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蜿蜒,亭台小?榭,明明触目所见皆是雅趣,如今却都成了方雪蚕的梦魇。
方家败落之后,她被囚禁在此地已有六年了。
姑苏是方家的祖籍,方家多年积淀皆在此。
早年间,皇帝没有表现出对故太子余党的清算态度,老太傅方存急流勇退之后,还在?这边的书院教了好些年书。
那时众人都?想着,方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方存也乖觉,皇帝就算清算,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
方存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
孙辈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方雪蚕这个孙女。天赋卓群,人也有?脾性,并不如其?他小?辈一样,看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夹起尾巴小?意?讨好。
是以,后来方雪蚕提出,她也想如哥哥弟弟那般去书院进学之时,方老太傅并未过多阻拦,反倒替她打点了一切。
她的女子身份,在?书院的先?生们那边,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惜的是,宁静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些年,在?所有?人都?以为故太子的事情就要翻篇的时候,朝堂之上,几个不大不小?的散官被处置发配了。
这几个散官都?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京中都?没谁多想,远在?姑苏的方存却?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
他散去家财,多方打点,又将家里?到了年纪的女儿都?许了亲嫁出去。
唯独一个方雪蚕,老太傅不知?如何?是好。
他担忧地和这个小?孙女说,“当年不该纵你出众,所谓才女名声,如今只是负累。”
方雪蚕自小?聪颖,同祖父待的时间比与亲爹娘待得还多。此时此刻,她比老太傅更悲观:“铡刀若要落下,嫁出去就免得了吗?”
方存长叹一声,道:“只希望,若真有?那一日,刀刃卷到我即止。”
最后,他还是做主,将方雪蚕许给了书院的一个学子。
他与方雪蚕嘱咐道:“早日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谭家如今是后起之秀,家风也算清正。这种人家最是要脸,你背负才女之名,嫁过去后再?出事,背上落着那么多双眼睛,他们也不敢怎样。”
只可惜,老太傅最后一次看人看走了眼,而铁拳落下的速度,也比他料想得更快。
方雪蚕没来得及出嫁,传旨的钦差已经来了姑苏。
——罪名已经罗织好了,方家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依言污蔑故太子的身后名,要么……
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颐指气使的天使跟前,青山般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去。
方雪蚕看出了祖父的动摇,死水般的气氛里?,她直起身,平静地道:“祖父,方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再?没了清名,也是死路一条。”
方存迟迈的身躯一抖,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来。
而后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方家被扣上教唆齐王、毒杀故太子的罪名,抄没家产,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方存已至耄耋,是受不起折腾的年纪,入狱后没几日便没了;剩下的方家人,连秋后都?没等到,血就已经漫过了菜市口,与人尽皆知?的荒谬罪名,遥遥相映。
知?晓了一切的谭家果然悔婚,世间不再?存在?退路,方雪蚕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她是方家的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入那般荒唐的境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来得及死便被人打晕带走,再?睁眼时,她便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处宅院当中。
方家的旧宅。
她儿时曾在?此生活玩乐,谁曾想一朝形势倒转,方家的主宅、别?院,被抄没的抄没、被荒废的荒废,独独剩下的这处故宅,反成了叫她逃脱不得的囚笼。
在?这里?,方雪蚕见到了那个自称是永宁王的男人。她问他为什么要扣下她,他没急着解答,只是陆陆续续派人送了一些消息进来。
结局比方雪蚕想得还要惨烈。
按律不当绝的那些方家人,也都?死于各种巧合。
她原以为其?他的外嫁女,或是未成年被处流刑的儿郎,总有?能活下去的。可事到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还活着。
见方雪蚕果真断了投死的念头,那个男人以为方家翻案为诱,要她吐露一件事情。
“你的祖父,最是疼爱你。”他的声音慢慢悠悠,却?刺得她耳后那枚耻辱的黥印都?在?麻颤,“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故太子血脉的下落?”
方雪蚕抬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她终于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
故太子这个兄长,永远是今上的阴霾。世人皆知?,若非故太子英年早逝,这帝位根本轮不到旁的皇子来坐。
所以,即便登基多年,江山稳固,皇帝也依旧惧怕有?另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人来,取代他。
据传当年有?一个因夫君身故、悲恸而亡的太子侧妃,其?实是瞒天过海,藏起孕肚悄悄离开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派人掘坟,果然也只得到一只空置的棺椁。
“不想推翻陷害了你全族的皇帝么?”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言慢语:“他得位不正,全天下还有?谁,比我永宁王更需要这样的把柄?只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雪蚕自然是惶恐的。
方存从?未和她说过,故太子还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子息。
她不明了此事,但她清楚的是,她不能不清楚。
一旦知?晓她没有?利用价值,等待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不能死。
她死了,方家便彻底没人了。
都?死光了,谁来记得那些从?前,谁来替他们伸冤?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清高自负的姿态,一面用言语去探那“永宁王”的底细,揣摩他到底知?道多少;一面去编造所谓的蛛丝马迹,诱引他们去探查。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这段时日,方雪蚕发现,那位殿下久不得果,已经开始起疑了。
她必须得在?事情败露之前逃出去,否则,戏弄了他这么久,她得到的,一定是比死更坏的下场。
好在?,方雪蚕从?未信过他所说的帮方家洗冤,自始至终不过虚与委蛇。
送画反被察觉之后,她知?道想逃出去只能靠自己,一直在?有?心准备。
只不过,这方家祖宅的进深太深,从?里?到外光门就有?四扇,她不被允许踏出内院,外面什么情形一概不知?。伺候她的人长着同一双眼睛嘴巴,不看不听也不说。
没有?走动,没有?沟通,也没有?可乘之机。
沉思多日,方雪蚕盯上了院中的水井。
——这么大的内宅,若连口井都?不打,日日请水车送水来麻烦得很。
方家鼎盛时修缮老宅,不仅重新通了井眼,还给花园里?的小?池塘、假山上的造景都?连了活水。
她借口每日散步经过假山,精卫填海般踢着石子儿、腾着不起眼的土坷垃。足足数月后,本就因为人少疏于使用的老井终于堵塞,再?要用水,就只能花钱请人从?护城河运来。
按原本的吩咐,外人是不被允许进内院的,可是水车沉重,仆人们这段时日也没见那位殿下来此,难免惫懒,都?叫卖水的直接送进内院。
送水的有?时是个中年男子,有?时是个妇人,方雪蚕有?心与他们相熟,可是被盯得太紧,她至多也就能打个照面。
始终没有?进展,方雪蚕又从?看管她的人口中,听见了他们主子,不日便又要来姑苏的消息。
心灰意?冷之下,她正要选择其?他更冒险的方法之时,这一日,她忽然发现,来送水的,换成了一张俏丽的新面孔。
她抬起头,而送水的年轻妇人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方雪蚕若有?所感,往廊庑下走了两步。
沉重的车轱辘吱呀呀碾着青石板砖,妇人推着水车驶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她的手心里?。
是夜,方雪蚕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看清了字条上写了什么之后,立马将它嚼烂了吞下。
——她说,会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