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遠星
    數日前, 帝國太子通過元帥的幫助讀懂了老皇帝的第三封遺囑。
    那上面有一串複雜的、謝恺塵從未見過的文字,褚聿翻譯出來之後,和他達成一致, 猜測是種叫做“西方的鹽”的礦藏。
    至于這種物質在阿爾法象限以西, 還是母星以西, 又是不是一種鹽, 暫時還沒解析到那一步。
    任他們想破腦袋都不會料到,這其實是個名字。
    「西鹽。」
    老皇帝最後的秘密遺囑,是眼前這個只有三歲的、對一切無知無覺的幼兒的名字。
    此刻的鳳凰同樣沒能将這兩者聯系在一塊兒, 正喃喃重複着幼崽的名字。
    “西……鹽。”
    有點兒奇怪,但也不算拗口。
    “是少夫人取的名字。”小蔥即時提供八卦消息, “沒有跟她姓, 也沒有跟少主姓。話說回來其實少主在一個月前都不知道小小姐的存在, 還是吾……唔唔唔,你捂吾的嘴幹啥!”
    小蔥瞪豆腐,豆腐瞪小蔥, 誰都覺得對方像個大傻叉。
    紀攸并不在意他們的大眼瞪小眼比賽。
    繼得知小野莓有很愛她的媽媽之後, 又收獲了她的真實名字。
    這對紀攸來說, 像禮物一樣好。
    盡管他撿到幼崽時, 後者和曾經的他一樣無依無靠。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幼崽是有來處的, 有着期盼着她出生、呵護着她長大的家人。
    只是, 自己的身世依舊是個謎,依舊是森林裏找不到起點的孤雛。
    就算他有心愛的人類先生, 也有像爸爸媽媽一樣的郝大叔和達茜姐姐, 可所有的生靈還是不自覺會被同類标志着的溫暖所吸引。
    而他卻是全世界唯一的鳳凰。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他的同族, 那麽, 其他的世界呢?
    還要多久,才能觸碰到世界之外的真相?
    想起這個,小鳳凰有些失落。
    似乎是感覺到了抱着自己的少年感傷的情緒,懷裏的小野莓,不,現在該叫西鹽了支起身,用小手很輕地碰了碰紀攸散落的長發。
    人們在安慰彼此,尤其是年紀更小的人時總會用摸摸頭來表示,紀攸對她也是一樣。
    西鹽默默記住了動作,就是做得不太标準,比起寬慰性質的摸摸頭,更像是在給少年梳頭發。
    但還是逗笑了小鳳凰。
    “咻,咻咻。”
    小姑娘摸摸他金絲般的長發,說得很認真。
    不僅紀攸聽不懂,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小蔥拌豆腐——呃,是小蔥和豆腐——也同樣不明白。
    那并不是一種流通的語言,而是她獨立的訴說。
    一種名為「愛」的橋梁。
    “我知道啦。”紀攸和她貼了貼額頭,眼裏重新有了柔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崽崽,也是我的家人。”
    他們既沒有血緣關系,連嚴格意義上的同類都算不上。
    可那并不影響他們成為家人。
    有彼此,就不孤獨。
    “好奇怪啊。”小蔥看着一大一小,自言自語,“人類,還有人類養的生物為什麽總要貼貼呢?”
    豆腐抱臂:“因為他們有‘感情’這種東西。”
    很軟弱,但也會在某些時刻成為意外堅韌的聯結。
    小蔥發現自己現在的身高在豆腐旁邊還是處于劣勢,又膨脹了一些,斜睨他:“為什麽吾們仨裏只有你能化形?”
    豆腐随手抽了根繩子豎起自己雪白的長發:“因為吾天資高過汝等。”
    小蔥翻了個白眼:“可拉倒吧,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所以才這麽搖擺不定罷了。”
    豆腐:“……”
    怎麽辦,今天也好想暗鯊同事。
    他給鳳凰的那件織錦是沒有系扣的,小美人雖然合攏了衣襟,但偶爾還是會從下擺中鑽出丁點雪色。
    男人越待越心煩意亂,轉身向洞口走去。
    在他們交涉的這段時間,外面的風雪力度已經減弱了許多。
    迷霧之下的雪原沒有其他生物在,才能讓小蔥偷懶冬眠時不受打攪。
    此刻連風聲都停下,外面寂靜得令人心驚。
    豆腐折回來,沖着裏面等待自己評估的幾位點點頭:“可以啓程了。”
    小蔥伸了個懶腰,轉瞬間變回了最初紀攸認為是山壁一部分的龐然大物,聲音也跟着雄壯不少:“怎麽分配?”
    紀攸不解。
    分配?分配什麽?
    男人的視線從他一拃就能環過來、但佩戴着致命光镯的手腕上移開,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
    小蔥的缺心眼在這種時候發揮了作用:“讓吾來分個類,吾看看,吾與小小姐都是深色的,那小小姐就交給吾了。豆腐老弟,既然你和……”
    它突然噎住了。
    有一個嚴肅的問題。
    “你叫啥啊?”
    紀攸:“……”
    到現在才想起來問嗎。
    少年微妙地嘆了口氣:“小九,謝小九。”
    他可是有姓氏的喔。
    伴生獸們異口同聲:“你姓謝?”
    紀攸被他們的反應吓了一跳。
    姓謝,怎麽了嗎?
    小蔥急急忙忙問:“你跟帝國的皇室有什麽關系?你是謝铮的什麽人?”
    謝铮?
    沒聽過。
    他認識的姓謝的,只有謝恺塵,謝鳴風和謝狄川兄弟仨。
    小鳳凰搖搖頭:“我不認識。”
    他臉上的茫然不像是裝出來的,豆腐平複了下自己的呼吸,反過來勸同伴:“冷靜點,‘謝’在帝國是個大姓。再說了,若他當真是皇室的人,怎麽可能淪落到銀鈴-西格瑪。”
    ——紀攸偷偷記住了最後一個詞,大概就是他們所在的星球名稱。
    豆腐扯了扯自己的衣領:“就按你說的分配。走吧,時間不早了。”
    他直接将裏外幾層的衣服一把撕開,随手一抛。
    待輕薄的衣料落地後,白發男人不見了,一只和小蔥差不多大小的巨獸出現在眼前。
    那便是豆腐作為伴生獸的真身。
    小蔥和涅拉長得非常像,但獸形的豆腐比它倆的顏色都要淺很多,也更加光滑,獸如其名。
    現在紀攸可以确定了,涅拉一定與這兩只是同類。
    而涅拉心心念念的那位蘇小姐,很有可能也是小蔥豆腐家族的一份子。
    那……
    謝恺塵與這個家族,又會是什麽關系?
    他的思考沒能進進行下去,深色的伴生獸低下頭顱靠近他,從愣怔的他懷中叼走小西鹽。
    紀攸還沒反應過來,淺色的伴生獸張開巨口,同樣将他叼起來。
    眨眼間,他就從幽暗溫暖的山洞被帶上亮得晃眼的天空,銀色的雪花墜落在他的發梢,像亮片。
    ……原來分配是這個意思啊。
    他回到迷霧中,自此失去意識。
    *
    德爾塔象限,“深淵”邊緣。
    S級戰艦“天使號角”艦橋內。
    臨時指揮官從艦橋組收集來數據,彙總上報給謝恺塵:“殿下,這裏就是戰艦能航行的極限了。”
    指揮官是謝恺塵最信賴的副将之一,也是這次特別行動的負責人,在謝恺塵深入敵腹之後暫時接管整艘星艦。
    曲面舷窗外,一顆深紅色、接近銅鏽色的行星漂浮在人們的視野中。
    從遠處看它是很美麗的,和母星星系的一些M級行星很相似,看起來有适宜生命生長的土壤,叫人想要再接近一些。
    但測算的數據顯示那顆星球的引力勝過黑洞,能夠吞噬所有路過者。
    無論是一艘小小的星艦,還是與它同質量的天體。
    這就是“深淵”的看門星,銅鈴-伊塔。
    人類,或者說其他三個象限的高等智慧種族對德爾塔象限的了解很少,尤其是位于象限中心的“深淵”。
    據說“深淵”是由一顆早已死去的特超巨恒星孕育而成的,恒星周圍環繞着一對雙子伴星,如同忠臣的衛士。
    銅鈴-伊塔是其中之一。
    他們已經能用肉眼觀測到銅鈴伊塔,這是帝國艦隊,或者說人類的探索史中所能抵達距離“深淵”最近的一次。
    謝恺塵的命令,就是讓他們在這裏停下。
    星艦再往前一個曲速距離,就會被銅鈴-伊塔毫不留情地撕碎。
    能夠進入并且與這種星球之力抗衡的,僅有經過“黑鑽”改裝,并且被持有者精神力加固的機甲,“S-天羽羽斬”。
    領航員咬了咬牙:“殿下,我……”
    他看了看四周戰友們的目光,大着膽子:“我們,請允許我們與您同去!”
    他們這群人沒有留在帝國當後援,也沒有在聯邦做能夠快速升軍銜的戰功,而是冒着九死一生的極大風險伴随謝恺塵來這種枯靡之地。
    抗擊異獸的确是目的,然而走到這一步,已經不僅是為了保家衛國。
    傳聞中的“深淵”近在眼前,接近它,便是接觸宇宙的終極!
    這些從小就定下了深空願景、于星海中征戰一生的戰士們,誰人不想觸碰那個曾遙不可及的「終極」?
    然而謝恺塵拒絕了他們。
    精神力等級不僅和天賦有關,同樣與人的身體素質互相影響。
    謝恺塵本身的強悍除了從不懈怠的刻苦訓練以外,也得益于無出其右的S級。
    他帶領的這隊精英精神力等級幾乎全是A級,最次也要A-,然而早在觀測到“深淵”密布的藍離散星團開始,他們就出現了各種生病的症狀。
    頭疼,嘔吐,發燒,咳嗽,無力……這些在陸地上無關痛癢的小毛病,被深空恐無限放大。
    這群人是帝國軍的精英,跟着太子、乃至老皇帝南征北戰過,本不該在這種程度的困難面前退縮。
    可德爾塔象限讓一切都變得不同。
    褚元帥說得話是嚴厲了點兒,但沒有錯。他帶着這些人進入德爾塔象限,就是在用人命填補妄念。
    不僅小九被鐵藤螳抓去了“深淵”,他與鳳凰之間聯結的那顆小星星,也終于在長久的屏蔽之後有了時斷時續的訊號。
    它掙紮着呼喚他,告訴它自己,或者說小叽所在的位置。
    ……同樣是“深淵”。
    他要找到他們,無論是小叽還是小九。
    這是他這輩子屈指可數的牽挂和留戀,他一定會帶他們平安回家。
    盡管士兵們也有着屬于自己的妄念,但他們的身體連銅鈴-伊塔的引力都承受不住,哪怕有“黑鑽”強化機甲;更何談去向更核心的地方。
    領航員還想再争辯什麽,謝恺塵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斬釘截鐵:“這事沒有談論的餘地,我不會允許。”
    “殿下……”
    “殿下!”
    “可是……”
    太子的決定不會更改,轉身離開。
    指揮官看着衆人渴望也失望的眼神,嘆了口氣:“算了,我們就在這裏等殿下回來吧。我們也不是沒有任務的,萬一……你我就是帝國的防線,明白嗎?”
    衆人沉默了。
    一茬又一茬冒出來的異獸根本沒有規律,誰都不知道它們想要做什麽。
    作為人類能做的,只有死死守住阿爾法象限,絕不讓它們踏入家園半步。
    那句指揮官沒有說出的話,若太子一去不複返,“天使號角”和他們每個人的軀體,就是異獸的墓碑。
    全艦的每一個人,在出發之前都給家人留了遺書,并且規劃好了身後事。
    那是必死的決心。
    有人的不滿小聲冒出來:“可是,那個小鬼憑什麽可以和殿下一起?”
    此話一出,衆人嘩然。
    原來不是自己有這種感覺,大家都在質疑。
    那個嫩得八成還沒成年、毛都沒長齊的小鬼,怎麽就成了可以伴在太子身邊前往“深淵”的天選之子?
    大家都是A級上下,他憑什麽啊?
    指揮官苦笑:“如果你們也能自己研制出來什麽東西,既可以強化‘天羽羽斬’,還能把太子的精神力引渡一部分給自己保護——你們也可以去。”
    *
    海登·奧斯汀補了個長長的覺,醒來時四周都是暗的,一時有些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黑夜。
    他打了個哈欠,看向牆面上的時鐘投影。
    标準時1500,應該算是午後。
    怎麽這麽黑……
    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現在并不在陸地上,而是跟着“天使號角”漂泊在深空。
    少年又打了幾個呵欠,滿眼淚花,才揉着頭發起床。
    随着他的動作,感應燈帶漸次亮起又熄滅。
    海登叼着牙刷走回到那個自己待了幾天幾夜的工作間,看向擺在桌面上的最終成果。
    兩塊拇指大小的晶板,一塊呈紅色,另一塊是藍色。
    紅色的那塊,是要嵌進“S-天羽羽斬”的,對本就堅不可摧的機甲再進行全新的升級換代,好讓它的性能進一步适應德爾塔象限的極端條件。
    至于藍色的,則要自己随身佩戴,說通俗點兒,把太子殿下的S級精神力分出一小部分來保護自己。
    否則,就算他好好地待在和“天羽羽斬”同強度的牽引機甲裏哪兒都不去,也會在進入“深淵”的瞬間被撕得粉碎。
    其實若是做得更小注入體內效果會更好,但海登不認為在這個鬼德爾塔象限改變身體、哪怕是這麽一丁點兒的組成是個好主意。
    他從小就喜歡研究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幾歲大的時候就和阿姐偷偷開阿媽的飛梭出去玩兒。
    後來在學校裏的機械相關課程中永遠名列前茅,連舒蘭夫人都盛贊這孩子的天賦。
    上個月,他剛過了十八歲的生日。
    除了三位女性長輩,并沒有邀請其他人參加,更沒有領主之子該有的盛大成年禮。
    那天他對着蠟燭許了一個願望,然後,給太子發了封郵件。
    (太子的通訊頻段是從阿媽的腕機裏偷的,這個不能說。)
    若是再早那麽幾日,太子不會答應。
    但他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就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評估風險、後果、價值,也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下文,可消息石沉大海,叫人失望。
    在海登都學會開導自己之時,他受到了太子的回信。
    什麽都沒說,只有一串聯絡頻段。
    是戰艦“天使號角”的指揮官。
    ——他如願以償,獲得了信任與機會。
    奧斯汀家的小少爺年紀還這樣小,已經成了太子的禦用機甲師;盡管是這次行動一次性的。
    但他仍然很滿足。
    距離“成為更優秀的人、才配站在那個人身邊”的願望,又近一步了。
    不過他這次要做的事兒沒有跟媽咪們和阿姊講,只說是出去游學,反正他經常到處亂跑。
    若是講實話,她們說什麽都不會同意的,會要把他的腿打斷。
    很久以前,在媽咪們沒有成為母親之前,林夫人和奧斯汀夫人都是在領地星系混亂時姿态最強硬的那個人。
    舉起號角,也舉起長槍。
    長發高高飄揚,像戰無不勝的旗幟。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雙标生物,自己可以随時赴死,但見不得重要的人有一點兒危險。
    海登整理好回憶,對着鏡子用手理了理發型,十幾歲的孩子們還會在意這個;卡上護目鏡,離開自己的房間。
    他住在離實驗室最近的地方,穿過輪機室時看見幾個士兵對自己投來的目光。
    他知道他們的指指點點與不信服,但并不
    在意。
    天才總是要被孤立的,這件事他從小就明白了。
    授權碼打開了直通高級軍官宿舍區的渦輪電梯,他來到唯一一間沒有銘牌的套房前,對着門上的屏幕再次報上授權碼,登記訪客。
    一分鐘後,門開了,他走進去。
    海登是見過“血彌撒”星盜們那艘甲級艦船上套房的奢靡程度的,帝國許多自稱五星級酒店的房間也要自愧不如。
    然而“天使號角”上所有的房間,無論職位、軍銜,都很樸素。
    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他們這是戰艦,又不是航旅船。
    如果一定要說太子的這間有什麽不一樣,大概就是客廳的那扇落地窗比其他的都要大。
    從那兒眺望無垠的宇宙,也更加孤獨。
    謝恺塵就站在那裏。
    和身體抱恙的二皇子,嬌生慣養的三皇子都不同,有喬少将這位老師在,太子自小是按照帝國軍的标準嚴格培養的。
    永遠挺拔,永遠不屈,在怒浪與暴雪中也不動搖,像棵不會被傾軋的松。
    他可以理解為什麽帝國讨厭太子的人讨厭得要命,可像“天使號角”這些追随他的士兵,也把全心全意信賴他、仰仗他。
    該說太子是他們的信仰也不為過。
    海登雖然從不覺得年齡和地位是問題,可是刨除這些界限,謝恺塵身上的确有一些他沒有的東西。
    ……小美人會選擇誰,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兩塊晶板,清了清嗓子:“殿下。”
    謝恺塵轉過頭,眉宇間并無倦色。
    即便海登知曉他和自己一樣,已經很多個日夜沒有休息好了。
    少年拈起那兩塊晶板,一紅一藍在房間的光效下像什麽名貴的寶石:“都已經調試好了,您要現在去訓練室試試看嗎?”
    謝恺塵正要回答,腕機響了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沒有點接通,光屏已經直接彈了出來。
    海登:“……”
    太子的通訊設備也會被黑嗎。
    場面一度尴尬,他向後退了一步:“要不我先……”
    已經來不及了,被調到最大畫幅的光屏上出現了男人的臉,海登就算沒打算看,對方也已經看見了他。
    那人似乎對太子房間裏還有別人有些意外,挑了下眉。
    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不值得上心。
    “殿下,好久不見。”男人禮貌地笑了笑。
    謝恺塵從看清他的模樣開始,眉頭便深深皺起:“……是你。”
    海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原地。
    但豎起八卦的小耳朵。
    視訊中的男人長着張方方正正的臉,一看就叫人很有安全感的樣子。
    他身上有種軍人的氣質,但并不像帝國軍。
    看起來挺眼熟,不過海登臉盲,看這些士兵都大差不差。
    謝恺塵這種說好聽點是波瀾不驚,直白點兒就是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性子,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樹起明顯的防備心。
    到底是個什麽人呢?
    海登愈發好奇起來。
    “也許叫殿下不夠親切,我還是更懷念舊稱呼。”男人說,“您說是不是,長官?”
    “你果然還活着。”謝恺塵冷聲道,“倒是藏得很好,天羅地網都沒抓住。”
    男人哈哈大笑:“感謝科技進步,宇宙之大,能呼吸的地方都能逃。更何況您也應該料得到,我所做的一切,前前後後自然是被規劃好了。”
    海登在心裏不屑,把“上面有人”講得這麽複雜。
    “我欠您一個遲來的道歉。”男人說,“很抱歉那時候對您的酒下了藥。那藥是可以誘發心紊症的,所以您才會在試機甲的時候突然暴走,以至于……”
    以至于,最終連人帶機甲墜毀在荒星。
    海登驚得張大嘴。
    去年轟動帝國的太子失蹤事件,原來這個男人,就是罪魁禍首嗎?
    那時候老皇帝震怒,在阿爾法象限、以及星際聯盟所屬的所有宇域下達通緝令,追查當時和太子在同一艘星艦上的所有人。
    那些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無辜的,但仍然被老皇帝的怒火打入無底牢獄。
    然而他們畢竟沒有真正參與,什麽樣的刑罰也逼供不出真正的元兇,再後來皇帝病危,這事兒不了了之。
    直到幾個月後太子突然出現,追查從明面隐進暗面,外人再也不得而知。
    ……都過去一年了,沒被抓到就偷着樂吧,怎麽還主動送人頭來了?
    作為旁觀者,少年想不通。
    謝恺塵神情冷肅,并不為自己被暗算一事重新勾動情緒。
    但海登還是在他的眼睛裏看出了和自己相似的困擾。
    這擱誰能想明白啊。
    那人見自己的話沒起效,接着煽風點火:“我也沒想到,都這樣的地步了,您居然還大難不死。看來是皇後殿下的在天之靈護佑着您啊。”
    謝恺塵的額角跳了一下:“你不配提到她。”
    “我的錯。”男人欣慰于太子的痛點還是很好踩的,但也沒有更往深了去的意思,做了個手勢結束這個話題,“長官,您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被派來埋伏在您身邊的?”
    海登心想,能把太子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還足夠權勢滔天到躲開皇帝的全星域通緝,還能有誰呢。
    這人莫不是突然決定反水了?
    男人端詳着謝恺塵的神色:“我想您也應該有各種猜測,只不過抓不到任何證據。那麽就當我來當這個證據吧。”
    “是的,沒錯。”他的笑容帶着幾分怪異的期待,“我的确是鹿家的人。”
    *
    德爾塔象限,“深淵”宇域,主星風暴之眼。
    這顆恒星已經死去兩千萬年了,早就不再發光發熱,但看起來仍不像可以有生命、甚至有物質存在的樣子。
    星球上空環繞着風速可達時速幾千公裏的風暴,光是這樣的巨大漩渦,就足以讓它成為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虛無。
    然而星聯觀測機構為它命名為“風暴之眼”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像銀鈴-西格瑪穿過銀色巢穴邊際的迷霧之下是雪原一樣,風暴之眼穿過暴風帶,也同樣別有洞天。
    這兒其實存在着鮮活的物種,不僅是物種,還是個相當龐大的、規訓嚴明的家族。
    如果翻譯成星聯通用語,他們那麽可以用一個更好理解的姓氏來作為代稱。
    蘇。
    蘇氏并不是只有一種物種,整個“深淵”都是他們的池中物,幾乎等同于又一個深不可測的帝國。
    只不過家主只用「蘇家」來指代自己,顯得很謙遜的樣子。
    若此刻近處的伴星有誰持望遠鏡,就能看見“風暴之眼”的暴風帶混入了幾粒芝麻大的黑點。
    輕巧一躍,消失在永無止境的狂風裏。
    那并非被漩渦吸入的小行星,也不是其他倒黴的天體。
    是蘇氏的成員正在歸家途中。
    暴風帶的垂直深度近十萬公裏,到處都是黑壓壓的積雲,雷鳴閃電如同盛大的交響曲。
    但他們速度極快,幾乎是一眨眼的速度就已經破雲而出,向着星球的地面飛去。
    蘇氏一個個身長數十米,脊背有雙翼,展開遮雲蔽日。
    全身鱗甲的硬度超過人類任何造物的極限,每一個顏色不同,也同樣是地位的區分。
    被其他同伴簇擁在最中心的那位,覆鱗是這世上最沉的黑色,完全不反射光線,好似能吞沒一切。
    十分鐘後,他們已然進入蘇氏宅邸的疆域。
    蘇宅是座綿亘上百公裏的巨型神廟,而主宅處在正中央。
    天井的穹頂有百米高,并非完全露天,而是整齊排列着類似磚瓦一樣的遮蓋物,使得照進來的光線被切割得規規矩矩,影子映在地面上,好似一張巨型地毯。
    事實上厚重的暴風帶使得任何恒星的光線都無法進入,所以“風暴之眼”星球上的光亮并非來自外部。
    整顆星球上除了蘇宅,再沒有第二處可以稱之為建築物的存在,漆黑的土壤以蘇宅為圓心呈放射狀向外綿延,荒蕪而沉默。
    天井正對着的遠方,有幾十座日夜不停湧動的活躍火山。
    從中噴發出、并且填滿周遭大地的岩漿,成了照亮陸地的光源。
    天井之下,無數身披黑袍的仆從手持蠟燭一樣的東西行色匆匆。
    兜帽遮住他們的臉,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人知曉真面目如何。
    這種燭臺似的容器裏面裝的就是自火山收集來的發光熔岩。
    它們的亮度很高,只不過一旦凝固之後就會熄滅,而且凝固的過程短暫,要不停地收集來新的續上才行。
    仆從們要在少主回來之前将主堂點亮,否則日子會不太好過。
    終于,昏沉的主堂慢悠悠燃起了火光。
    管家剛剛松了口氣,便靈敏地捕捉到翅膀扇動的聲音。
    他的尾巴卷起,轉向主堂門口,微微躬身:“少主回來了。”
    仆從們也同一時間問好。
    “少主。”
    “少主。”
    龐大的黑影降臨,旋即變成普通人類的身形。
    被稱為少主的年輕男人走進來,身後跟着其他恢複成人形的幾人。
    男人有一雙細長上挑的丹鳳眼,長相和豆腐有幾分相似。
    不如說豆腐作為他的伴生獸,人形就是照着他捏出來的。
    當然,他本人這副模樣,也不過是衆多化形的一種。
    他的瞳孔是紫色的,顯得神秘又魅惑。
    和豆腐的一身正氣不同,他相當喜愛、并且會利用自己精美的皮相。
    二十來歲的皮相,眉梢眼角有着別樣的稚氣,化成人形後身上沒有衣服,全身赤L,看着細皮嫩肉的,一看就被養得很好。
    這樣的人走出去,大概還會被認為是誰家仍需要哄着寵着的小少爺。
    從名銜上來看,蘇躍連的确還只是少主。
    但蘇氏的人都曉得,老家主重病,大小姐更是去世多年,少主已經不能說是未來的繼承人,他現在就是蘇家的主人。
    是“風暴之眼”,是“深淵”,乃至整個德爾塔象限的主人。
    既然不是人類,就算化作人形也是沒有人類袒身的羞恥心的,蘇躍連就這麽光着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向擺在主殿盡頭的沙發。
    整尊沙發都是由火山裏銅鏽色的火山岩打造而成的,冰冷堅硬。
    他卻并不覺得硌得慌,像只貓兒一樣舒服地做了個伸展動作。
    他打了個哈欠,瞄向低着頭的仆從們:“蘇珊,我的腕機呢?”
    名叫蘇珊的侍女把他要的東西拿過來,蘇躍連嘟囔着人類的東西好麻煩,撥通了視訊。
    微茫的信號穿梭過暴風帶,向着另一個象限極速奔騰。
    終于,幾分鐘後,光屏出現了被呼叫者。
    蘇躍連笑眯眯地看着視訊彼端的人:“你看起來精神很不錯嘛。”
    他大剌剌靠在那兒,腕機随便一放,從對方的視角能看見很多。
    對面一愣,一臉嫌棄:“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為什麽要穿衣服?一點兒也不舒服。而且我也不冷。”
    “因為人有羞恥之心!”
    蘇躍連雙手一攤,很無辜:“可我也不是人類啊。”
    眼見着對方要挂斷,老管家趕緊過來打圓場,雙手捧着華貴的錦裘:“少主,先披上吧。”
    蘇躍連啧了一聲,在對面人惱怒的視線中不情不願地穿上。
    穿也不好好穿,扣子不扣,還是敞着,露出胸膛大片光潔的皮膚。
    肩膀那兒也堪堪挂着,随時都有可能徹底滑下。
    對方捏了捏鼻梁,告訴自己不能随便跟合作夥伴鬧翻,才勉強忍下來:“我聽說,你已經找到你女兒了。”
    提到這個,蘇躍連露出小孩子一樣開心的表情:“是啊,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了。也多虧了你們,要不是賽瑟納林亂成一鍋粥,把聯邦軍的精力都消磨光了,我的孩子們也不會那麽容易讓他們分心。”
    分心,是個相當輕緩委婉的說法。
    實際上,聯邦軍也好,自由軍也罷,在鐵藤螳的入侵下毫無還手之力,潰不成軍。
    對方厭惡地皺了下鼻子:“你把那群惡心人的蟲子叫做你的孩子?”
    “哪裏惡心了,鐵藤螳很帥啊。”蘇躍連微微笑,“再說了,德爾塔的生命,又有誰不是呢。”
    那人故意做了個嘔吐的動作,蘇躍連也不惱:“小朋友的接受能力還是不行啊。”
    “你看着和我差不多。”
    “哦?是嘛。”蘇躍連道,“我算算啊,我今年應該……快三百二十二歲了。你呢?”
    “……”
    “不會連我零頭都沒到吧?”
    “……………………”
    被他講了幾句就臉色鐵青,小朋友可真不禁逗。
    蘇躍連撇撇嘴,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讓他做得風情萬種,無比妩媚:“你在星網上可不是這個樣子,怎麽到我這兒就總擺架子呢?”
    對面不可置信:“……你還看星網?”
    “怎麽啦,我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嘛。”
    “你這兒能連上網?”
    “怎麽說話呢,我這裏遠是遠了點,又不是深山老林。”
    “你這裏可比深山老林可怕多了。”
    “謝謝誇獎。”
    那人不想跟他繼續打嘴仗下去:“既然你的孩子已經回來了,那我想要的,也該兌現了吧?”
    “你想要的?”蘇躍連故作驚訝,“我們還有這種約定嗎?你想要什麽來着?”
    “你——”那人坐不住了,“你這是想過河拆橋?”
    蘇躍連看他惱怒的表情,咯咯直笑:“看你生氣真有意思。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記得的。”
    “……”
    “我會給你的,放心。我對他并不感興趣,放在我這兒還耽誤我和我女兒的感情相處。你随時可以派人來把他取走。”
    “哼。”
    老管家走過來,附耳低聲道:“少主,人已經帶來了。”
    “所有人都退下,讓他們過來吧。”蘇躍連吩咐完,沖光屏另一端眨眨眼,“這麽巧,說到就到了。怎麽樣,要見證一下嗎?我想想你們人類那個詞怎麽說的來着……直播?”
    “不必了。”男人嗤笑,“那位應該并不想見到我。”
    蘇躍連托着腮,手指輪流敲着臉頰:“看你們一個二個都對他這麽上心,還真讓我好奇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個什麽驚天動地的美人兒了。”
    男人冷冷盯着他:“我警告你,別對他動心思。我們的合作裏關于他的部分已經結束了。”
    “知道啦知道啦,瞧你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動不得的寶貝呢。”
    男人不想再跟他浪費時間,直接挂斷通訊。
    蘇躍連也不惱,随手把造價高昂的腕機扔在地上。
    蘇珊匆匆撿起來,看見上面裂了道縫,有些心疼。
    轉念一想,以蘇氏坐擁整個象限的財力也不必在乎。
    管家見少主已經結束了對話,拍了拍手。
    主殿的大門在短暫的閉合後再度打開,氣流吹晃了熔岩燈火。
    最先沖進來的是小蔥。
    伴生獸縮小成豬豬的大小,載着幼崽豬突猛進,一路高歌谄媚:“少主少主,吾回來了,看看吾把誰帶來啦!”
    它一路狂奔,但竟然很穩當,身上的小孩子別說掉下來了,連劉海都沒怎麽亂。
    蘇躍連見到西鹽,紫瞳亮了起來。
    這不是形容,而是字面意義,物理意義上的,在發光。
    頸側因為興奮攀上些深色的鱗片,和西鹽翅膀、尾巴上的那些形狀很相似。
    他坐起身,攏了攏錦袍走下沙發,光着腳走在晶石鋪就得地面上。
    小蔥停下,哈赤哈赤喘着氣,激動地看着這感人至深的親人重逢。
    蘇躍連來到他身邊,緩緩蹲下,一手敷衍地揉着獸頭,一手輕柔地捉住幼崽的小手放進自己的掌心,聲音因為興奮而顫栗着。
    “……初次見面,我親愛的女兒。”
    西鹽當然不認識他。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對外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知覺的玻璃娃娃了,面對比自己強大百倍的存在會有天然的恐懼。
    “咻,咻……”
    西鹽無助地回頭望,想要尋找自己認定的、真正的監護人。
    她不會說話,發出細弱的求救音,像只掉出鳥巢、無能為力的幼雛。
    親女兒不僅拒絕了自己,而且很明顯有更依賴的存在。
    蘇躍連的眼神頃刻間變得冰冷,順着她的視線方向看去。
    已經變回人形的豆腐正扶着什麽人站好。
    那是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金發有些淩亂地披散在身後,在長途極速飛行後不大适應,暈暈乎乎渾身發軟,站都站不住,柔弱地倚着旁邊人。
    他喘了好一會才平複過來,撩起垂落的額發,露出那張雪□□致的小臉來。
    長睫顫了顫,琉璃瞳煥出奪目的光彩。
    哪怕站在白衣白發的男人身邊,少年還是顯得如此輕盈澄澈,像朵蓄了點兒恰到好處的水汽的雲。
    永遠高懸于天際,又叫人如此想要抓在手裏。
    蘇躍連一瞬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刺激,連尾巴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他放開女兒,站起身,目光裏原先的冷酷冰消雪融。
    “這位,莫非就是帝國祈盼已久的太子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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