便突兀地被她?拿住了。
沈兰宜低垂眉眼,轻声道:“贺娘子,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