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分明一切近在?咫尺,最后?却只是因为……女儿身。”她眼神微闪,缓声问裴疏玉:“殿下不会觉得不值得吗?曾经,也是他们说你是妖星,是祸患的源头。”
“本王不在?乎,”裴疏玉目光平静:“成王败寇,本就是这?青天之下的秩序。”
裴疏玉顿了顿,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愈发微妙。
有自负、倨傲,更有不加掩饰的审视,仿佛要把她听了她的话?之后?的所有反应,全都剖开?来看清楚才尽兴。
见沈兰宜缄默不言,眼神中微光闪烁,良久,她才继续道:“政斗、权谋?都是太虚的东西。只要百姓吃得饱饭,别?说掌权的是女人?,就是掌权的是猪是狗,也不会有人?在?乎。”
话?音未落,尽管知道四下无人?,沈兰宜还是一激灵抬起头,本能地环顾了周围一圈。
这?小动?物般的本能似乎逗乐了裴疏玉,可不待谁回神,她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本王确确实?实?,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叛逆之辈,京城防我?,实?在?是看人?太准。”
“是你赤子心性,才会觉得那些人?那样的手段实?在?胜之不武。但易地而处,如果本王手中有这?样致命的把柄,只会用得更狠,而不是只用做最后?一击的手段。”
“所以……”裴疏玉抱着臂,状似不经意地往沈兰宜身边又偏了两步,“现?在?,还高兴吗?”
她的话?太跳脱,沈兰宜连上一句都还没咀嚼完,只不明所以地重?复:“高兴?”
裴疏玉看着她,微眯了眯眼,“方才看出是本王,你——很高兴。”
看见她这?样的“恶人?”,竟也高兴得起来。
沈兰宜眼睫忽闪,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什么,然而裴疏玉的情绪,她还是琢磨不透,故而只老老实?实?地答。
“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殿下站在?眼前,我?心里确实?安定了许多。”
这?个答案似乎叫裴疏玉有点儿意外,她勾起唇,轻笑?了声,而后?道:“不该怕吗?”
这?些纵横捭阖,沈兰宜从未沾染过,也正因?如此,她还怀揣着许多近乎天真的看法。这?些看法,有时可笑?,有时却又实?在?动?人?,叫裴疏玉觉得不可思议。
“我?应该怕的,”沈兰宜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她缓缓抬头,迎向裴疏玉直视的目光,“但听清殿下胸臆之后?,畏惧之余,更是拜服。”
都重?活一世了,若说半点不惧天道轮回,那也是假的,可想到裴疏玉之后?,沈兰宜渐渐就不怕了。
裴疏玉与?她不同,只要这?片天地敢给她一点先机,她就会紧抓不放。
如果这?样的她,这?一次都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情,那世道和天命就是狗屁。
既是狗屁,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瞧着闷声不响,嘴一张,也都是悖逆言辞。”
裴疏玉失笑?,只是她没有刻意和软神色,即使是笑?着的,周身也依旧散发着不可触碰的威严,“拜服……沈兰宜,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审视的目光逡巡,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的意味。
沈兰宜微昂起下颌,露出一点锋利的棱角。
她深吸一口气,里正衣冠,双膝触地,而后?交叠双手,掌心旋转朝下,竟是一揖到底。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疏玉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兰宜低垂的脖颈,话?音淡淡:“拜天、拜神、拜父母……本王非是天神,亦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何必向本王稽首?”
胸腔里的心跳并不剧烈,沈兰宜此刻,比自己?预想中还冷静。
她一向很能分辨自己?的感情。
初时,是攀附、是利用,只是想借自己?唯一有缘份够得到的亲王贵胄,为以后?图谋一点体面;后?来交集渐深,几经彼此的生死?,横亘前世今生的那一份惺惺相惜愈演愈烈,叫沈兰宜忘记了很多事情。
今日一席话?,叫她终于想起来……
裴疏玉是天生适合为君之人?,而她愿意追随。
“臣见其君。此礼,殿下觉得,可还合适?”
沈兰宜抬起头,交叠的双手缓缓落下,任细碎的阳光落在?眼中。
通明澄澈,不见投机。
裴疏玉轻叹一声,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你的所求,本不必如此。”
说话?的功夫,她的右手已经伸到了沈兰宜的眼前,示意她起来。
君与?臣,裴疏玉都没有反驳。
沈兰宜心念微动?,她抬起小臂,却没有直接搭上裴疏玉的手。
她眼神和动?作一起停在?了半空,“殿下怎知,我?的所求?”
“你的心思,很难猜吗?”
裴疏玉反问。
她没有急着将手抽回去,沈兰宜也没抬头,难免将近在?咫尺的这?只手看得很清楚。
指节修长,常用的指尖却是圆钝的,指掌间有不薄的茧,都是拿惯了刀兵的痕迹。
沈兰宜没有多解释,她虚虚搭上自己?的五指,看向裴疏玉的眼神清亮,“不管我?的所求如何,此时此刻,我?心悦诚服,绝不会悔。”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不管这?条路到底是通向什么结局,这?又是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她都不会后?悔。
“悔”字方落,面前这?只拿惯刀兵的手忽然用力,攥住了她还未全然落下的手指,沈兰宜忙用另一只手撑上自己?的膝盖,下一瞬,她果然被裴疏玉拽了起来。
趔趄间,她蓦然抬头,正好撞见裴疏玉亮得吓人?的眼睛。
裴疏玉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她收回手,复又抱臂在?胸前,道:“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这?话?听起来有两种意味。
是说追随她的人?都没有机会后?悔,还是说……追随她的人?,都不会后?悔?
沈兰宜愿意相信后?者,相信这?种近乎自负的笃定。
她弯起唇角,浅笑?道:“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挑了挑眉稍,打量的目光却仍未收回:“你好像很了解我?,这?并不公平。”
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吗?沈兰宜也挑了挑眉,坦诚道:“那……殿下有什么想要知晓的吗?”
沈兰宜猜到了裴疏玉会问前世,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裴疏玉一开?口,竟是道:“被枭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死?法。你呢,沈兰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你如今的脾性,我?不信你从前就甘愿深坐院中,终老枯骨。”
见她神情不自然,裴疏玉没打算强求,正要玩笑?般带过这?句话?时,却忽然听得沈兰宜轻声开?口。
“殿下没猜错。”
明明眼前只有葱茏的绿林,可不知为何,那株橘黄色的火焰,像是还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
“是火。”她轻声道:“不过并不可惜,那也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