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飛鳥
    郝郎中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腦子像被人用榔頭錘過的核桃, 嚴格來說每一塊都還在,就是稀碎,拼都拼不起來的那種。
    他揉了好一會兒仍在劇痛的太陽穴, 後知後覺自己身上的束縛帶已經被解開了。
    雖然人先跑了, 但沒忘給他留點生機。
    怎麽說, 這世界上還是好心人多啊。
    星艦靜悄悄的, 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郝郎中大搖大擺出了隔離室,一邊啧啧, 一邊敏捷地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人和蟲。
    他是個基本沒有同理心的人,就算看到同胞——嚴格來說賽瑟納林人并不是他的同胞, 不過換成人類也沒差——這樣的慘狀, 心裏也不會有什麽波動。
    如果有的選, 他也不想這樣。
    可惜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既然是天生的,總有辦法扭轉成天賦。
    他不悲不喜,冷酷精密, 簡直是做犯罪頭頭的天選之人。
    後來當醫生倒也不是心腸好, 主要是做點兒客觀上的贖罪, 以免來世輪回到牲畜道去, 未免太凄慘。
    盡管他并不信神佛。
    和小年輕們的猜測有出入,事實上吝天傾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或者說他并不是吝天傾的第二人格。
    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的不同階段, “吝天傾”是他的呼風喚雨的前三十年, “郝郎中”是“吝天傾”被追殺後選擇于母星上隐姓埋名的另一重僞裝。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傷,也的确出于安全考慮改變了容貌, 隐藏起來作為星盜團首領的過去。
    但他記憶力很好, 前半段人生的點滴從來沒有忘記過, 自然也包括那個被他當做小妹妹一樣收留和培養的達茜·肯。
    這些年他只能從新聞裏看見達茜的近況, 看着她一步步創立自己的工作室,一步步走上銀河巨星的璀璨舞臺,欣慰于出身卑微流離的小姑娘也能長到被萬衆仰望的地步。
    至于達茜竟然能一邊當超模一邊當女魔頭,還培養出了烏元洲和大胡子之類靠譜的二把手,确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高等級精神力的人可以對自己的思維做出難以想象的改變,比如他能夠将屬于吝天傾的部分和屬于郝郎中的部分分門別類存放,在扮演一種角色時絕不讓另一種的任何特征跑出來,完美地避開了所有與他擦肩而過、甚至面對面的追殺者。
    本來這些都很順利,就算意外與“血彌撒”重逢,他沒認出來已經大換血的成員,成員們更認不得他這個活在傳說中的創始人,所有人都這麽相安無事下去。
    郝郎中在母星并沒有牽挂,既然有這個機會回到“血彌撒”,尤其是所有人都把他當做全然陌生的另一個人,他還是很想念叱咤風雲的時候的,也就跟着他們一起去聯邦。
    這種保駕護航是他失蹤多年後對達茜的虧欠,是他杳無音訊十年後對“血彌撒”的補償。
    哦,還有照顧小九,他們的小甜心,這個上天賜予的奇跡。
    少年的确長了一張惹人憐愛的漂亮臉蛋,郝郎中确實也是憐香惜玉的類型,但他這輩子見過的美人太多了,不會只因為臉好就對誰特殊。
    小九是不同的。
    他珍貴而強大的治愈力,柔軟卻堅韌的性格,以及單純清澈的表象下至今無人能解的許多秘密,像個近在咫尺、卻又不屬于任何人的珍寶,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連太子殿下都甘心為之跌下神探,郝郎中也不免落俗。
    盡管年輕時陸陸續續撿了達茜和其他一些“血彌撒”最初的成員,一手創立了這個光是名字就能讓周圍星球抖三抖的星盜組織,可郝郎中直到遇見紀攸以後,才真的有了「養孩子」的實感。
    恐怕太子殿下不會同意他的想法,但他好像真的有把小九當做自己的孩子。
    孩子哪怕成年了也是孩子,不在身邊就放心不下,怕他吃苦,怕他受委屈,怕他受傷,也怕他受情傷……
    操心是做家長的通病,郝郎中有生之年,竟然也有幸體驗了一回。
    “血彌撒”想要從賽瑟納林賺票大的然後去伽瑪象限競拍星球的事情郝郎中是知道的,他已經不是話事人了,談不上贊不贊成,只是聯邦從來不是什麽高信譽的合作夥伴,他對此保留意見。
    但能被友軍的光炮擊中,還是太離譜了。
    從星艦上掉下來時,奇詭的力量攪亂了他的精神海——這是他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遇到過的棘手情況。
    現在想來,很有可能就是那群德爾塔異獸幹的好事。
    兩段本該井井有條的記憶和模式因為幹擾混雜在一塊兒,将他整個人打碎後重組,徹底亂了心智。
    就像原本兩個容器裏滿溢的水突然合二為一,不可能不漫出去。
    他那段時間的瘋癫狀态,也是來源于此。
    他被困于自己的精神海中,起初還在嘗試出去的方法,沒過多久發現獨坐高臺,捏出傾城這麽個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好像也不錯。
    畢竟誰不想試試看當造物主的快樂呢?
    要不是這些小年輕一個個進來打攪,他其實想繼續沉溺下去的。
    郝郎中嘆了口氣,發現自己也到了會用虛幻來逃避現實的年紀了。
    星艦裏已經沒法待了,到處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他跟着緊急出口标志摸索着離開星艦,外面的景象也沒比裏面好到哪兒去。
    郝郎中走下舷梯,往被艦體擋住的另一側走去。
    然後驚呆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年輕人的背影。
    這個身影不難認出,是隔壁帝國和他那位憂國憂民的母後如出一轍的,什麽事兒都親力親為的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什麽邊緣,一條腿屈起,一條腿自然垂下,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條腿上,望着遠方發呆。
    和威猛到無人能敵的精神力相比,他本人倒不是想象中那般熊腰虎背,肌肉線條精悍,隆起得恰到好處,換身衣服随時可以去T臺走秀的男模級身材。
    那是個很優美的背影,随意地往那兒一坐,有黃昏曉星的天空作為布襯,像是在拍什麽雜志封面大片。
    可配合起面前的場景,那個背影卻顯出叫人窒息的孤獨來。
    ——眼前的大地被他的怒火生生撕開一個大洞,無論是直徑還是深度少說數十米,堪比隕石撞擊留下的巨坑。
    坑裏坑外,鐵藤螳屍山血海,光是遠遠一看都叫人膽寒。
    “元兇”本人,寂寞地坐在那坑邊,莫名有點獨孤求敗的武俠意味。
    郝郎中不算大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知道太子的精神力可怕,沒想到能可怕到這種程度。
    看來帝國那些關于大皇子兇神惡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傳言,倒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郝郎中像個真正有信仰的慈悲之人,為曾被謝恺塵暴走的精神力摧殘過的人們心表同情。
    他繞過濺出的泥堆、碎瓦和殘骸,也來到坑邊。
    近距離看更震撼了。
    可以說方圓十裏,除了他倆,已經沒有了別的活物。
    在傾城裏,太子還和小美人你侬我侬……不,是形影不離呢。
    這會兒,只剩下一個了。
    郝郎中其實沒必要問小九在哪裏,看太子這副失魂落魄、恨不得讓整個黃昏曉星陪葬的架勢,就知道不會是什麽好的結局。
    心痛和傷感是一種對郝郎中非常陌生的情緒。
    然而和那個小家夥有關時,它又變得如此自然。
    他在謝恺塵身邊坐下,輕輕呼了口氣。
    應該說點什麽。
    最好是說點什麽。
    但自舌根漫出的苦很快充盈了喉頭,叫他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溢出的全是喑啞的嘆息。
    “他沒死。”
    對他的到來連餘光都沒給一個的太子,在聽見他第二遍嘆氣之後冷不丁開口。
    郝郎中迷茫:“啊?”
    “被它們帶走了。”謝恺塵說。
    它們,是指的鐵藤螳嗎?
    這群德爾塔異獸就算是全宇宙到處亂跑的“血彌撒”也沒有打過交道,郝郎中對它們除了名字一無所知。
    德爾塔象限被人類成為“深淵”,他們對這裏的探索少之又少,但相對的,“深淵”裏的種族也鮮少外出。
    大宇宙時代的數百年裏,德爾塔象限和阿爾法象限都還算平和。
    鐵藤螳的出沒,是種不祥的征兆,代表着異獸們開始有往家門外轉轉大打算了。
    若“深淵”全是這樣的怪物、甚至比鐵藤螳還要可怕,以後的人類要如何自保?
    且不提以後,眼下小九被帶走,他必須悲觀地認為兇多吉少。
    謝恺塵低頭看向自己的腕機,“我聯系上了我的艦隊,他們會盡快趕過來幫助這邊,交接完之後……”
    郝郎中聽着聽着,感到同情起來。
    太子身上究竟背負着怎樣繁重的枷鎖,都到了這樣心疼得肝膽俱裂的地步,還要把義務、責任、帝國的榮光之類的虛名蒙在眼前。
    賽瑟納林請求帝國支援,他就得做好這件事。
    不是為了自己的功勞,是為了帝國的承諾。
    這樣的諾言過于沉重,沉重到了慘重的地步,連心愛之人被劫掠都不得不列入等待事項。
    “哎,殿下,您知道在傾城裏,我和吝天傾各自代表的哪一派麽?”郝郎中毫無征兆地換了個話題。
    謝恺塵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聞言不免一愣。
    他皺了下眉:“你們不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兩個人格?”
    “都不是,只是兩種身份而已。對于我剛才的問題,您有考慮嗎?”
    巧的是,謝恺塵還真考慮過:“你是……貧民那邊的。”
    這是他、紀攸、達茜三人看法一致的結論,畢竟吝天傾的莊園就是傾城揮金如土紙醉金迷到了極致的标志。
    “诶嘿,我就知道你們都猜不着。”郝郎中撐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臉頰,“反啦,吝天傾才是站在窮人那邊的。”
    謝恺塵:“?”
    “因為我——唔,應該是‘吝天傾’,就是貧民窟長大的啊。”
    男人還是笑着,但笑意未達眼底。
    “你在傾城裏看見的家財萬貫、只手遮天的‘吝天傾’,現實中小時候連飯都吃不上,每天靠翻垃圾桶活下去;反而‘郝郎中’能靠行醫滿足生活所需,雖不至于富貴,過得也還算舒适。”
    這些話的确出乎謝恺塵的意料,但他有更想不通的:“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郝郎中:“随便聊聊嘛。不過殿下的确應該解除自己的心理負擔,您也是清楚的,聯邦現在的總統不僅是廢物,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賣國賊。”
    提到這個,他的眼神暗了幾分:“這個廢物自己管理不好聯邦就算了,連異獸的消息都不曾告訴過黃昏曉星的駐地艦隊,這不是擺明了要用人命去填他欲W的窟窿嗎?”
    謝恺塵此前同樣想不通這一點。
    政Q遇到威脅,急病亂投醫雇傭星盜不是不能理解,但又是請帝國軍又是請星盜,應當是想要贏下戰争的,可又為什麽又這麽大方地把黃昏曉星拱手讓給第三方敵人?
    除了黃昏曉星,聯邦的其他星球會不會陷入同樣的泥濘、而總統仍然作壁上觀?
    關于這件事,他的猜測和郝郎中“賣國賊”的怒罵不謀而合。
    ——唯有總統已經和某個利益方達成協定,将散亂的帝國徹底攪得分崩離析,他和那個未知的利益方都能從中獲取更大的利益,才能解釋得通。
    但有什麽比當聯邦首腦更具誘惑的交易呢?
    這一點謝恺塵暫時還沒想到。
    賽瑟納林人與人類已是茫茫宙海中血緣關系最近的親族,在這些族群中産生的國家Z體,聯邦已經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能比聯邦更繁榮強大的,只有稱霸阿爾法象限的人類帝國。
    ……總不能是允諾讓總統去帝國當皇帝吧。
    是星網上寫成段子都會被人說離譜的程度。
    批判完了無能的Z府軍,郝郎中順便也踩了一腳反叛軍:“當然,那群自由兒也不成氣候,他們有勇無謀,到現在連個統一的領袖都選不出來。”他撇撇嘴,“不是我自誇,他們還沒‘血彌撒’的規章制度嚴明——就這樣,還想推翻國家暴力機器?”
    既嫌棄Z府,又看不上叛軍,謝恺塵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看來你有別的看法。”
    “我只是個江湖郎中,聽得都是茶餘飯後的閑談。”都到這種地步了,他還不忘耍幾句滑頭,但話鋒一轉,“殿下對聯邦的議會,或者說議員有了解嗎?”
    帝國與聯邦交好,既然能形成軍事同盟,平日裏各種往來總是少不了的。
    謝恺塵道:“老議長請辭一事我知曉。你是想說這個嗎?”
    “那老頭兒治世才能不錯,就是心腸太好了,活在空想裏。”郝郎中搖搖頭,“這種人應該去當神父或者幼兒園老師,而不是議員。搞Z治的,誰手上沒點髒呢。”
    謝恺塵:“……聽起來你對所有人都不滿意。”
    “哎,所以接下來就是我想跟殿下說的重點。”郝郎中問,“議會裏有個姓邊的小年輕,是老議長學生的門徒,您聽說過嗎?”
    謝恺塵對這個姓氏有一點兒印象,雖然還沒正式打過照面,不過聽說風頭正盛,是呼聲最高的下一任議長人選。
    郝郎中眯起眼睛:“他很有能耐。年輕,頭腦清楚,有野心,而且沒有累贅。以後會是不得了的人物啊。”
    謝恺塵聽着他終于出現的第一句贊賞,似笑非笑:“那你是打算推選他上位了。”
    郝郎中聽得出來他的揶揄,不以為意:“我是在向您推薦人選啊。”
    謝恺塵:“如果是帝國的議會,你的推薦我興許會考慮一下。聯邦的,不在我管轄範圍之內。”
    郝郎中伸出食指搖了搖:“話不能這麽說。通常情況下,您的确不能幹預——但現在是特殊時期。”
    謝恺塵等着他的下一句。
    郝郎中道:“雖然黃昏曉星暫時性和外界失聯,但您的一舉一動,永遠是被整個宇宙看在眼裏。您出現在這裏,代表的就是帝國。
    “現在明面投邊議員贊成票,暗中扶持上位,于聯邦,是出現了明主;于議員,您有天大的恩情;于帝國,今後在邊議員帶領下的聯邦會是一個更加強大和穩固的盟友。
    “至于于您自己,邊議員是個非常知恩圖報的人,您将收獲他絕對的忠心。這樣,一年之後……”
    一年之後的大選,有賽瑟納林聯邦的鼎力支持,他完全可以扭轉現在的絕對劣勢。
    謝恺塵眸色深了深。
    郝郎中總結完畢:“是不是聽起來百利無一害?”
    太子沒有正面回應:“你對別族的國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咦,我沒跟殿下提過嗎?”郝郎中做出一副大為驚奇的模樣,“我——不,應該是吝天傾的身份,祖籍是聯邦人啊。”
    謝恺塵:“……”
    郝郎中:“是的沒錯,達茜也是,我們都是賽瑟納林人和人類的混血。”
    郝郎中沒有說的是,正是在這屆總統和他無能的班底領導下,原本富庶的聯邦江河日下,他和達茜相識的那顆星球遭遇了百年未遇的饑荒,死傷無數。
    他精神海中的傾城,正是那顆星球的投影。
    吝天傾所代表權貴、富城區,就是他恨之入骨的總統;
    奮起反抗的貧民窟的人們,也正是曾經年輕的他,和“血彌撒”最初的成員。
    傾城等來了紀攸,有了轉機。
    可惜二十年前的他們,沒能等來神明降世。
    唯有在親與友鋪成的血泊中爬起,在有着絕對差距的Z壓力量面前,從絕境中殺出血路。
    那些是郝郎中終其一生不願回想的夢魇。
    郝郎中嘟囔着廢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小丫頭也不知道在哪兒,等我想辦法搜刮點吃的填填肚子,就得上路去找她了……
    “你知道這些人有多過分嗎,對待戰俘——诶不對,我也不是戰俘啊——都不給飯吃的!我都餓了幾天了,還好能躲進精神海裏。
    “你跟甜心沒趕得上的那場晚宴,我弄了很多高級食材,什麽鮑魚龍蝦魚子醬黑松露和牛。嗨呀,見笑了,這些東西都是殿下您平時的一日三餐吧?”
    謝恺塵:“……”
    謝恺塵:“倒也沒有。”
    他雖然貴為皇子,聽着錦衣玉食,其實對吃穿用度沒什麽講究。
    年少時随軍出行歷練,嚼複制機裏幹幹巴巴的軍用壓縮糧也不是不能吃。
    謝恺塵心情很微妙。
    最近他總有種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陌生感知。
    阿爾法象限并不全是由人類構成,但既然名為人類帝國,他的同族們當然是占據了最大部分的。
    尤其是越往帝國的高層去,比如到了皇室,基本就是由純人類構成了。
    為了讓人類對帝國取得絕對的控制權,皇室的伴侶必須也同為血統純正的人類,後代亦如是,這樣才能讓人類的皇權生生不息下去。
    太子本以為環繞在自己身邊的都是同族,現在看來,許多人并不是。
    比如剛剛得知身為人類和賽瑟納林人混血的郝郎中、達茜。
    也比如……至今沒有任何人知曉來處與過往的小九。
    傾城裏明明白白設定成機器人的小九,那種強烈的非人感反而更貼近他給人的真實感受。
    現世中的小九外表看起來與人類無異,可是那種初來乍到的懵懂,那種完全不同于腐朽人類的、閃着光的純潔,包括他能對自己精神空間造成産生錯位幻象的強幹擾,這絕不是普通的精神力可以達到的。
    種種跡象讓謝恺塵篤定,少年一定不會是平凡人家的孩子那麽簡單。
    他來自哪顆星,他又究竟是什麽?
    還有太多的謎題等待着謝恺塵去解答。
    可是,現在人卻不在身邊了。
    想起鐵藤螳,謝恺塵的瞳孔裏結了冰。
    他再度望向面前的深坑,像是看着異獸死寂的墳地。
    他失去的,都會找回來。
    而從他這裏奪走的,也勢必會付出代價。
    郝郎中看他沉浸其中的樣子,生怕殿下一個恍惚掉下去,張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獲得了一個比黃昏曉星的溫度更低的瞪視。
    大叔縮了縮脖子,嘿嘿笑:“我這是擔心您的安全……诶,總而言之,總而言之,我羅裏吧嗦這麽多就是想告訴您——”
    他的聲線柔和了幾分,像個交托獨子的老父親:“聯邦的事,就交給聯邦自己人吧。”
    “殿下現在別再考慮帝國,也別再考慮其他人了。”
    “您啊,只管去追那不小心飛走的小鳥兒吧。”
    *
    同一時間,“不小心飛走”的小鳥兒本啾,被摔到什麽軟綿綿的東西上,震得清醒過來。
    自被鐵藤螳帶去氧氣所剩無幾的高空之後,他就昏了過去。
    之後再發生了什麽,又飛了多遠,一概不知。
    他以為自己被帶到外太空以後肯定會死翹翹,可是竟然還能再有睜開眼睛的機會。
    又或者……自己已經上天堂了?
    「天堂」這個概念來源于人類的灌輸,盡管飼主本人并不信仰這些教派,不過帝國民衆的信仰多樣化,為了和諧共處,皇室需要出席各種大教派的重要儀式。
    太子每次帶小鳳凰去的時候,都要簡單地給小家夥講解一下。
    奶啾不一定能聽懂,但就像聽童話故事一樣津津有味。
    人類真的是很有創造力和想象力的種族,他太喜歡他們啦。
    據某一個派別的信仰,善良的、做了好事的人類死後是要上天堂的。
    鳳凰自認為也善良,也做了好事——但他不是人類,死後也可以去嗎?
    當然,這種祈盼在他扭頭看見蹲在不遠處唠嗑的鐵藤螳時化作泡影。
    那些壞家夥一定上不了天堂=^=
    所以,這裏也不是天堂QAQ
    诶不對。
    他剛剛說了什麽。
    鐵藤螳們在……唠嗑?
    ……原來這些傻大個會說話的嗎?
    異獸們進犯黃昏曉星時基本是通過聲波和生物電波來交流的,從來沒有發出過明确的、可以稱之為語言的聲響來。
    但現在紀攸可以肯定,它們叽裏咕嚕的,一定是在說話。
    這種語言他不能完全聽懂,只能捕捉到個別的詞彙,但總覺得有些熟悉。
    他認真想了想,好像和涅拉的語言有點兒像,就是在上面加了不同的聲調和詞綴。
    這麽一想,涅拉和鐵藤螳都是來自德爾塔象限的,會不會也是一個星域的呢?
    小鳳凰現在有許多問號。
    比如,這裏是哪裏。
    比如自己怎麽能經歷了太空遨游之後還能活下來。
    比如為什麽鐵藤螳們突然會說話了;又或者是不是之前它們也在講,只不過黃昏曉星和這裏傳播聲音的介質不同,到他的耳朵裏才會發生差別。
    問號們像滾來滾去的扭蛋,而他的大腦就是盛着它們的扭蛋機,嘩嘩作響。
    有什麽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一看,是很小的手手。
    啊呀。
    小野莓!
    他低頭,正好對上幼崽明亮的大眼睛。
    差點兒忘了,被鐵藤螳叼走的時候他還抱着她呢。
    小野莓看起來狀态很不錯,沒有受傷,也沒有極度驚恐。
    小鳳凰不僅佩服起了自己,竟然在昏迷期間也沒有松手,勇敢地保護好了自己的幼崽。
    啾啾還是很厲害的——已經是個合格的大寶寶了哦!
    幼崽的小手還抓着他的衣袖,這是她難得主動去做什麽;眨巴眨巴藍眼睛:“咻。”
    她的聲音好像和在黃昏曉星有點兒不一樣,連模仿鳥兒的啁啾都有了偏差。
    而且整個人看起來也有了神采,不再像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玻璃娃娃。
    起碼現在,他在她的眼裏頭一回看見了可以稱之為開心的情緒,可能是因為等了很久自己終于醒來了。
    情緒的轉變,是不是因為在黃昏曉星看到了太多戰争與死亡,很害怕人類呢?
    那聲音的轉變……又是為什麽?
    既然小野莓和鐵藤螳在這裏都有了不同的聲音,紀攸想,那自己呢?
    自己是不是也有變化?
    “咻。”小野莓見他在發呆,又拽了拽他,好像有話要講。
    這裏沒有別人,鳳凰問了一個一直以來都很好奇的問題:“你為什麽用啾啾來叫我呢?你知道我是誰嗎?”
    幼崽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要用很長的時間來反應這句并不算複雜的問句。
    她點了點頭。
    紀攸撿到小野莓也有些日子了,這些天她除了眼睛會看向自己以外,完全就是個會眨眼和呼吸的玻璃娃娃,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就算紀攸給她起名,跟她嘀嘀咕咕說話,她也從來只是溫順地、軟綿綿地倚在成年人的懷裏,不聲不響,像冬天窗柩上結的小小冰花。
    哦,很多時候連呼吸聲都沒有。
    但現在,她不僅會“啾啾”,還會變調成“咻咻”,會扒拉自己,還會點頭了!
    這簡直就像自己養的洋娃娃活過來了一樣,太好玩兒了,紀攸驚喜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幼崽的點頭究竟意味着什麽,是知道自己是她的監護人,還是自己其實……不是人類。
    幼崽的語言功能還需要繼續開發。
    他又問了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這回小姑娘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迷茫。
    她才三歲呀,她怎麽會知道自己是誰呢?
    鳳凰學着別人疼惜他時的舉動,也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沒關系,以後你就是我的崽崽呀。”
    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飼養員,也想成為很好的飼養員。
    一大一小講話的音量都輕飄飄的,那邊的鐵藤螳唠嗑的聲音則轟隆轟隆,根本注意不到他們倆。
    既然沒有抓住立刻吃掉他們,那他倆的作用可能不是用來填飽肚子,而是當做儲備糧或者別的什麽。
    只要有時間,就是有生機。
    小鳳凰四處看了看,才發現這裏是一片森林。
    他也同樣出生在森林裏,但和這兒完全不一樣。
    帝國無名荒星的森林就是最原始的郁郁蔥蔥的樹木,而這兒……所有的樹木,花草,全是銀子做的。
    而且,巨——大無比。
    一只螳螂都有一兩米,随便一棵樹都至少是沖着幾百米的高度往上竄的,其他的植物也沒一個正常形态。
    紀攸看見一棵花房有真的房子那麽大的蒲公英,風一吹,種子如同流星隕落。
    人類少年和人類幼崽在這異變的國度嬌小得不可思議,他們驚嘆地看着周遭,像兩只誤入花園的小精靈。
    這個世界全是銀色的,明度有深有淺,但全都光滑無比,鏡面般相互反射。
    遙遠的恒星清輝将這種銀照得熠熠生輝,非常漂亮。
    鐵藤螳們的顏色是最原始的金屬色,很黯淡。
    小野莓黑發藍眼,身上穿的還是基地臨時翻出來的白色兒童病號服。
    金發金光的小鳳凰,是這滿眼冷色調中唯一的暖,宛若漫天陽光都恩賜彙聚于他一人。
    鐵藤螳們忙着講隔壁什麽昆蟲的八卦,紀攸貓着腰走了進步來到邊緣,往下一看,目之所及深不見底,迷蒙的霧氣更顯可怖。
    高得頭都暈了。
    小鳥不該恐高才對,可他最近當了太久的人類,連本能都錯亂了。
    他趕緊縮了回去,在幼崽疑問的目光下搖了搖頭:“不能跳。”
    幼崽學着他的樣子也搖搖頭:“咻。”
    小鳳凰咬着食指,認真思考。
    螳螂怕熱,栖息地一般都是樹蔭和涼快的地方,雖然鐵藤螳不是一般的螳螂,但說不定習性是相似的。
    他們現在很有可能在某個植物的頂端,由于都是銀色,暫時還判斷不出來是樹還是花草。
    總之,目前他還沒有看到這裏的地面長什麽樣,往下全是濃霧,什麽也看不清,有如地獄之眼。
    怎麽才能帶幼崽離開這裏呢?
    且不說他有沒有那個攀爬的能力,光是銀質如此之滑,根本沒有着力點,可能“呲溜——”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如果不用爬的,更不能跳。
    唉,要是有翅膀可以飛就好……
    诶?
    翅膀?
    他好像還真有。
    鳳凰瞅瞅自己的雙手,有種很強的不真實感。
    哦對哦,他其實是小鳥來着QWQ
    可是問題是,如果變回小鳥兒的體型也沒有多大,而且也沒有手手了,要怎麽抱着幼崽?
    以前海登的雪蝙蝠是用爪抓住林小草的垂耳兔,可是他的爪爪很小的,人類幼崽又大過小兔子,這個任務太艱巨了。
    就在這時,紀攸聽見翅膀忽扇的聲音。
    ……跟龍卷風似的,很難不注意到。
    不是鐵藤螳,而是來自另一個方向。
    是群碧玉蜓。
    它們蟲如其名,通體碧色,不過在周遭銀色的反光下也失去了那種玉一樣的光澤,成了啞光質感。
    這群蜻蜓和螳螂們一樣,一個個大得像飛行車,有兩對複眼,想挂了四個碩大的紅燈籠。
    碧玉蜓剛一出現,聊得正歡的鐵藤螳們立刻感知到,趕忙飛過來擋在存放人類的花苞(可能是個花苞)上。
    雙方似乎有矛盾,彼此虎視眈眈。
    蜻蜓的複眼盯着紀攸,少年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把幼崽抱進懷裏,警惕地看着它們。
    螳螂看起來是維護架勢,不過也只是捍衛自己的儲備糧罷了。
    它們都想他死,哪一邊都不能信。
    鳳凰動了動手指,悄悄放出一點兒淡淡的光。金光環繞着他的指尖靈巧地轉了轉,又随着它的指令熄滅。
    太好了。
    盡管還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起碼不是傾城那種ban掉了精神力的異空間,鳳凰靈力可以正常使用。
    這些大蟲子若想傷害他或者幼崽,他一定要讓壞家夥們嘗嘗看啾啾的厲害!
    哼哼,他可不是好惹的啾Q^Q
    有一只碧玉蜓想從旁邊靠近他,另一只鐵藤螳及時發現并且攔截了它的逾越。
    這倆立刻吵了起來。
    然後,整個蜻蜓群和螳螂群都吵了起來。
    紀攸:“?”
    以前都不知道蟲子們吵起來竟然能有如此天打雷劈般的震撼音效。
    它們吵得很厲害,兩邊都帶着濃重的口音,語速又特別快,鳳凰的“德爾塔語”只到足夠和涅拉溝通的程度,根本聽不明白這兩群家夥在叽裏呱啦什麽。
    不過他撿到了一些遺落的關鍵詞。
    ——兩腳獸。
    ——幼崽。
    ——很重要。
    ——必須,通通帶走。
    ——我們的。
    ——放屁,是我們的!
    啊哦,乖寶寶不該這麽說話。
    但他只是模仿嘛。
    兩腳獸,應該指的就是人類形态下的他和小野莓。
    幼崽呢?是在說小野莓嗎?
    很重要……為什麽重要?
    帶走?
    這裏不是鐵藤螳的最終栖息地,只是個中轉的驿站嗎?它們想要帶到哪裏去?
    紀攸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堪比翻譯課上搶聽聽力的學生。
    認真學習的好孩子總是會有回報的,他又抓住了一個掉落的關鍵詞。
    ——主人。
    這個粗啞一點的聲音來自鐵藤螳。
    翻譯過來就是,鐵藤螳告訴碧玉蜓,抓這兩個人類幼崽是主人下達的命令,它們必須完成。
    (小鳳凰不服氣地想,自己都已經成年了,才不是幼崽呢。)
    (也不是人類喔!)
    還沒等到紀攸再多偷聽一點這個“主人”到底是什麽來頭,頭上忽然籠罩了一片陰影。
    “咻——咻!”
    真正的幼崽恐懼的驚叫喚回少年的注意力,那群蜻蜓吵不過,竟然直接來偷崽子了!
    原本有攻有守勢均力敵的情形登時被打破,鐵藤螳來不及奪回小野莓,一把抓起紀攸飛起來。
    ——放開!
    ——你先放!
    ——不行,你先放!
    ——不,你先放!
    雙方展開了激烈并且毫無意義的拉鋸戰。
    蟲子吵架是蟲子的事兒,被帶到半空的小鳳凰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滿腦子想着,自己竟然和幼崽分開了,這怎麽能行呢?
    小野莓在空中無助地飄飄蕩蕩,連随便一棵樹上結的小果實都比她要大。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個辦法了……!
    抓住紀攸的鐵藤螳往族群的包圍圈內部退去,眼睛忙着盯防敵族,根本沒去注意爪上。
    它的足處忽然發出嘭的一聲炸開亮光,像多朵金色的棉花糖新鮮出爐。
    小神禽橫空出世——
    鳳凰恢複了久未使用過的鳥兒形态,還是最小的奶啾體型,比起人類少年的身材縮小了太多太多;再加上抓他的那只鐵藤螳被光和聲音吓了一跳,猝不及防松了爪。
    小奶啾順利地逃出了魔爪,飛快地撲騰着毛茸茸的小翅膀,氣鼓鼓地沖這群比他大了上百倍的鐵蟲子們叽叽叫:“啾,啾啾!啾啾啾!”
    超兇的!
    鐵藤螳們看着眼前小小一團奶金色:“?”
    啊?
    咋回事啊?
    我那麽大一個兩腳獸呢?
    【作者有話說】
    召喚毛啾啾出來玩玩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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