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簪金佩玉、怎么嚣张怎么穿的永宁王殿下,眼下这灰不溜秋的一身,着?实?不太好?认。
如星的眉目隐没在笠檐下,轮廓分?明?的下颌也被一张深褐的面具遮盖。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那柄剑,抱臂往那儿一站,看着比土匪还匪气。
若非那枚熟悉的剑穗,单凭声音和身形,沈兰宜还真没这么快认出来是她。
见沈兰宜顺着她的话,演得颇为?上道,裴疏玉昂起下巴,屈指一弹剑身,颐指气使地道:“你都说了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好?劫?”
剑身发出清脆的铮鸣,正好?盖住沈兰宜的一声低笑。轻薄的幂篱都快掩不住眉梢的笑意了,沈兰宜轻咳一声,佯作出一点不舍道:“身无长物,可人?还在,妾有一个孩子,如今七八岁上,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送与大侠跑腿做事如何?”
心情这么好??裴疏玉似有所感,她挑了挑眉,拉长音“哦”了一声,视线往沈兰宜身后?一扫。
——车舆上,帘子被撩起一角,灵韫扒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似乎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正抬眼望来。
“嗯,不错,”裴疏玉挑了挑一边眉峰,意味深长地道:“去,把那细皮嫩肉的小孩儿给我抓过来,带回去炖汤。”
闻言,灵韫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回缩,裴疏玉已经抬起了手臂。
她身后?,那起子筋肉虬结的大汉应声而动。人?不算多,但跑起来还真是乌泱泱的一群,沈兰宜木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有大汉问裴疏玉。
“头儿,那这个小娘子怎么处置?”
还未待沈兰宜反应,裴疏玉已经翻身上马,踢踏的马蹄声响起,呼吸间,人?已经流星似的掠过了沈兰宜的身边,竟是直接揪起了她的后?心,把她也翻上了马背。
“正好?缺个压寨夫人?,当然是一起拎回去!”
——
鹿鸣山上,泉水清淙。山腰上的风比山脚要凉上许多,草木间秋意已染。
只远远望去的话,实?在无法将这座山头,和土匪窝联系在一起。
沈兰宜和灵韫一排,乖巧地蹲在车辕边上,溪边不远处,裴疏玉摘了斗笠和面具,与孙婆婆面对面站着?,瞧着?也很是“乖巧”。
沈兰宜挖了挖耳朵,努力去听裴疏玉是怎么被数落的,只可惜山风渐渐,听不真切。
方才玩闹太过,把老人?家?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裴疏玉老老实?实?挨了一顿骂,才把孙婆婆哄回去歇着?。
再?出来时,裴疏玉便见沈兰宜和灵韫仍杵在那儿,这一大一小的两位,脸上还都有些得意的神采,仿佛孙婆婆正好?把方才她捉弄她们的仇给报了似的。
她不由失笑。
睽违未久,可骤然与裴疏玉眼神相碰时,灵韫却有些害怕,悄悄别开了眼睛。
沈兰宜也有拘谨,不过那点拘谨,在方才被扛到马背上吃了一嘴风之后?,也都烟消云散了。
“殿下。”四下无人?,她轻声朝裴疏玉见了礼,“郡主已经带到,殿下看看还有何处不妥?”
裴疏玉拿灵韫脑瓜的高度和自己比了比,啧了一声,道:“个儿不见长。”
灵韫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表情,沈兰宜倒是替她笑道:“殿下这便是在胡诌了,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小郡主已经比之前高了许多。”
见灵韫一身的不自在,裴疏玉拍同僚似的拍拍她的肩头,随口道:“行了,山里?玩儿去吧,路上也憋坏了。”
没见面时,灵韫其实?有话想说,然而此刻,她又不敢了。
她吐了吐舌头,爱玩的天性难驯,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浅林中。
沈兰宜想问的话更多,可是话太多,她一时也只好?从眼下来叙。
“殿下这怎么……”她没忍住,退后?打量了裴疏玉一圈,“这算是占山为?王,还是落草为?寇?”
裴疏玉掸了掸身上的浮土,漫不经心地答:“年轻气盛的时候,出来闲荡过半年。当时这里?的山贼在闹分?山头,结果?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
沈兰宜了然。
裴疏玉刚继位的时候,有过一段颇为?艰难的岁月,那时她的叔父牢牢把权力攥在手心里?,连根针都难插进去。
怕是这个时候,她心里?憋闷过不去,才出来闯天闯地。
“然后?呢?”沈兰宜追问:“这些山贼,就从此效忠殿下了?”
裴疏玉把玩着?手上的半扇面具,又往脸上比划了比划,“勉强算是?姑苏富庶,此地可用,这几年间我虽未至,但让人?戴着?这个面具来过,以我的身份,笼着?这一帮人?。”
如今,也确实?暂用了这么个地方落脚。永宁王的名号金光闪闪,虽然她不常在南边活动,但难保这姑苏城中哪个官员哪位子弟就曾见过她。
沈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公?事公?办地和她汇报起这一路的行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漫无目的地闲散着?步。
裴疏玉做事只要结果?,听得不是很认真,沈兰宜见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便愈发确定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放了人?。
沈兰宜有些介意这件事情,她没有绕弯子,话才说完,便单刀直入道:“殿下……是何时得知,我离开谭府了的?”
裴疏玉眉梢一跳,像是有些意外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口,既而也报以了一个直接的答案,“不比你自己晚几天。”
沈兰宜微仰起脸看她:“我可以冒昧地多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见裴疏玉颔首,她还是犹豫片刻,才道:“殿下此举,意在回护,还是监视?”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一定是二?者之一吗?”
那就是都有了。
沈兰宜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道:“如果?盯梢只为?监视,殿下此举便与我无关?。可如果?殿下派人?的本?意,包含了回护之意,那这一份恩情,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如果?盯着?她,是怕交托给她的事出什么差错,沈兰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可如果?这里?面掺杂着?、怕她本?人?出事而有的关?心,这种未经许可的保护,却会?让沈兰宜觉得被冒犯了。
“敬谢不敏。”
裴疏玉似乎把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才品出沈兰宜话里?的倔犟。
她没有一星半点不被领情的愠怒,反倒轻快地应了声好?,而后?竟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今日一并?厘清。”
裴疏玉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沈兰宜压着?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运动自如的肩上,却还是没忍住道:“殿下的伤还好?吗?为?何此时要从北境远赴至此,听说那边如今也正胶着?……”
“稳定局势,露面足矣,北境有凌源与岑寂,毋需久留。”裴疏玉道:“但我有必须要来姑苏的原因?。”
她的语速不快,但沈兰宜没听懂,只顾着?顺着?她的话思考,以至于都忘了,这句话压根不是“伤好?没好?”的答案。
她下意识重复:“必须要来的……原因??”
“兹事体大,但与你说却无妨。”裴疏玉淡淡道:“因?为?我,需要很多钱。”
沈兰宜一时还是没懂,好?在裴疏玉的声音仍在继续。
“一旦发现北境彻底脱离掌控,盐、茶、铁、矿……京城都会?用最严苛的手段加以控制。本?王要在他们不及回神的时候,拿到一部分?关?键的掌控权,通漕帮,联商路。”
沈兰宜缓缓抬头,也终于想起,苏淮一带有多少盐矿。
“怎么样?”对上她的眼神,裴疏玉唇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神情,“是不是与你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沈兰宜不知裴疏玉对于前世知之多少,所以从不敢冒昧地与她说起。
她也不无逃避心态地想,弭山那回,裴疏玉分?明?已经猜到她身上所有异样的来源,如果?她有想要知道的,自然会?来问她。
世间局势千变万化,沈兰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想过主动用什么先机来做筏子。
没成想,裴疏玉竟然如此轻巧地提起了寻常人?本?该讳莫如深的话。
沈兰宜微微一怔,她一时想不明?白,因?此,也有些不敢直视裴疏玉极盛的目光了。
这是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她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遍,想得绝不只是如何规避风险,而是如何做得更好?。
好?一会?儿,沈兰宜才轻声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我以为?,你知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铲除异己。”
裴疏玉不知何时收敛了神情,漆黑的瞳仁之中,除却倒映的树影,只剩认真。
“异己是铲不尽的,”她淡淡道:“梦中那样的下场,实?是本?王之过。”
沈兰宜歪了歪头,没明?白裴疏玉说这话的意思。
怎么会?是她的过错?
那年……分?明?是她腹背受敌,又逢旱蝗、天象不利。
裴疏玉看起来却并?不在乎听众听没听懂,继续道:“朝廷亲封,裴氏血脉,这块土地上的人?,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最大的过错,不是斗输了哪个人?,而是穷兵黩武,没能让北境治下的百姓吃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