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隐世
帝國的太子殿下這輩子都沒感覺這麽煩躁過。
他很小的時候, 在父親還沒有出軌,或者說沒暴露出軌,在母親仍然康健的最幸福的童年裏, 也有過同齡的玩伴。
男孩, 女孩, 年長, 年幼,有血緣關系,無血緣關系, 人類,非人類。
他能接觸到的孩子們就算不是王孫貴戚, 也是名門之後, 一個個伶俐可愛, 盡管年紀還小,舉手投足間已然盡顯風範。
大人們就逗他,小殿下以後要娶什麽樣的人當皇妃呀?
小小的謝恺塵想了又想, 他說, 我不要皇妃。
大人們都笑, 小殿下年紀還小, 以後就該開竅啦。
“開竅”,是什麽意思呢?
幾歲的謝恺塵不懂, 長到二十幾歲的謝恺塵, 仍然很困惑于人類對父母血親外的人産生的依戀情感。
自母親離世後,他封閉自己十餘年。撿到的小奶啾的确消融了他心中的冰雪, 重新感受到流動的愛意, 但那仍然不是對同類。
今日他終于鼓起勇氣觸摸到一點親密關系的邊角, 又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推回原點。
眼睛花了好幾秒來适應了由暗到亮的轉變, 在看清楚來人之前,他先聽見小九驚喜的聲音:“叔叔!”
随着這聲呼喚,少年轉身離開了他的懷中。
臂彎裏驀地變得空空蕩蕩,一如他從高空急速回落的心。
謝恺塵忽略胃部揪出的酸澀不适感,總算看見了打攪他們的罪魁禍首。
來人是郝郎中——不,應該說是吝天傾才對。
處在“傾城奠基人”這個身份的男人留着半長的頭發,末尾有一點風騷的小卷;胡子精修過,雖然沒到穿金戴銀的嘚瑟地步,也看得出從頭到腳的衣着配飾價格不菲。
哪怕是同一張臉,此人沒有江湖郎中那份灑脫不羁,但眼底也有着醫生所沒有的深沉。
他并不認得紀攸,一臉疑惑地對着剛剛甜甜喚他的小美人指了指自己:“甜心,你在喊我嗎?是不是認錯人啦?”
小鳳凰迷茫又無助地看向飼主。
明明都還會喊他甜心,為什麽不認得了呢?
謝恺塵不久前才聽小九說過,在少年心裏,郝郎中是最接近家長位置的存在。
盡管他對郝郎中的靠譜程度表示懷疑,但也可以理解這份被監護人當陌生人的失落。
他攬住紀攸的手臂,将人輕輕帶到身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小機器人的體表溫度更低了。
吝天傾眯起眼。
這個男人雖然渾身濕透,黑發狼狽地貼在後頸,可那雙銀灰色的眼睛卻狼一樣淩厲,侵略性極強。
此人絲毫不掩飾對那個金發小美人的保護欲與占有欲,哪怕眼下處在困獸般的被動處境,若有人敢上前一步,男人一定會撕碎觊觎者的喉嚨。
吝天傾的保镖也注意到這個身材高大、很有壓迫感的男人,他們感覺到了被掠食者盯上的不安,妄圖拿出槍來。
吝天傾及時攔住他們的輕舉妄動:“哎哎,怎麽能這樣對我們尊貴的客人呢。”
他微笑着舉起右手貼上左肩,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行禮的姿勢:“請允許我為他們的不禮貌向您道歉。”
保镖們驚呆了。
要知道,吝天生在傾城可以權勢滔天的頭號人物,就算是外城的一把手來了也是要讓他三分的;眼前這兩個濕漉漉的年輕人究竟什麽來頭,能讓吝先生如此恭謹?
吝天傾加上了稱呼:“……尊敬的太子殿下。”
這回驚訝地輪到謝恺塵。
倒不是因為吝天傾居然認出了自己,而是,哪怕在精神海這種可以完全獨立于現世存在的地方,這個看起來無法無天、自成一體的傾城,竟然也是隸屬于帝國的一部分嗎?
不過阿爾法象限有十大星系,每個星系數千顆M級行星,每顆星球又有那麽多城市,他不可能一一記住。
之前在手機上找到的論壇電子邀請函上,寫的的确是他的原名沒錯。
看來,他在這個奇異的世界裏還保留着相對穩定的身份。
太子并未因被認出來而放松警惕,吝天傾也看出了這一點,向後退一步,好讓他們從狹窄的櫃子裏出來。
謝恺塵摟着紀攸,慢慢向外走,緊繃的神經一刻也沒有放松過。
在吝天傾看來,太子雖然貴為太子,也有該有的鋒芒,可畢竟太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說是大孩子也不為過。
他和那個漂亮的少年就像兩只受傷的、剛被捕獲的小動物,寧願依偎在一塊兒互相舔舐傷口,也不肯把信任交予陌生的人類。
吝天傾拍拍手,有手下送來兩張救生毯,他聰明地沒有直接交給少年,而是都給了太子。
謝恺塵果然在檢查一番之後,才先為紀攸披上,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粽子。
小機器人皺着鼻子,費勁地晃了晃腦袋才把臉探出來,眨巴眨巴大眼睛。
怎麽能看起來這麽乖。
可惜……
謝恺塵想着,暗自嘆了口氣,脫下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外套,也披上救生毯。
吝天傾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兩人離開箱櫃。
在下車廂時,謝恺塵仍然不放心別人,必須親手把紀攸抱下來才行。
他們和吝天傾坐上同一輛車,朝着那個本覺得遙不可及得莊園駛去。
高架上的混亂已經被止住了,甚至專門清理出一條車道供吝家的車行經。
車裏空調溫度調得高,再加上小機器人有防水供能自調節,他身上很快就幹了,嘴唇也恢複了鮮活的血色,和之前每一次坐車時一樣,雙手趴在車窗玻璃上往外看。
鳳凰并不知曉自己的眼淚起到了淨化傾城的作用,還以為是吝天傾的到來改變了高架上對立的格局。
不過他的猜測倒也有道理,在躲進大貨車之前,高架上還是火海一片,哀鴻遍野,他們藏身也沒多久,現在火勢早已被控制住,傷員送往醫院,肇事者則被戴上了手铐。
一切顯得那樣井然有序,等到高架上的事故車輛全都被清理之後,這兒就會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寧靜。
大雨已經停了,明日的太陽會照常升起。
至于這一夜流離輾轉的種種,或許吝天傾會将市民們的記憶全部改寫,徹底消磨。
煙火下驚心動魄的私奔逃亡,也成了紀攸和謝恺塵的獨家記憶。
許多路人也在目送着這輛車,不知是帶着對吝天傾的敬意,還是對兩個外城人的戒備。
鳳凰也默默看着他們,不言不語。
謝恺塵不知道少年過去為其他人進行療愈時,是否也進入過如此複雜的精神海。
被成千上萬個NPC同時追殺絕不會是什麽愉快的體驗,他不禁在想,以前那些為自己療愈的醫師與靈寵,是否也在自己的精神海中遭到了同樣的、甚至更可怕的襲擊?
那以前……小叽看見的精神海是什麽樣子?
坐在副駕駛的吝天傾從後視鏡看向後排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不動聲色挑起話題:“我以前總聽朋友們打賭,未來的太子妃會是什麽樣的人。今日得以一見,還真是驚豔。到底是殿下,眼光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所不及的。”
司機在聽見吝天傾自稱為“普通人”時嘴角抽了一下,不過半秒鐘就恢複原狀,當自己是個低智能機器人。
無論是紀攸還是謝恺塵,對郝郎中的印象都是大大咧咧,充滿了市井味兒和江湖氣,乍一聽他這麽文绉绉地講話,格外不适應。
太子還沒搭話,小鳳凰先轉過頭問:“什麽是太子妃?”
盡管吝天傾的人格不記得紀攸,可對這個小甜心的喜愛卻是出自于本能。
他笑眯眯地解釋:“就是太子殿下的妻子啊。”
紀攸還是沒換算過來身份:“妻子?”
吝天傾倒是有些詫異了,這麽漂亮的小機器人難道不是伴侶型?或者說謝恺塵到現在沒……做點什麽?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雖然已經做了什麽,但太子沒說究竟是什麽,所以小機器人也不明白是什麽——講起來像繞口令,不過倒是真的有人這麽做過。
畢竟機器人和人類不一樣,可以永遠保持着那份天真純潔。
原來殿下喜歡這種,啧啧,吝天傾盤算着以後怎麽若無其事地把消息透露給八卦媒體。
他換了個角度問:“殿下不是你的丈夫嗎?”
小美人一臉不解:“丈夫?不是的呀。”
吝天傾:“?”
紀攸語氣鄭重,神情自豪,如果他現在是小奶啾的話一定連呆毛都翹起來:“殿下是我的主人呀~”
小機器人眼睛彎彎得像小月牙,好像格外喜歡這重聯系。
謝恺塵對他們讨論的全程不置可否,只在與紀攸對上視線時眼裏泛起清淡的笑意。
吝天傾的臉色就精彩多了。
他剛剛聽到了什麽?
主、主人……
嚯,殿下還真是好情趣。
*
吝天傾把兩人帶到莊園,準備了專門招待貴客的套間。
雖說是套間,但只有卧室裏有床,而且是圓形的大床。
小機器人自然是不能用水浴的,他有他專用的休眠艙,只要在裏面躺上一個标準時,就能恢複到嶄新嶄新的程度,連電量也一并充足。
謝恺塵也終于弄明白了小九機器人的充電方式,自然不是在身上有什麽插孔,而是通過“皮膚”上的元件進行無線感應充電。
少年雪白肌膚的觸感他記得,細膩生動,和人類無異。
卻又時時刻刻提醒着,這裏的小九并非人類。
但是離開傾城,出了精神海之後呢?
那個沒能進行下去的吻,還會有機會再完成嗎?
謝恺塵帶着不清不楚的心思洗了澡,換上衣服出來之後,小九的充電時間還剩下大半。
他站在旁邊看,看艙室透明蓋子下面安睡的少年,睫毛卷翹,金發散落,身上的光明明滅滅,如同呼吸節奏。
小九側卧着,蜷着身子,雙手枕在臉頰下,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胎兒。
小的時候母親給謝恺塵講過一個古老的童話故事,名叫《睡美人》。
故事裏面的公主就有點兒像現在這個樣子,安安靜靜地睡着,等着被王子的吻喚醒。
那日他在654星的密室中見到昏睡不醒的小美人,第一次有了童話變成了現實的奇妙體驗。
此時此刻,相似的場景再一次上演。
從某種程度而言,他自己的确是王子——可能比普通的王子還要,嗯,厲害一點。
但小九,是他的公主嗎?
……蠻怪的。
不是怪在把精美得雌雄莫辯的少年比作公主,而是怪在他這麽自然而然地認定了小九是自己的所有物。
休眠艙的蓋子是水晶質地,帶着微微的磨砂感,有種霧裏看花的不真實。
謝恺塵的手指在蓋子上輕巧拂過,仿佛嘆息。
現在吝天傾人是找到了——嚴格來說是吝天傾找到了他們——那麽下一步該做什麽?
小九也說了,傾城太過奇特,就算是他之前也沒有來過構造如此完整、有和真實世界幾乎無異的一套運行規則的精神海,他也不确定要怎樣才能安撫并喚醒郝郎中。
傾城的吝先生并不記得自己有江湖郎中的第二人格或者記憶,但富人區和貧民窟的兩方對立如此嚴重,正是兩股意識的較量。
這一次暫時止息,如果不徹底解決,遲早還會卷土重來。
紀攸跟他講了吝天傾才是“血彌撒”真正的掌舵人,只不過在出了意外之後,交給了達茜·肯。
謝恺塵聽完幾乎是松了口氣。
達茜平日裏主要還是在帝國境內忙她明面上光鮮亮麗的超模事業,“血彌撒”大多數的事務都是由烏元洲來打理的,但後者常年盤踞在“魔鬼礁”星雲,只對軍火、稀有物品的交易有興趣。
埋伏在瑪爾工廠地下、不小心綁架走了紀攸一行人的星艦,和肮髒的人口、靈寵拐賣這些事,都是那個被烏元洲一槍崩了的眼罩經手的。
這麽一排,眼罩已經不知道是幾把手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小頭目,都能讓被騷擾的象限邊境焦頭爛額。
沒有吝天傾在的“血彌撒”都已經夠難纏了,簡直不敢想象要是恢複了記憶或是全盛時期的吝天傾領導下的星盜團,該有多麽棘手。
老皇帝對母星的宇域空防系統太過自信,直到死恐怕都沒來得及查明白和“血彌撒”私通、放星艦離開的內鬼究竟是誰。
太子原本還想着日後要好好整頓一番宇防,若不能勸“血彌撒”歸降,就一網打盡。
結果陰差陽錯,和“血彌撒”中間有了小九這麽個極為特殊的橋梁。
如果他沒猜錯,小九這個名字也是“血彌撒”起的,而且大概率是那個烏老二起的。
他們是真心想要招攬、并且“飼養”少年。
以前哪裏想得到,作惡多端的星際海盜,有一天會将某人如珍似寶地捧在手心裏疼愛——大概“血彌撒”的成員們自己都難以想象。
……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不是一樣麽。
在遇見小九之前,他還以為這輩子自己的目光不會為另一個人而牽動。
不會在另一個人睡着的時候,浪費寶貴的時間在旁邊凝望。
又或者在有了這樣的人以後,所有陪伴的時間都不能叫做浪費。
命運這種東西果然很玄妙。
*
小鳳凰醒來時慢悠悠伸了個懶腰,充電完畢後,休眠艙的蓋子自動彈開,他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找飼養員。
人類先生靠在床頭,膝上攤着一本書,床頭的夜燈柔柔勾勒着他英俊的輪廓。
無論看多少次,顏控小鳥依舊會為飼主的美貌而怦然心動。
聽見他這邊的動靜,謝恺塵轉過頭,沖他很淡地笑了一下:“醒啦。”
紀攸眨了下眼,剛醒過來頭發還亂蓬蓬,翹起幾撮,顯得有點兒呆呆的。
他想下來,但沒有發現自己的鞋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小鳥兒已經很習慣以人類的身份、守人類的法則生活了。
包括不能光腳到處亂跑這種規矩。
小機器人原本身上只有會發光的膠衣,出于某種不能言明的心思,謝恺塵問吝天傾有沒有适合他身形穿的衣服。
吝家莊園上上下下養着大幾十人和差不多數量的機器人,年齡段的都有,提出這樣的要求很合理。
大叔了然一笑,很快差人送來了全新的衣服。
現在小美人坐在高高的休眠艙邊,自己扣着有泡泡袖的深棕色綢緞襯衣的扣子,外面套了件米色亞麻質地的小馬甲,細長的手指如蔥白。
下裝是和襯衣同樣衣料、顏色的及膝短褲,線條柔美的小腿上妥帖地裹着黑色的吊帶襪。
謝恺塵幫他拿起之前放在地上的配套皮鞋,鞋頭圓潤,上面還做了蝴蝶結形狀的裝飾。
這套衣服是全新的,也很合身,襯得小九不再像個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小機器人,而是金枝玉葉的小少爺,被大佬當做掌上明珠的那種。
小神禽穿別的衣服都很習慣了,就是扣扣子依然是個挑戰。
他的動作慢慢吞吞,看人類先生拿來鞋子又想先穿這個。
但謝恺塵阻止了他。
“我來吧。”男人說。
紀攸一眨不眨盯着謝恺塵的動作。
仿生機器人的皮膚敏感度完全可以調節到超過人類的常規水準,隔着一層棉質的吊帶襪,他仍然能感覺到人類手指經過所帶起的每一點細小戰栗。
好奇怪,小鳳凰想。
明明他是小奶啾的時候,也經常用爪爪在人類先生的手裏蹦跶來蹦跶去,可是為什麽換成人形态的雙腳之後,就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呢?
機器人是不該有心髒的。
可是他的心跳已經要爆表了。
小美人的臉紅紅,目光飄忽,總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麽。
就在這時,窗邊發出一聲異響。
謝恺塵猛然回頭,喝道:“什麽人!”
模糊的影子從窗邊一閃而過,消失了。
吝天傾的莊園安保完備,到處都保镖型機器人巡邏,他們是吝天傾的貴客,有着最高的禮遇,什麽人能夠靠近主卧的窗戶偷窺?
謝恺塵把紀攸從休眠艙抱下來,本來想讓他在房間裏等着,但想了想這裏不一定安全,偷窺者完全可能行調虎離山之計。
……另一點就是,雖然看起來是只精致嬌氣的小金絲雀,但暴力甜心那震撼人心倩影他可沒忘。
夜色正是濃郁之時,莊園裏靜悄悄,一丁點兒動靜都能被察覺。
沒費多久他們就在灌木叢中抓住了那個不速之客——竟然是個少女。
她有備而來,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但也沒什麽用,謝恺塵連開口都不需要,光是鷹隼般的視線就足以逼迫她自行摘下僞裝。
姑娘喪氣地把口罩一扔,嘟囔着從灌木叢中走出來:“這個身體真難用。”
謝恺塵:“?”
這什麽邪神上身的中二發言
紀攸立刻認了出來,驚奇道:“達茜姐姐?”
謝恺塵聽得一愣,也看過去。
眼前的達茜比現世中那個享譽星際的帝國夢中情人達茜小姐要年輕許多,估摸着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小女孩。
她半是尴尬半是無奈,語氣裏還有點兒類似于欣慰的東西:“還是被我們小九發現啦。”
有了吝天傾把他們當陌生人在先,小鳳凰本以為傾城中的達茜也會是完全重置的身份和記憶,聞言睜大眼睛:“你認識我?”
少女點點頭:“認識。我知道你們在猜什麽,是的,我……還保留着我的意識。”
紀攸和謝恺塵相互看了一眼。
看來郝郎中的精神海,似乎仍有掩埋的秘密。
達茜撩了撩她的長發,本身火一樣的紅被夜晚淋成了曼珠沙華的顏色。
這個動作若是由二十幾歲的那個她來做,絕對是風情萬種;可她現在只有十幾歲,也就顯得像個為家長不同意早戀男朋友而發愁的小姑娘。
“要不咱們換個地方說吧。我不想被……”她提到這個名字時目光有一瞬的閃躲,“不想被老吝發現。”
如果說郝郎中對于紀攸來說是最接近于“爸爸”的存在,那麽達茜可能就是“媽媽”了。
“血彌撒”的星艦墜毀後,紀攸一直沒有星盜們的消息,心中很是挂念。
現在于精神海中重逢,既然達茜的意識是獨立的、而不是郝郎中潛意識投射的NPC,就說明她本人也一定安好。
“爸爸媽媽”都是安全的,确認過這樣好消息之後,小機器人開心到連走路都蹦蹦跳跳。
三人回到套間,達茜在視線掃過那間僅有一張大床的卧室後表情很微妙,不過也不敢在太子面前說什麽。
她把自己知道的部分講給兩人聽。
“血彌撒”的星艦被聯邦的戰火波及墜毀,盡管已經啓動了應急程序,但被一股全然陌生的詭異磁場所捕捉。
彼時達茜和郝郎中正為一些瑣事争吵(嚴格來說是達茜單方面發怒),精神力等級都很高的兩人也被卷了進去。
他們的精神海失控,一個吞噬了另一個。
等到達茜再清醒,就已經在傾城裏了。
“我沒想到那個怪人竟然會是老吝……”姑娘面色蒼白,“他離開的時候我還小,也許記憶有差池,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遭遇了什麽被迫整容,隐姓埋名地生活。也有可能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
至于她本人的R身,她也不知在何處。
“我既然意識沒有隕滅,應該……還活着吧。”達茜搖了搖頭,“我試過了,出不去……老吝的潛意識防衛非常強悍,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看着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其實是掌管兇殘星盜的首領,戰鬥力可見一斑。
相對的,如果連她都反抗不了傾城的NPC,可見吝天傾的精神海風浪有多大。
就算是紀攸和謝恺塵這樣的精神力等級,也早就不敢掉以輕心。
達茜說完那些煩惱之後,轉向紀攸,眉目間明顯煥發出了神采,語氣也溫柔許多:“看見你好好的,我真的很高興。”
她現在的年齡比紀攸還要小一點兒,卻像媽媽一樣摸着少年的臉蛋,寬慰之餘也有心疼:“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吃苦了嗎?
好像也沒有。
他在小野莓花園毫發無損醒來,順手撿了只人類幼崽,又被岑尋枝撿走。
安置點認識了休斯醫生,轉移到地下基地後還有主動幫忙照顧幼崽的宣秋詩和兒子旭旭。
從基地偷跑出來的确遇上了鐵藤螳突襲,但太子及時趕到,成了他最牢不可破的守護神。
再往後他沒有跟飼主分開過,就算進入傾城遭遇了高架上的動亂,其實也沒有真的受傷。
反而明白了自己和約阿諾是心意相通的呢0///0
聽起來自星艦墜毀在黃昏曉星後,他的經歷頗為波折,可實際上遇到的每個難題都輕松化解,遇到的每個人都疼愛他,連以為很難再見到的、最愛的人也跨越光年為他而來。
他是幸運的化身,是神明的寵兒。
“沒有苦。”小鳳凰認真地說,“有主人在,很甜。”
達茜一直試圖不去深思紀攸和謝恺塵的關系,等到“主人”這個稱呼都已經軋在臉上了,也終于裝不下去,視線轉向太子:“……那可真得好好謝謝殿下照顧我們家小九。”
她特意在“我們家”這個歸屬詞上加了重音,哪怕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氣勢洶洶,像只護崽的母雞。
“客氣了。”謝恺塵八風不動,微微一笑,“倒也不用這麽說——我的人,我當然會照顧好。”
他比她想象中更直白。
連「我的人」這種獨占性極強的話都說出來了,達茜想,您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啊!
小鳳凰看不太明白兩人之間暗流洶湧的交鋒,但他想起來另一件事:“主人和姐姐認識?”
試圖争奪所有權的兩人同時沉默了。
達茜·肯——作為“銀河芬芳”模特的那個,而不是“血彌撒”頭頭的那個——是太子殿下大膽的愛慕者之一。
她曾經在和太子一同出席的公開場合中當衆表白,當然遭到了和其他人沒有差別的冷淡拒絕。
後來某個綜藝訪談節目中,她有意無意提及此事兒,一笑而過,從此太子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的調侃傳遍了母星。
謝恺塵和達茜都沒有忘記這件事。
想到這事兒,少女态度坦然:“抱歉,殿下,我當時只是為了炒熱度。”
謝恺塵:“。”
連他的身份都能成為炒熱度的工具,娛樂圈真得幹涉一下了。
紀攸好奇地看着他們,不知道在說什麽。
達茜捏捏他的臉蛋,尬笑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兒,甜心。”
小鳳凰困惑歪頭。
甜心這個稱呼,最開始是郝郎中用的,他們此刻在吝天傾的莊園裏交談,或者說在這個男人的精神海中。
話題跑得再遠,最終還是會繞回同一個人身上。
三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同一處,也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仿佛能感應到他們的所想,房間裏的燈悄無聲息滅了。
謝恺塵立刻抓住身邊的紀攸,達茜同樣警惕起來。
黑暗并沒有持續太久,光源重新被點亮後,穿着華貴睡袍的吝天傾站在門口,倚着門框懶懶散散地笑:“這麽晚了還不睡,三位真是好興致。”
他語畢打了個哈欠,打到一半少女冷冷道:“這衣服也太醜了。”
吝天傾的哈欠戛然而止,但也不覺得尴尬,反而低頭扯了扯衣角愁眉苦臉:“真有這麽醜嗎?”
達茜不說話,他便望向紀攸:“這位小朋友覺得呢?”
誠實的小機器人咬了咬嘴唇:“是……不太好看。”
吝天傾受到了沉重打擊。
不過他很快恢複過來,直接跳過了令人痛心的審美議題:“哎呀,原來你們已經認識了,那也免得我再介紹。”
他看向達茜的眼神微冷:“我好心收留你這個流落街頭的小姑娘,你怎麽沒跟我提過,你是‘外城人’呢?”
少女咬了咬牙,沒說話。
傾城是吝天傾的精神海,內城人是潛意識投射,那麽外城人就是外來的入侵者。
以吝天傾的□□性格,所有的入侵者都會遭到抹殺——除非,他另做安排。
比如房間裏的另外兩位新鮮來客。
“你們仨,一個比一個年輕。”吝天傾摸摸下巴經過修建的胡子,“有點兒後悔了,我也應該給自己捏一個再英俊潇灑的殼子。”
紀攸聽得一怔。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大叔知道傾城其實不是真正的世界、明白自己在自己的精神海中嗎?
謝恺塵和達茜也反應過來,戒備程度比先前更上升一個等級。
眼前的吝天傾既不是紀攸熟悉的那個人浪心善的鄰家醫生,也不是達茜記憶中救了她并且悉心撫養的監護人。
他是傾城的領主,是一個雙重人格的混合體,像顆不穩定的炸D,随時有毀滅一切的威脅性。
幾人已經做好了吝天傾會對付和抓捕他們的準備,然而腳下陡然劇烈晃動起來。
不是頭暈,連整個房子都在顫抖。
生活在傾城更久的達茜最先明白過來,是地震!
她扭頭跑向窗外,發現遠不止大地在龜裂,連天空也出現了仿佛風暴的裂變。
對于精神海來說,這樣類似自然災害的存在代表着空間主體心境的強烈震蕩——吝天傾已經不打算派NPC殺死他們,那樣效率太低——這是要同歸于盡嗎?
傾城的基石在解構,吝天傾的法則效力也在消退,謝恺塵感受到精神力回到了身體裏,将紀攸圈在懷中,然後撐開防護層。
達茜躲避着簌簌下墜的天花板碎片,沖吝天傾喊道:“你要做什麽?你的意識在精神海中死掉的話,不僅是我們,你自己在現世裏也會再也醒不過來的——你要自殺嗎?”
然而被他們诘問的吝天傾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不是我做的。”
他好像被什麽無形而沉重的力量壓得折斷了脊椎,猝然跪下,頭疼欲裂。
“有什麽想闖進來……不,不行,我攔不住——”
*
鳳凰率先被推回現世。
他大腦還有點兒發懵,扭頭一看,謝恺塵和被綁着的郝郎中都還閉着眼,沒有從後者的精神海中脫身。
喀嚓。
喀嚓。
隔離間之外的異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看清是聲源後,他的瞳孔驚恐地放大了。
——是幾只身長近兩米的鐵藤螳!
紀攸立刻閉上眼,裝作沒醒的樣子。
這裏是岑尋枝麾下的星艦,也是黃昏曉星最牢不可破的軍火後備,守衛森嚴,沒有授權的蒼蠅都飛不進來。
現在怎麽會有幾只異獸大搖大擺地在散步?
岑大校、休斯醫生和其他聯邦軍在哪裏?
星艦畢竟沒有外部的遼闊空間,沒法展翼,鐵藤螳只能邁着并未用來走路的足肢笨拙地挪動。
然而這裏已經是它們的地盤了,行動雖然遲緩,卻很悠哉,興致勃勃地巡視新領地。
忽然,這群鋼鐵怪物被什麽吸引走了注意力,用人類聽不見的聲波交流,依次離開隔離處。
鳳凰懸在喉嚨的那口氣還沒松,再一次提了起來。
玻璃牆外,小野莓正站在那裏。
紀攸和謝恺塵進入隔離室之後,為了隐私,玻璃改成了單面可見,理論上從外面往裏看應當是什麽也看不清的,但幼崽的視線分明捕捉到了因為驚訝而靠近的少年。
小孩子的雙腿細得叫人心驚,無法支撐自己行動,光是站就已經耗費了全部力氣。
她蹒跚着朝監護人伸出手,模拟着細嫩的鳴叫:“啾,啾……”
如果成年人們都已經倒在了鐵藤螳的攻擊之下,幼崽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獨自一人看着同類被襲擊,甚至……
卻怎麽也等不回監護人。
到後來,一個能保護她的人都沒有了。
她那樣幼小,那樣孱弱,異獸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她消失——她該有多害怕?
鳳凰不敢想,連忙跑出去把小孩子抱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我來了,我會保護你……”
小野莓不會說話,在他懷裏也只是時斷時續地發出啾啾聲。
那模仿的鳥鳴陡然變得尖銳,鳳凰同時預感到了不對勁,大片陰影籠罩住他們兩人。
他攬住幼崽發抖的小身體,戰戰兢兢回過頭,看見三只擠在一塊兒的巨螳螂,獰笑着靠近這兩只鮮嫩可口的獵物。
晚了一步離開傾城的謝恺塵剛剛睜開眼,便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強大精神波動。
他發現少年不在身邊,腦海深處一痛,他并不知道那是他和鳳凰之間共同的鏈接傳來的反饋,只以為是直覺不對勁,也不管郝郎中還沒醒,連忙離開隔離處。
星艦上橫屍遍野,不僅有戰死的聯邦軍,也有鐵藤螳的殘肢斷臂,場面殘忍至極。
發生了什麽,已經很明顯了。
盡管沒找到小九的……身體是件好事,但這不代表少年平安無事,仍然生死未蔔。
前後可能也只相差了幾分鐘,他無比懊惱,要是那時候先醒的是自己就好了。
他調用精神力去感知他人的殘存,這并不是一個好用的辦法,畢竟未知的幹擾太強;不過他今日還算幸運,在賽瑟納林人苦痛的掙紮和德爾塔異獸凄厲的嚎叫中,尋摸到那一道淡淡的淺金色。
那是……離開星艦的方向。
謝恺塵的心拎了起來,循着遺留的精神力往外走,途中還順便解決了兩只想要伏擊他的螳螂。
黃昏曉星的天空永遠是溫婉的橙色,偶爾會有些絢爛的晚霞,讓人忍不住駐足。
那曾是游客慕名而來最想看到的畫面,也是星球原住民們最為止心醉的日常。
然而今天,卻成了印在謝恺塵記憶中最殘酷決絕的一幕。
他的男孩被一只雙翼長達四米、比其他同類都要大了幾圈的巨獸叼起,無助地飄蕩在半空,像朵找不到方向的蒲公英。
少年的臂彎裏還護着幼崽,他那麽害怕,卻還要振作起來安慰和保護更小的孩子。
直到驚鴻一瞥發現朝着他的方向奔來的飼主,滿腹委屈與驚怯才忍不住決堤。
“主人……主人——”
謝恺塵從未如此恐慌過,心髒被誰死死攥住,好像随時會爆裂。
他一邊追趕,一邊呼喚着少年的名字,可轉瞬被吹散在風裏。
人類立刻凝聚精神力發動攻擊,然而鐵藤螳所有的行動都是有組織的,別的鐵藤螳早就有了付出生命的覺悟,将抓住紀攸的那一只團團圍住。
S級的怒火勢不可擋剖開一只又一只怪物,殘骸雨點一樣落下。
然而很快又有更多的異獸填補上去,它們并不在乎自己會死,也不在乎究竟會死多少,只要目的達成——帶走它們需要的那兩個人類。
謝恺塵的精神力攻擊範圍再大,終究是有限的,眼睜睜地看着紀攸被帶走。
鳳凰知曉局勢已定,反而鎮定下來,輕柔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的長卷發被風揚起,淺金色的光芒迤逦,宛若垂淚的神明,美得令人心碎。
那一幕烙在人類的視網膜,幾乎将他燙傷。
鐵藤螳漠然注視着不會飛的人類,轉身飛向空氣更加稀薄的大氣層。
鳳凰遙望着越來越渺小的人類,淚意聚起又飄散,視線跟着模糊,好像什麽也看不清了。
這是離別嗎?
這會是永別嗎?
他垂下眼睫,小聲地,溫柔地念着名字,很珍惜的樣子。
好像只要喊了對方,就算不被聽見,也留有會再重逢的可能。
主人。
約阿諾。
……謝恺塵。
他的人類先生,他的殿下,他的飼養員。
他的主人,他的星星,他的歸處。
他此生的唯一。
異獸挾着少年,身影徹底消失在天際。
硝煙未盡、滿目瘡痍的大地之上,有人擡起頭一動不動看向它,像看向一顆不被允許祈願的流星。
【作者有話說】
本卷完,明天開新地圖
第六卷 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