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长风戚戚。
另一边,贺娘子裹着半件长衫,缓步从风里走来。
本是件青布的衫子,可惜衣摆往上沾了病人的血和呕吐出来的秽物,只好绞掉,剩下半截披着。
连轴转了三?四日,便是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住了,从离了庄上起?,贺娘子未有停歇,一直在京郊西北面的那片村落里施医给药。
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连里正家?的青壮年?都倒了好几?个?。京中自顾不暇,哪会管这些乡野地界,贺娘子带去的药材很快就用见了底。
想?起?走前沈兰宜所言,到了晚间,贺娘子回来补给。她循着来时独行的路,在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
身量颀长的人,脚程自然不慢,贺娘子心怀惴惴,走得就更快了,不多时,她便瞧见了月色笼罩下,谭家?的庄子。
这个?时辰,庄户人家?养的狗都睡着了,那间约定好的屋舍中,却还亮着烛火。
有人在?贺娘子眉头微蹙,下意识放快了脚步,凑近了些之后,蓦然发现这烛火不同寻常。
门?窗紧闭,不该有风,为何窗牖上的烛影,竟晃动?得如此厉害?
说好的是给她留一间空置的屋舍,不应当有人在的,莫不是小榕那孩子心有记挂,夜半也要跑来?
不对……
窗页上的人影一晃,大概可见有两人,都是成人,没有孩子。
这窗扇上的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争执,甚至说,大打出手。
贺娘子的眉头愈发紧皱,她放低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地朝眼前的屋舍靠近。
断续的人声传来,间杂肢体相碰、不知名的物件被?碰倒在地的响动?。
“三?嫂嫂……”
“黑灯瞎火的,嫂嫂会以为是偶遇吗?”
……
“被?抛弃至此地,难道嫂嫂不想?报复他,只想?在这儿终老一生?了不成?”
“我可以帮嫂嫂离开这里,自然也可以……”
……
女声说了些什么,贺娘子全然听不清楚,只勉强听得出是沈兰宜的嗓音。那道男人的声音正在咄咄逼人地靠近,而窗页上的两道影子间,也就要没有距离了。
咣当——女人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贺娘子心头一紧,下一刻,她闻声而动?,一脚破开虚掩的木门?,抄起?竖在旁边的铁锨,照这男子的后心就是一击。
常年?在山川间行走的游医,看?着身形纤瘦,实则与娇弱沾不上边,更适合用来形容的词应是精干。
否则,光是路上的流离迁徙之苦,都是受不住的。
贺娘子的动?作又快又狠,预备着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连回头都没来得及回,啪的一下,白眼一翻,整个?人跟下了油锅的虾子似的,直接一抽,软倒在原地成了蜷缩的一团。
莫说倒下的这位,便是沈兰宜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看?看?拄着铁锨虎虎生?风的贺娘子,又看?看?地上烂泥似倒下的男人。
贺娘子眉目不动?,只把?铁锨往身后放了一放,再抬眼时,她的眼神落在了沈兰宜的右手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兰宜微愣了愣,而后抬起?唇角笑笑,把?手上攥着的短刀也收回了袖中。
“多谢贺娘子救命之恩了。”她轻快地道。
贺娘子难得用玩笑般地语气开口?:“救谁的命?”
沈兰宜一骨碌从墙角跳起?来,给了地上的男人一脚,道:“救他的。不然我刚刚一冲动?,刀就要下去了。”
她蹲下身,把?男人面朝上翻过来,一边碎碎地继续道:“要真?把?人杀了,倒真?的有点麻烦。”
看?清登徒子长相的瞬间,贺娘子亦是微微一愣,她指着地上的人,道:“谭清甫?”
沈兰宜又何尝不震撼,或者说,何尝不心有余悸?
方才同贺娘子说的那几?句话,故作轻松的成分更多,实际上,她的手仍旧在抖。
这种场面,她还真?没应付过。
从今晚踏出院门?起?,沈兰宜就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种直觉在耳畔蛙鸣响起?之后,得到了应证。
她摸不清此人是为何而来,自然不能将人引去孙婆婆她们所在的屋舍,若原路返还也怕反遭了陷阱,进退维谷间,沈兰宜佯装被?裙摆拌倒,趁势跌了一跤。
月光再通明也有限度,无人可见,再起?身时,她已经将那柄缠在踝上的短刀捏在了袖中。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不将人钓出来,之后做点什么事情?都不安心。
谁料引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平素看?起?来和她毫无牵系的人。
贺娘子也蹲了下来,她屈起?食指,试探谭清甫的鼻息,而后问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沈兰宜撇了撇嘴,她站起?身,又补了一脚,道:“发了癔症昏了头。说着些有的没的,问我恨不恨那个?姓谭的,问我要不要报复他。”
她越说越气,啐了地上人一口?,才能继续道:“你脑子坏了,我脑子可没有!我想?报复谭清让,为什么会是要和他弟弟苟且,有病吧!”
贺娘子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是她反应慢,实在是信息量太大。
沈兰宜喉咙泛着恶心,她不止想?到了今日,更是想?到了从前种种。
她与谭家?那几?个?兄弟都没什么交往,这个?谭清甫原给她的印象,也不过是眼神总是曲里拐弯、总爱阴恻恻地看?着他。
她也知道他和谭清让之间那点子别?扭事,知道他既崇敬这个?兄长,又总想?盖过他一头。
所以,沈兰宜从前总以为,眼神的背后,无非就是他和很多其他人一样,嫌恶她,觉得她配不上谭清让、连她的存在都是拖累了他的兄长。
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会有不轨之心。
而这不轨之心,在她被?驱逐出府、来到庄子上之后,竟发酵成了不得了的胆量。
贺娘子静静看?着沈兰宜脸上的神情?变幻,忽而道:“我有些后悔。”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她。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帮你,是对的事吗?”
沈兰宜听明白了她的话,微微启唇,却还是缓了会儿后才道:“娘子是觉得,正是因为助我离开了所谓的庇佑,我才会碰到这种事情?,觉得愧疚?”
贺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落在沈兰宜发红的虎口?上——那里方才攥刀太紧,眼下胀得通红。
“自愧,谈不上。”她说:“但有懊恼。”
听旁人把?自己的情?绪如此分明地袒露出来,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沈兰宜抿住下唇,却道:“起?因和根源,与我是否离府无关。即使我没有离开,那里依旧不会给我庇护。”
稍微冷静一点后,今夜之事就像是一根线,终于把?沈兰宜前世今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串联起?来了。
如果说,这辈子谭清让对她不假辞色,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与他相悖的主意太多,那前世,她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内宅妇,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她表现出如此鲜明的不满呢?
谭清让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同样的,她似乎也不该有值得他刁难、刻薄的理由。
细碎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闪过,沈兰宜恍然想?起?前世的一场家?宴。
宴席么,听起?来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情?,实际上那时谭家?已经渐渐起?复,说是家?宴,但实际上邀来的人不少?。
那时她还在许氏手下做着白工,为着这场给谭清让牵线搭桥的宴席,忙前忙后了许久,到开宴那日晚上,积攒的疲惫渐渐涌了上来,左右席间她的戏份不多,打过照面后,她没回自己屋子,就近找了间厢房小憩。
这样,即使席上有什么事情?来找,也不至于找不着她人在哪儿。
谁料她太累了,睁眼时已至天黑。
耳畔一点声息都没有,想?来席面上收都收拾完了,沈兰宜悚然一惊,猛地坐起?,却正好对上黑暗中漂浮着的一双眼睛。
榻尾矮几?上,谭清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门?窗紧闭,就这么看?着她。
沈兰宜以为被?揪住了惫懒的错处,开口?说话时底气都不足,“三?郎……”
而谭清让久久未言。
沉默的交锋过后,最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回去。
沈兰宜不明就里地回了院子,翌日听闻,行五的那位郎君宴席上吃醉了酒,摔断腿要将养,她也没深想?如何。
细枝末节虽然记不清了,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今生?的沈兰宜倒也还记得。
她握了握拳头,两辈子的气堵在心口?,更愤怒了。
谭清让真?不是个?东西。
你弟弟对你的妻子心怀不轨,倒成了你妻子的错了?反倒让你有借口?疏远、刁难她?
谭清甫更不必说,上辈子是个?孬的,这辈子也不能转了性了。
这么看?来他的不轨之心早有预兆,前世那一遭是正好被?谭清让发觉;这一世她早早熄了在谭家?蹉跎的心思,反倒更催化了他那些不伦的念头,以为这便是可趁之机。
她那五弟妹对她莫名的敌意,如今也可以解释了。毕竟,谭清甫心里想?什么,外人尽未可知,可他的枕边人,却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
捋清楚以后,沈兰宜反倒没了多少?意外。畸形的家?庭、刻板的权力关系,养出来的当然是这样的人,还指望生?出些好笋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厌烦地退后两步,又朝地上晕得不省人事的那位道:“呸!有本事去把?你哥打瘸了去,朝女人使劲算什么东西。”
贺娘子也在谭府呆了一段时日,现下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抬眉看?向沈兰宜,忽而又偏开了目光,轻声道:“我觉得,‘兄长’只是他的幌子。”
屋内,烛火并不通明,沈兰宜的鬓发也有些散乱,气恼的神情?于她的容色没有妨碍,反倒显得她更多了些人气。
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很难注意,平时也不会把?她和大美人之类的称谓想?到一起?,但若真?仔细去瞧,这份内敛沉静的美,与任何人相较却都不会逊色。
想?到谭清甫可能是见色起?意之后,沈兰宜心里一阵恶寒,只觉这种可能更恶心得让她无法接受。
她磨了磨牙,道:“我想?杀人。”
贺娘子的眼睛没再看?她,只盯着地上这位起?伏越来越不明显的胸口?,提醒:“杀人容易,灭口?却难。若死了,京兆尹查得到。”
沈兰宜只是嘴上说说,事实上,方才她之所以自己应对,而不是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喊来帮忙,与虚无缥缈的名声无关,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附近的其他人家?。
若闹得风摇影动?,只怕累及如今还未走脱的小郡主她们。
眼下更不可能生?事了,沈兰宜道:“贺娘子,你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过来吗?”
贺娘子点头,又道:“先绑上。”
沈兰宜轻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先绑上,差点忘了。”
屋舍里有草绳,大概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家?留下来编草鞋竹筐用的,沈兰宜取了一团来,捆猪似的把?谭清甫捆了个?严严实实。
贺娘子则取出一枚长针,扎入他颈间大穴。
医者仁心,然而此刻面前的不是病患,自然没什么温柔可言,下力又深又狠。
贺娘子淡漠道:“扎这里,阎王殿前也能拉回来一时三?刻。”
沈兰宜看?了都感觉幻痛,蜷缩在地的男人更是立马醒了,手脚抽动?,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惊叫了一声。
还好贺娘子早有准备,早猜到他要叫,正好他张嘴,直接一团麻布塞进去了事。
配合默契,沈兰宜的心情?微妙好了些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泥似的男人,直到他彻底睁开眼,才悠悠道:“醒了?”
就是被?冷水从头浇到脚,也不及此刻的心拔凉,谭清甫瞪圆了眼睛,低下头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挣扎了起?来。
见状,贺娘子踩住了他一只脚的脚腕。
他不动?了,然而也说不出话,沈兰宜和贺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冷声道:“别?叫,知道吗?”
偷鸡不成蚀好多把?米,都这份上了,哪还敢硬来?谭清甫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还不忘把?头点成拨浪鼓。
沈兰宜伸出两根手指,不无嫌弃地把?堵嘴的那块布扯出来,一边威胁一边问:“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然……”
她摸出那把?已经陪了她有一段时间的短刀,拔下刀鞘,爱怜地摸了摸刀背。
——虽是短刀,刃锋的危险却不减,沈兰宜学着先前所见齐知恩把?玩短刀的模样,在这儿唬人。
平素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哪知是个?把?刀捏在手心玩儿的夜叉。谭清甫欲哭无泪,道:“我说,我说……”
沈兰宜冷下面孔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肃杀之气的。
“来过几?次?”
“两次,就两次,第一次跟你们过来,第二次……就是今日。”
“今日为什么来?”
“府里嬷嬷回去禀报,说,说你这边情?况不是很好……”
沈兰宜扬了扬眉,“情?况不好,你还敢来?”
毕竟,她的病可是“时疫”啊。
犹豫不过一瞬,踩在他脚腕上的鞋底就多用了几?分力,谭清甫想?叫又想?起?不能叫,疼得脖子上都在冒汗,挣扎着道:“我、我请了神牌。神佛庇佑,百病不侵……”
沈兰宜瞥了贺娘子一眼。
当着郎中面说什么呢?见贺娘子神色果然有些无语,脚下越发用力,沈兰宜心里有点儿想?笑。
“这是觉着,我这儿终于山穷水尽,可以欺负了?”
她冷笑一声,心底却踏实了下来。
临时起?意或者如何都好,至少?谭清甫背后没有其他疑云,而昨夜她去找了谁,他也并不清楚。
沈兰宜这话谭清甫一点都不敢接。
谭家?虽有起?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官宦人家?,他从前最痛的经历也不过是被?罚跪过祠堂,或者被?那时还未故去的祖父拿拐杖杵了两下,何时吃过现在这种苦头?
脑袋嗡嗡的,颈上连同锁骨往下一片都是又酸又痛,半边膀子都像被?卸了下去又重新敷衍装上,手脚也被?捆得发麻……
好在,沈兰宜问清楚他什么也不知道后,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她眼波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了两颗黑乎乎的丸子,旋即掐住谭清甫的下颌,强把?药丸子塞进了她的喉咙。
贺娘子讶异地抬眉看?她。
这不是之前开的甘草丸吗?
沈兰宜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孤高姿态,道:“像你这种鼠辈,若教你好好回去,指不定哪日又……”
谭清甫呛得难受,挣扎着想?把?药丸子咳出来,然而贺娘子眼疾手快,当即给了他下巴颏一拳。
沈兰宜忍着笑眨眼,而后悠悠道:“放心,这不是要命的药,不过啊……隔三?差五需要服些解药。这位贺娘子你也是认得的,你若还敢妄言、再生?是非,保管你……”
谭清甫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然而他才吃了一铁锨,本就疼痛晕沉,又面对如此境地,心底的畏惧就已经让他信了七分,再加上小命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他是不敢不信了。
窗外天色又暗了几?分,沈兰宜微微一笑,反手握住短刀,去斩他脚上的绳子。
见她话问完了,贺娘子稍俯下身,便要去拔谭清甫颈间的那根长针。
他本不该醒的,把?穴位上的针一拔,且有的要晕。
谭清甫瘫坐在地上,本能地畏缩。贺娘子不得不倾身再往前,而谭清甫正好抬起?眼,看?见了她抻长了的脖颈。
听见眼前人沙哑的小声惊呼时,贺娘子动?作一顿。
她缓缓垂眸。
这几?日给太多人看?了病,实在太累,无暇分神他顾。
身上这件高领的圆领袍,已经许久都没有换过了,原本挺括的领子被?汗水洇软,已经塌了下来,失去了遮挡的作用。
“你是……”
谭清甫瞳孔震颤,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贺娘子面无表情?、手起?针落,他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