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我不为妻 > 第54章

    “哎?”

    方才还说着话的人,咣当一下就倒了下去,沈兰宜觉得?很稀奇,没忍住凑到近前,细细端详。

    谭清甫的眼皮闭得?死死的,后脑勺硬生生又砸在了地上,看起来比之前晕得还要彻底。

    沈兰宜由衷地道:“贺娘子,你?这一手本事,怕是宫里很多太医都要自愧弗如。”

    说?话时,她顺势靠得有些近。

    贺娘子退后一些,没应答,只垂下眼帘,将方才那枚长针擦净,重?新?卷入皮制的针筒中。

    尽管贺娘子看着面冷,但有了这几遭经历之后,沈兰宜还是?自觉与?这位女医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见她此时莫名有些愣愣的,没忍住探询:“娘子?娘子?”

    贺娘子像是?才回过一点神,只是?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好,她抬起头,明明是?看着沈兰宜的,脚步却再往后退了些。

    “小心病气。”

    沈兰宜便道:“娘子自己都没有染病,如何能过得?给我?算起来是?我给娘子又添了麻烦,娘子返身本该好歇,这样吧,屋舍里?东西都准备了,我去给娘子烧些热汤,好歹净一净面。”

    贺娘子收敛神情?,没说?话,心里?却道,确实?添了麻烦。

    一桩大麻烦。

    沈兰宜不?是?在说?客套话,动嘴皮子的功夫,她人已经出去了,夤夜的丝丝凉意中,很快蒸腾起滚沸的水汽。

    端着铜盆和巾帕再进来的时候,沈兰宜却见贺娘子仍旧半蹲在地上,眼睛似乎在盯着谭清甫的喉咙看,眼神专注到有些森然。

    沈兰宜微妙地打了个哆嗦,不?过她只以为这哆嗦是?因为屋外的寒气,“娘子在瞧什么??可是?人有哪里?不?妥。”

    贺娘子收回目光,站起身,淡淡道:“没有。只是?想,怎么?把他变成哑巴。”

    沈兰宜哑然失笑,她搁下盆,随口道:“变哑巴了也没用,他有手有脚,便是?口不?能言,想说?的话也总有办法说?出来的。”

    贺娘子接过巾帕擦了把脸,水汽氤氲间,她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兰宜以为是?她在担心方才的事情?被谭清甫捅出去,于是?道:“觊觎兄嫂这种事情?,他有贼心做,却不?会有贼胆说?出去。即使不?拿那圆子蒙他,他回去也只会守口如瓶。”

    贺娘子微皱了皱眉,问:“如果他揭穿你?并未缠绵病榻,如何?”

    沈兰宜早也想过了,她笑笑,道:“不?会如何。拍板送走我的人是?谭清让,他想要‘蹉磨’我的原因可不?是?我病了,若知道我装病都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他更会弃我若敝屣。”

    “而且……”她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已经听?说?,他又要纳妾了。”

    吴语秾费了些劲,找人把这个消息送了过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她这个夫人的地位受损,盼她早做应对。

    一席话从头到尾,沈兰宜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起伏,贺娘子见状,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脾性为人、还是?待客处事,可偏偏这样的她,要在这烂糟糟的泥泞里?挣扎求存,用心眼去算丈夫苛待自己的心,来偷得?一瞬喘息。

    仍旧面无表情?的贺娘子,突然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宜看着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她耸了耸肩,道:“这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注定了男人只会是?这样,无有好坏之分。”

    夫妻的权力不?对等,有时差距更胜人与?狸奴。

    人不?会为多养了几只小猫、或者把猫儿关?进笼子而对它愧疚。自然而然的,父亲不?会觉得?把女儿关?进绣楼有何不?对,丈夫也不?会为多娶了几房小妾而自责。

    所以自始至终,沈兰宜想做的,都不?是?摆脱某个人而已。这片天地已经有了太?根深蒂固的法则,她自问没有改换整个世道的本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再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关?系之中。

    或许有堪称“好东西”的男人,又或许她真的走狗屎运,碰到一个爱她如珠如宝的男人,可那又如何,他纡尊降贵来对她好,和人对一只狸奴百般疼宠又有什么?区别?不?对等的权力,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份真挚的、值得?期许的感情?。

    当然,两心相许、海枯石烂的爱,就是?因为稀有才珍贵。只不?过于现在的沈兰宜而言,自由的呼吸都还需要争取,所谓情?爱,实?在是?太?无足轻重?的东西。

    话音刚落,沈兰宜又描补了一句:“抱歉,一时情?急,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娘子就当没有听?过罢。”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这样的话,我确实?没有听?过。”

    沈兰宜眨眨眼。

    她的意思是?,没有听?过旁人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真的累了,贺娘子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低着头,把脸埋进手上热气腾腾的帕子里?,许久也没有说?话。

    沈兰宜倒还好,只是?看着地上的谭清甫犯了难。

    肯定要丢出去的,不?过这么?大一个人,她一己之力扛可扛不?动几步。院子里?有马车,但现下天色实?在太?晚,那点月光可不?够把路照亮。

    看来至少要等到天光乍破,才好再把人丢出去。不?拘是?官道还是?哪儿,总之能叫人发现他就好。

    但凡这姓谭的脑子没问题,回去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前世,吃酒后色心上头都被自己亲哥打断了腿,今生,他也只敢在寅夜来访,拿捏女人不?敢伸张吃哑巴亏,真叫谭家人、尤其是?谭清让知道了……

    沈兰宜冷笑一声,现在要吃哑巴亏的是?谭清甫自己了,等被人发现,他估计也只敢说?这一身伤是?匪徒所为。

    想到这儿,沈兰宜没忍住又踹了一脚。

    贺娘子缓过了劲来,见沈兰宜鼓着气踹人,微微抬起唇角,轻笑了笑。

    “地方不?对。”贺娘子忽然道。

    沈兰宜动作一顿,眼神顺着贺娘子的视线缓缓下移。

    沈兰宜:……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咬着后槽牙,往谭清甫关?键所在,狠狠踢了一脚。

    即使已经晕厥倒地,吃了这一脚后,男人还是?痉挛般在地上抽了一抽。

    贺娘子已经抽回了目光,她稍低着头,将自己的衣领捋得?板正了一些。

    沈兰宜把善后的打算和她说?过,而后稍有歉疚地道:“我暂时还不?能走,要等到天亮把人处理了才行?。娘子一定累了,倒不?若现在休息一会儿,白日再走?”

    “我不?困。”

    贺娘子摇摇头,这也不?是?谎话,习惯了连轴转的日子之后,即使暂时休憩下来,也难以直接入眠。

    回来的目的,原也只是?拿上些药材。

    沈兰宜不?太?讲究地在地上躺尸的男人身边盘坐下,又把捆住他的草绳一端攥在了手里?,防备着他突然醒觉。

    见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又开口扯起闲篇,像是?在转移困意,贺娘子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

    沈兰宜问:“贺娘子,你?平素走南闯北,想来这种事情?应该看得?不?少吧?方才……一点也不?见慌。”

    “多,也不?多。”贺娘子答:“如你?这般,不?多。”

    “我这般?”沈兰宜食指指向自己,反问后惊讶地道:“娘子说?笑了,如我这般的深宅妇人,这天下不?知凡几。”

    贺娘子垂着眼帘,她的睫毛不?是?很长,却密如鸦羽,叫沈兰宜分辨不?出她眼神里?有多少调侃的意味。

    “敢有恨,”贺娘子轻声喟叹:“很不?容易。”

    恨么?……

    沈兰宜提起一点精力想了想,没明白不?容易在哪儿。

    贺娘子却难得?的话多了起来,她抬起眼珠看着沈兰宜,只是?眼神邈远,像是?完完整整地穿过了她。

    “我的母亲,到死也是?不?恨的。”

    不?知为何,听?贺娘子提起自己的母亲,沈兰宜的心竟也随之揪了一揪。

    “她的丈夫为了求荣,将她送到了上官的床上。回来后有了身孕,被强行?堕去,而后人便不?太?好了,说?是?送去庄上,只不?过是?等死。”

    “她歪在床上,说?,叫我回去,不?要和她一起染了污秽。还说?,让我别记挂,我的父亲有他的不?得?已。”

    “父亲。”贺娘子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眼眉间竟有笑,“对,父亲。”

    “可这样,她都不?恨的。她还起得?来身的时候,日日都还倚在窗前,看向府里?的方向。”

    贺娘子的声音越发低沉,“我偷了医书?,学着不?知真假的方子煎药,她一口都不?肯吃,她只想死。她连恨都不?敢,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她也只来捂我的嘴巴。”

    沈兰宜轻轻摇头,道:“不?要这样想,贺娘子。就像我……”

    她下意识几乎要将前世说?出口,还好兜住了。

    沈兰宜原本想说?,就是?如她前世那般窝囊,心里?也是?恨的,只不?过她那时更想活着,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恨的本能。

    而贺娘子的母亲……相比恨,恐怕是?爱更多。

    沈兰宜放缓了声音,尽量把话说?得?轻柔,“不?平则鸣,落在己身的苦楚,谁能不?恨呢?她只是?……放不?下你?。你?到底还是?家里?的女儿,她是?怕你?心有怨怼,反倒累及你?的一生。”

    说?到这儿,沈兰宜自己也觉着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一个能把妻子送出去的门庭,对于女儿能有多少在乎?允她跟着母亲去到庄上,这其实?是?也放弃了她。

    可看贺娘子如今的举止,后来一定是?被接回去好好教养了的。

    与?灵韫、小榕这种乡野间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听?了沈兰宜的话,贺娘子神色稍霁,只是?眉宇间仍有怔忪,开口也是?犹豫的:“不?,我……”

    沈兰宜尖着耳朵,然而最?后,却只听?见贺娘子长长叹出一口气,而后合上双目,什么?也没说?了。

    沉默间,困意翻涌,沈兰宜也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沈兰宜晓事很早,母亲的怀抱如何温暖,她记得?很清楚。只不?过这怀抱从来不?会只属于她一人,她还来不?及生出多少眷恋,她的叛逆、她的不?驯,就已经成了沈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后宅中媳妇女儿的事情?,自然都是?她的母亲来管教,尽管恨自己的生身母亲听?起来很不?妥当,但沈兰宜确实?是?恨的。

    这种杂糅着孺慕与?不?甘的恨,在沈家、和她母亲越来越不?顾她死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可今生回饶州省亲的那一日,沈兰宜对母亲的恨,忽地就变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手持短刀,刺伤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勃然大怒,却畏惧于她手上淋漓的鲜血,只敢朝身后急忙奔来的她的母亲呼号,斥骂她教女无方,又在她低头替他处理伤口、却不?小心触痛他时,照她心口便是?一踢。

    沈兰宜当时来不?及有太?多的感受,可等到她把从前高?不?可攀的绣楼踩在脚下时,她的父亲大喝的那一声声“温氏”,忽然变得?极为刺耳。

    她的母亲是?有名字的,沈兰宜想起,在她小时,母亲教她写“兰宜”二字的时候,还含笑和她揶揄,问她,是?“兰宜”好听?,还是?“静云”好听??

    彼时的答案已不?可考,但是?沈兰宜却记住了,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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