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玫瑰
    鳳凰生命裏的前六個月, 從來沒有見過人類。
    那時候的小幼雛對人類的想象,全都來源于森林動物們的八卦。
    有的說人類殘忍,自己差點命喪捕獸夾;
    有的說人類溫柔又神奇, 從樹上跳下來摔斷的爪竟然能被治好;
    有的說人類長得奇醜無比, 看了要做好幾宿噩夢;
    又有的是說人類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動物, 醉心已久。
    直到六個月大的那一天, 太子殿下猝不及防闖入他的生命,為小鳥兒的生命開啓了全新的大門。
    再後來,他體會到了心動與心碎, 自己也有了人形,逐漸适應着從人類的角度去體會喜怒哀樂。
    小鳳凰被太子從荒星帶走, 不知不覺也有一年多了, 他在廣闊遠勝過森林的宇宙中又認識到了許許多多人。
    小神禽從最開始平等地神愛世人, 到慢慢明白了人類也有好壞之分,摸索着有了自己的衡量标準。
    到如今,他已經能夠更習慣用「人」而不是小鳥的角度去區分了。
    千千萬萬的人們, 有讓他喜歡的, 有叫他依賴的, 也有叫他嫌棄、乃至讨厭的。
    ——但從來沒有哪一個, 能讓紀攸産生如此之深的恐懼。
    從擡眸看見自陰影處走向自己的人起,從與那雙會發光的紫色雙瞳對上視線的霎那, 空前強勁的壓迫力排山倒海而來, 叫小神禽下意識屏住呼吸。
    這是什麽?
    他神情驚恐。
    這絕不是人類,也不是任何一種見過的生物!
    盡管這個……生物的存在就是危險的代名詞, 但那張妖冶的臉蛋倒是有幾分欺騙性。
    他裹着錦裘, 臉半埋在雍容華貴的毛領裏, 施施然走過來, 好似下一秒就能站在舞臺燈光下傾倒衆生。
    顏控小鳳凰一向給長得好看的人加基礎印象分,也會更願意親近他們;此刻,男人離他越來越近,他非但感受不到歡快的期待,只覺得毛骨悚然,想要跑。
    可是,前面有小西鹽在他手裏,後面都是蘇家的人,他能跑去哪裏呢?
    就算離開,他能靠自己的力量沖出暴風帶嗎?
    盡管他很想忘記自外太空進入“風暴之眼”的經歷,可惜做不到。那會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成為他的噩夢。
    豆腐見他能自己站好就松開手了,從頭到尾也沒有誰想要給他加禁锢的措施。
    他們根本不怕他逃跑。
    風暴之眼是地獄,他乘坐的是單程票,有來無回。
    “是不是來的時候暈車了?”
    眨眼間,男人已經來到他面前,雙手背在身後彎下腰,同他靠得很近。
    蘇躍連像個野獸一樣,在紀攸的臉旁嗅了嗅,又挑起一撮長發,放在鼻尖下聞了聞。
    “你好香啊,寶貝兒。”
    男人并沒有期待少年會有什麽回應,當着他的面嗔怪豆腐:“你看看,飛得不夠好吧,我就說你總是急躁、不夠穩重,把我們的小客人都弄不舒服了。”
    豆腐低下頭:“……吾知罪。”
    “看來還是得有點兒懲罰的小手段才能讓你長點記性呢。”蘇躍連的聲音輕快,簡直像調情,只是說出的話可沒那麽溫暖,“你選選,是砍掉一邊的翅膀呢,還是去暴風帶離反省反省?”
    他講得那樣輕松,好像這不是懲處而是獎勵。
    豆腐的額頭滲出了汗,但還是穩住聲線:“聽少主吩咐。”
    “那就選前一個吧,後者我不好監督嘛。”蘇躍連扭頭看向另一邊,“蘇珊,你來?”
    侍女驚恐地睜大眼:“少主,我,我……”
    “來嘛。”蘇躍連像哄孩子似的,“如果你不聽話,只有陪他一起受罰了哦。可惜你的翅膀不像豆腐長得那麽快呢。”
    蘇珊并不是伴生獸,是“深淵”的其他種族。
    蘇躍連說得沒錯,盡管砍下翅膀都會重新長出來,但豆腐只需要幾天,而她需要半個月。
    蘇珊渾身都在發抖,心理鬥争之後還是從牆壁的暗格裏取出一把鋒利的、不知用什麽材料制作成的刀,怯怯地靠近豆腐。
    伴生獸緊閉雙眼,把背後對着她,皮肉間綻開淺色的雙翼。
    刀刃上零落的冷光刺痛了鳳凰的眼睛,少年向後趔趄半步:“……不要!”
    蘇珊的手停住了。
    紀攸的叫停在蘇躍連意料之中:“怎麽啦?”
    紀攸并不喜歡豆腐,鑒于這個人就是指使鐵藤螳大軍進攻的罪魁禍首;
    可他現在不僅發現元兇另有其人,也接受不了這樣無意義、僅起于玩心的酷刑在眼前發生。
    善良的小鳳凰無法理解有人會以傷害他人為樂趣:“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他讓你暈車了啊。”蘇躍連理所應當,還替他出氣似的。
    “我、我沒有。”少年搖搖頭,“我很好。”
    蘇躍連嘆了口氣:“寶貝兒,這麽心軟可不行,尤其是對讓你不快樂的人。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
    他瞥向豆腐:“今天就先放過你吧。謝謝我們的小客人。”
    蘇珊是最先松了口氣的那個,手一抖,匕首當啷掉在地上。
    白發男人的汗潮水一樣打濕了衣衫:“謝謝少主,謝謝小九閣下。”
    “小九?”蘇躍連問,“這是你的名字嗎?”
    鳳凰望着他,并不吱聲。
    總想在主人面前立功的小蔥替他搶答:“是叫謝小九哦少主,不過他說他不認識謝铮,可能只是碰巧一個姓吧。”
    聽見謝铮這個名字,蘇躍連的紫瞳中閃過一絲殺意。
    他收斂得極快,并未讓旁人覺察出異常。
    還裝作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怎麽一個個都姓謝,這個姓氏真有那麽美妙嗎?”
    對于紀攸來說,這當然是最最好的姓氏,因為它屬于他的飼主。
    可是那個不讨人喜歡的謝狄川也同樣姓謝,而且這也不會是蘇躍連現在想要的答案。
    就在這時,如同撞鐘的巨大聲響在主殿回蕩。
    它悠遠而恢弘,每一聲都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底。
    管家俯首:“少主,到點了,聖像該放下來了。”
    蘇躍連看起來對此不大開心,但也沒有持反對意見。
    鳳凰聽見了他們的交談,正好奇什麽樣的聖像會在每天定時定點地呈現,手臂被誰抓住。
    他顫了一下,回頭看見是那個之前被迫持刃的侍女蘇珊。
    蘇珊根本不敢跟他對視:“客人,請您移步,這裏是聖像下放的地點。”
    紀攸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腳下的确要比其他地方深凹進去一點兒,似乎是特意為擺放什麽留出來的。
    他遲疑了下,跟着蘇珊走出這個圓圈。
    “在這裏就可以了。”蘇珊說,很恭敬,像是也把他當成主家的一份子。
    小鳳凰覺得自己應該道謝,否則聖像真放下來可能會被砸扁扁。
    蘇躍連鬼魅般出現在他們身後:“蘇珊,我親愛的,這種事兒我來就可以了,不需要你多嘴。”
    他的語調總是很溫柔,可紫眸裏溫度如冰,像淬毒的蛇信。
    蘇珊的頭低得更厲害了,聲音也破碎得不成樣子:“抱歉,少主,是我……”
    紀攸緊張地看着蘇躍連,不确定他會不會又要發怒做出什麽人神共憤的事兒來。
    但蘇躍連這次沒有計較:“行了行了,你也下去吧,別一個個在我跟前打轉,看了煩。
    此前持燭臺的仆從們早就被他趕走,只留下了管家、蘇珊和伴生獸們。
    現在,他們也同樣要清場。
    豆腐有些遲疑:“少主,小小姐需要吾等一起帶走嗎?”
    蘇躍連瞟了他一眼:“我的寶貝親女兒,也會讓我嫌煩嗎?”
    豆腐自知失言,噤聲,把西鹽從小蔥的背上抱下來,和其他幾人一同匆匆離開。
    雙腳接觸到地面的小幼崽第一反應就是找啾啾哥哥,進入德爾塔象限之後的她骨骼和肌肉都得到了新生般的強化,盡管走起路來還有點兒蹒跚,但總比以前一步都不能走要好多了。
    她張開小手,跌跌撞撞,眼前着離終點一步之遙,被攔截了。
    蘇躍連一手撈起幼崽,用一個完全不該是抱孩子、而是随便拿什麽東西的姿勢夾起西鹽。
    幼崽不太舒服,但不懂得掙紮和哭鬧,只是睜着大眼睛求助地、期待地看向紀攸。
    穹頂打開一道機關,一尊有幾十立方之大的聖像慢慢下落。
    它既沒有繩索牽引,也沒什麽支撐的東西,像是自主漂浮的。
    在簡單的交談之後,鳳凰對這個男人的恐懼有增無減,然而此刻還是鼓起勇氣:“請,請您把她給我,可以嗎?”
    那聖像下降的速度比它該有的體積要快一些,蘇躍連就站在它幾步之遙的地方,對身後這麽個龐然大物毫不在意:“‘她’?你是在說,讓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你嗎?不合适吧,寶貝兒。”
    他在所屬關系上下了重音。
    紀攸非常不喜歡這樣親昵過頭的稱呼,如果他要做某個人的寶貝,那也只能是太子殿下的寶貝。
    小神禽想起在銀鈴-西格瑪的山洞裏,被要求證明自己是自己。
    那麽現在他也可以拿起同樣的武器:“您要怎麽證明,她是您的孩子呢?”
    “你想要證明?好啊,那就看着吧。”
    蘇躍連像翻轉玩具似的把西鹽換了個方向,讓她對着自己,并不在乎孩子極力往後退的畏懼,大手撫上她的額頭。
    彌漫起的紫光散去過後,幼崽先前不知什麽時候縮回去的犄角、尾巴與翅膀,全都被再次召喚出來。
    和紀攸的猜測吻合,她的小翅膀上的鱗片顏色果然又深了一層。
    要不了多久,就看不出原有的藍,全加重成黑色了。
    紫光流淌到蘇躍連自己身上,片刻後,形狀相同、只不過大小和顏色不同的犄角、尾巴、翅膀,漸次顯現。
    蘇躍連把西鹽往上颠了颠,看向紀攸:“這樣夠了嗎?”
    或許是鹽鹽的五官更像媽媽一點,在此之前紀攸并未覺得她同蘇躍連哪裏相似。
    可在他們同時有了這非人三件套,又用同樣的角度看向自己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得驚人。
    不需要更多的佐證,直覺告訴紀攸,眼前的一大一小的确是血親。
    可血緣關系的牽連,對鳳凰來說算不得什麽。
    “您并沒有盡到撫養她的責任。”紀攸用了一個以前偷聽太子和別人商談正事時的說法,“而我有好好照顧她。所以現在,她是我的崽崽。”
    蘇躍連看着小美人無比認真地神情,愣了兩秒,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
    很難想象他這樣一個長相陰柔的人,能發出如此猖狂刺耳的笑聲。
    小鳳凰被他的笑搞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的話有什麽問題。
    重物落地的揚塵散開,争奪撫養權的對話暫且擱置,在場的三人都被身後吸引去了注意力。
    現在紀攸能夠完全看見它的樣子了。
    這裏供奉的聖像,竟然是……一朵花。
    一朵乳白玉石雕刻而成的,殘損的玫瑰。
    鳳凰覺得很眼熟。
    他想起來了。
    很久以前同奧斯汀姐弟倆在母星上的眠宵花區參觀過的聖帝大教堂,裏面本該擺放十字架的地方,也是這樣一朵半毀的玫瑰。
    它是種特殊的符號,是種象征。
    他還記得那朵玫瑰花苞裏趴着的熟睡小天使雕像,記得穹頂彩繪玻璃上亞麻色長卷發的神明背影,也記得自己與教堂産生的奇妙共振。
    以至于一度以為,自己的誕生是與教堂所紀念的帝國開國大帝有關。
    ……可是,那是母星上的教堂,為什麽和億萬光年之外的“風暴之眼”信奉着一模一樣的神?
    玫瑰像很高,需要擡起頭才能看見,全貌。
    蘇躍連端着西鹽來到紀攸旁邊,問仰臉的少年:“你覺得好看嗎?”
    紀攸點點頭。
    如果只看盛放的那一半,花兒自然是美的。
    可被毀掉的另一半,以及兩者造成的割裂感,總叫人看了心驚膽戰。
    那時候林小草在教堂裏問過神職人員,為什麽要設計成這樣。
    奇怪的是,神父同樣顯出困惑。
    “我們家老頭要放在這裏的,不允許任何人改。我不喜歡,吵了很久最終達成一致,每天我離家的時間才放下來。今天要不是回來見鹽鹽,這個點我是不會在家的。反正家裏地方大,想放就放咯。”
    老頭,是指他的父親嗎?
    可是在之前小蔥豆腐的對話裏,似乎蘇家已經由蘇躍連掌權了。
    那麽所謂的老家主,還有那個被偶然提及過一次的大小姐,都怎麽了?
    小鳥兒的腦容量是應該用來吃花種,跳舞,唱歌,和很愛很愛飼主的。
    讓他來思考這些重大事件,也太為難啾啾了。
    鳳凰冥思苦想,小臉繃得緊緊的,比考場裏解題的學生還要專注。
    蘇躍連比他高一個頭,輕笑聲自頭頂傳來:“你知道嗎,還從來沒有人在我身邊還能走神。”
    紀攸眨了下眼,不确定這個誇獎還是什麽。
    “我見過的美人也挺多的,當然,你知道‘美人’只是一種說法,他們大部分都不是人類;他們要麽是籠絡我,想要讨我歡心,扒上蘇家;要麽呢,就是早就被吓得屁滾尿流——就像你見到我的第一眼那樣。請原諒我不夠文雅的用詞。”
    蘇躍連觀察着他的表情:“可你不一樣。你在最開始的驚恐過後,敢跟我讨價還價,而且不是為了自己。想從我手裏拿走什麽,有這個膽量的,你還是第一個。”
    男人向前一步,紀攸不自覺往後退,結果發現自己的方向是朝着玫瑰聖像的,很快就會無路可退。
    “而且你很淡定。你怕我,是因為不知道我是什麽。一旦開始熟悉的我的力量構成,以及知道我和鹽鹽是同一種族之後,你就不再怕我了。為什麽?”
    蘇躍連步步緊逼,很快,鳳凰的後背已經貼上了聖像的底座,玉石冰涼的質感透過薄如蟬翼的織錦沁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心髒咚咚直跳,餘光慌亂地尋找着可以逃脫的路線。
    如果故技重施變回小鳥,有勝算嗎?
    “你不怕我。我很好奇原因。”蘇躍連又重複了一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和我一樣強大,甚至更強大嗎?”
    他在這邊咄咄逼啾,那邊鳳凰既驚惶,又疑惑得要命。
    到底是怎麽看出來自己不怕了呀!
    “我後悔了。”蘇躍連将他困在死角,輕輕挑起小美人的下巴,笑容是不合時宜的溫文爾雅,“我對你很感興趣,寶貝兒,也不打算把你還給別人了。”
    別人?
    是誰?
    蘇躍連摩挲了下抱着西鹽那邊胳膊上的腕機,撥出某個通訊,輕描淡寫吩咐道:“告訴那個姓謝的,我毀約。他的小美人兒歸我了。”
    ……謝?
    鳳凰确信自己沒有聽錯。
    姓謝,并且想要自己的所有權的人,除了太子殿下還能有誰呢?
    紀攸突然有了力量,一把推開蘇躍連:“您……你和殿下,約定了什麽?”
    因為太生氣所以不想用禮貌用語了。
    蘇躍連被他推開,也并不惱,反正他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之前聽他說的話,我還以為你們不熟呢,看來你們也有些前塵往事。唔,也沒什麽好瞞的,簡單來說,他讓我把你抓給他,他就告訴我一個秘密——”
    他笑着看向懷裏的幼崽:“這個秘密就是,原來我有一個這麽可愛的女兒。”
    也就是說,西鹽會送回到蘇躍連這裏,後者就按照約定把紀攸再交出去。
    紀攸在這場交易裏,是一個用來置換的棋子。
    紀攸是不會相信自己的人類先生做出如此狠心的交易,他非常有自信,約阿諾從來都把他如珍似寶地愛惜着。
    蘇躍連難得生出些同情心來:“寶貝兒,不用這麽難過。那家夥也不是什麽好人,輕浮又花心,你跟着他不會幸福的。”
    小鳳凰氣鼓鼓反駁,如果他現在是鳥兒形态,恐怕羽毛都炸開了:“才不是呢,人類先生是最最好的!”
    蘇躍連訝異道:“不是吧,那小家夥在你眼裏竟然形象這麽好?那你知道他不久前給模特送花的事嗎?”
    紀攸一愣。
    約阿諾一向躲人類都來不及,否則自己有了人形之後也不會因為怕被讨厭落荒而逃了;
    再說了,在與艾麗娅·奧斯汀“被”聯姻一事之後,謝恺塵也答應了他,不會再看向別人。
    帝國太子是個很重諾守信之人,就算是對一只小鳥兒,也絕對說到做到。
    蘇躍連看好戲似的,見小美人既震驚又不相信,竟然從腕機裏翻找出照片。
    一大捧粉玫瑰,每一朵上面都灑着金箔。
    “喏,就是這個。雖然我不知道他具體送給誰,但這花兒可還是我差人給他找的。他送出去的時候肯定說是從你們帝國哪個星系訂來的,實際上,這些也是‘深淵’的特産。”
    紀攸看見了玫瑰,非但沒有相信他的說辭,反而更加相信謝恺塵了。
    “不會的。你一定是搞錯了,殿下不會這樣做。”
    這樣大張旗鼓送現成的花,根本不是約阿諾的作風。
    約阿諾只會給他種滿花園的太陽花花。
    “你為什麽這麽有信心?”蘇躍連不是挖苦,倒是真好奇了,“因為什麽,就因為他說今生今世只愛你一人?”
    紀攸點點頭。
    “他永遠愛我。”只有被溫柔堅定的愛意澆灌着的小鳳凰,才能毫不遲疑地講出這些話,“我也永遠愛他。”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蘇躍連輕笑,“不過呢,既然你這麽忠貞不二,更符合我的胃口了。我不喜歡主動送上門來的,還是比較喜歡從別人手裏搶——有點兒挑戰性才有意思,你說,對不對?”
    當初他看着那個女人跌進姓謝的甜言蜜語,再也沒能從萬丈深淵中爬出來。
    現在,還真是莫名生出把這個小美人從另一個姓謝的花言巧語中拯救出來的使命感來。
    姓謝的,沒一個好東西。
    不,應該說人類沒一個好東西。
    畢竟,「愛」就是人類創造出來,用來诓騙宇宙的最大謊言。
    *
    氣囊門發出難聽的吱哇聲後打開,謝恺塵和海登從深潛穿梭飛艇走下來,驚異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伴星銅鈴-伊塔從外面看是和黑洞一樣深不見底的漩渦,沒想到它的地心別有洞天,地質氣候竟然和母星差不多。
    這兒零零星星有些低矮的草屋,幾乎見不到人影,偶爾有動物從茂盛的草叢中竄過。
    山清水秀,風景很是秀麗。
    有點兒古人所說的桃花源的意味了。
    身上穿着粗麻織布、活像個古人的男人,張開雙手,做了個很優雅的禮儀動作:“歡迎二位遠道而來,太子殿下,奧斯汀小閣下。”
    他就是派深潛艇去“天使號角”接走二人的那個人,也是曾經在謝恺塵訪問瓦倫丁共和國回程途中,給太子下藥以至于造成機甲失事、太子本人失蹤的直接兇手——韋伯斯特·鹿。
    兜兜轉轉,成了謝恺塵現在的交易對象。
    太子沒有多餘的時間跟他兜圈子,相當開門見山:“說吧,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他倒是要看看,有什麽驚天秘密不能在視訊裏講,非得大動幹戈親自見面才行。
    韋伯斯特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隔牆有耳,長官,我想您已經吃過一次這樣的苦頭,不會想再有第二次了。”
    謝恺塵神情一凜。
    的确,在事發之前,韋伯斯特也跟了他不少年。
    不是他不夠警戒,只是他不願意去相信自己身邊任何一個看起來忠心耿耿的人,其實是他人派來的卧底,或者殺手。
    最了解敵人的,是敵人自己。
    “我也不跟您客套太多。簡單來說,當年鹿夫人派我去做事之間,許諾了我很多東西。但都沒有兌現,還把我支到這麽個鳥不生蛋的破地方——您不要覺得我這是誇張,這裏的禽類的确不生蛋,要不是我意外發現了這個地方,根本沒有生物能在銅鈴-伊塔活下去。”
    “不僅是我,還有一些前前後後的交接人。”他偏了偏頭,“殿下也看見了,這兒有幾個小房子,就有幾個被鹿家的言而無信坑了一生的可憐人。”
    海登·奧斯汀心想,做陷害、暗算別人的壞事,怎麽有臉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的。
    “所以呢,你現在是反水,要站到我這一派來?”謝恺塵道,“你應該也知道,兵可降,不可反。今天能背叛出賣上個東家,明天也能背刺我。”
    韋伯斯特笑道:“殿下真是夠謹慎的。恐怕您和您認識的人,都覺得三殿下是壞人。可是要我看啊,您可比三殿下心狠手辣多了。”
    謝恺塵表情沒什麽變化:“我就當這是誇獎了。”
    韋伯斯特道:“當然是誇獎,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坐上那個高位,您遠比三殿下合适。
    “您放心,我并不是要反水。說實話,夫人把我流放到這裏之後,我也接觸不到鹿家什麽核心機密了。
    “我從最開始,就只是他們專門用來對付您的棋子罷了。一顆棋子,又能了解多少秘辛呢?”
    “但我的确是來幫您的,這一點您也大可放心。”
    海登聽不下去他這繞來繞去沒一句有意義的廢話了:“能不能直接說重點?”
    “小閣下還真是心急。”他輕笑,“年輕人有沖勁兒,是好事。”
    海登沒有皇室的包袱,看不過去直接開罵:“少跟我裝蒜,你裝的一副有底牌的樣子,來跟殿下談條件,但其實如果殿下現在抛下你直接離開,殿下并不會損失什麽,但你呢?”
    韋伯斯特笑容一僵。
    “如果我沒猜錯,你的那艘深潛艇,哦,還有你擺在那邊山窪裏的星艦,最大的航程也不過是從這兒去往太空,再遠一點根本不可能。估計連到德爾塔象限的邊緣都夠嗆,更別想回到帝國。”
    男人假惺惺的笑容冷下來:“你怎麽知道?”
    海登聳聳肩:“術業有專攻罷了。就像你的專業是惡心人,我也挺會看這些東西的。”
    他這話明裏暗裏把人罵了個遍,韋伯斯特再也裝不下去了,徹底沒了笑意。
    謝恺塵看這小子的眼神裏有幾分意料之外的贊揚。
    少年趾高氣昂,哼了一聲。
    偶爾能在完美無缺的情敵面前勝出一次,盡管真正想要展示的人不在場,也挺開心的。
    就當是年輕人的好勝心好了。
    韋伯斯特的視線從海登身上移開,盯着謝恺塵;他沒忘這裏誰才是話事人:“我提出的交易,一定是能夠互利互惠的。我想殿下應該會喜歡雙贏。”
    謝恺塵不動聲色:“說。”
    “我想二位閣下連銅鈴-伊塔都不敢貿然接近,一定在苦惱怎麽去主星吧。但我知道。”男人故作玄虛地停頓了一下,很滿意于對面兩人同時眼睛一亮的反應,“這裏有一處通往‘風暴之眼’的秘密小徑——當然,這只是個說法,自然不會是真的一條小路。”
    謝恺塵清楚他不會那麽乖乖地把方法交出來,冷靜地問:“你想要什麽?”
    “我就喜歡跟殿下這種聰明人談事情。”韋伯斯特道,“很簡單,讓我們所有人離開這裏,最好能送我回帝國;撤銷通緝令,對我下藥一事既往不咎。錢財什麽的我就不要了,鹿家在把我扔出阿爾法象限之前,還是給了很多的。只不過我要是爛在這兒,他們還能分文不差收回去,我也太虧了。”
    海登心想,讓帝國的S級戰艦護送他回家,還真不客氣。
    “好。”謝恺塵點點頭,“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答應。前提是必須在我成功進入主星之後。”
    韋伯斯特都沒料到自己的要求竟然能這麽輕松被答應,有點兒後悔自己沒多要點:“沒問題。”
    海登猶豫了:“可是,我們到那裏之後,還能跟艦隊聯系上嗎?他們怎麽确定前置條件已經完成了呢?”
    謝恺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頭一回像對孩子似的,語氣柔和幾分:“是‘我’,不是‘我們’。你不用跟我過去了,在這裏看着韋伯斯特,負責和艦隊聯系。”
    海登瞪大眼睛:“那怎麽行!殿下,我要負責你的安全——”
    連韋伯斯特都忍不住笑了:“小鬼,就憑你也能護衛殿下?這是連當年的我都不敢說的事兒。”
    海登一噎。
    的确,謝恺塵是站在人類巅峰的男人,向來只有他保護別人的份兒,誰有那個膽量說反過來守衛他呢?
    然而少年抱着有去無回的決心,日夜兼程趕制晶片調教機甲,可不是為了止步在這兒當獄卒的。
    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鐳射鏡推到頭頂,向來深藏不露的年輕臉龐難得露出一絲慌亂:“殿下,帶上我吧,我會很有用的,牽引機甲的性能已經……”
    “你在這裏的任務,一樣很重要。”謝恺塵做了個手勢,口吻溫和,但很堅決,“我們現在不讨論這個。”
    少年海藍色的眼瞳顫了顫。
    他年輕氣盛,或許優越的家世和過人的天資給了他桀骜不馴的資本,但他不會忘記自己是什麽人,更不會忘記自己面對的是什麽人。
    韋伯斯特看着這個總是驕傲得像小孔雀一樣的孩子頹喪地垂下頭,有些惡劣的愉悅。
    他對着小孩揶揄地搖搖頭
    謝恺塵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海登,轉而問另一個成年人:“我想你的話應該還沒說完,對吧?”
    “殿下真是敏銳。”男人打了個響指,“我雖然不是站在您的派系,但我是真心實意願意看到您坐在那個位置上的。”
    “真心實意”就是指提前把人弄死嗎。
    如果目光能傷人,海登眼神裏的吐槽已經能把這家夥掐死了。
    韋伯斯特裝作沒看見:“讓我想想怎麽說——那是條單行道,您明白嗎?”
    海登呼吸一滞。
    他看向謝恺塵,然而太子的銀瞳安然,好似早有所料。
    “從那裏可以進‘風暴之眼’,這是過去從來沒有任何人嘗試過的。換言之,一旦您進入了,會立刻被蘇家的人察覺,他們也會立刻摧毀通道。您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
    韋伯斯特也看向太子,像看一個試驗品。
    “所以,怎麽離開‘風暴之眼’,就看您的造化了。”
    *
    紀攸被蘇躍連和玫瑰聖像關在了一起。
    聖像的玉石很特殊,即便在幽邃的房間裏也依舊熒熒發亮,非常漂亮。
    可鳥兒不應關在籠子裏,哪怕那牢籠再如何金雕玉琢。
    鳳凰蜷縮在角落裏,終日昏沉,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起初沒有任何人來,好在紀攸并不需要飲水和進食也能活下去,但這種寂寞是比饑渴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只能做夢。
    夢裏他不是現在這個莫名背負上了打倒終極大壞蛋、拯救世界重任的角色,只是一只小鳥。
    他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就是剛被謝恺塵接到皇宮的那些日子。
    什麽煩惱都不需要擔憂,每天的工作就是去花園裏視察太陽花花的生長情況,偷吃幾顆花種,回到書房陪太子工作,然後困得頭一點一點歪倒在謝恺塵的手背上。
    那樣美好的日子,好像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無論作為鳥兒,還是人形,他都抛下了自己最愛的約阿諾。
    約阿諾一定會很傷心吧。
    可是,怎麽辦呢?
    以前他想變得可愛,後來他想要變得厲害。
    再後來,他要拯救衆生。
    現在,他只想回家。
    長大,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
    鳳凰一個接一個做夢,已經分不清虛幻與現世的邊界。
    有時候忽然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鳥籠裏,好像這才是偶爾會出現的夢魇。
    終于有一天,他聽見了另一只小鳥兒的鳴叫。
    啾。
    啾啾。
    鳳凰半夢半醒間想着,這裏怎麽還會有小鳥?
    接着,那音調又有了微妙的改變。
    咻咻,咻。
    是……小野莓。
    不,不叫小野莓。
    叫做……西鹽。
    鳳凰被這個名字猛然拽回現實。
    他醒過來,薄得像紙片一樣的毯子從身上滑落,瑩白的皮膚在昏暗處也沁着淡淡的金光。
    少年光着腳踩在瓷做的地板上,跪在聖像下降的控制機關邊,透過罅隙看見一雙玻璃珠似的藍眼睛。
    “鹽鹽!”
    “咻,咻!”
    不大和諧的聲音插進來:“哎,你讓讓,吾得把這玩意兒弄開。”
    是小蔥。
    紀攸往旁邊退了退,随着宏大聖潔的撞鐘聲響起,玫瑰聖像緩緩下降。
    伴生獸載着幼崽從花瓣的間隙中擠了進來,待紀攸把西鹽抱走之後,它在地上打了個滾,小豬哼哼:“先聲明,吾可不是來救你的。吾只是不想看小小姐難過。”
    小美人還保持着那個半跪的姿勢,從上往下望着他,眸子裏映着星塵一樣的微光:“謝謝你。”
    小豬哼哼暫停。翅膀掀了一下。
    不妙,是心動的感覺!
    怎麽回事。
    它明明更喜歡他的啾形,對人類不感興趣的。
    可惡!
    少主在把這個小美人兒關在玫瑰像所在的密室之後,叮囑他們不要靠近,說這個(非)人類的複雜程度難以丈量,像他們這種道行太淺的獸們不要随便嘗試,容易把自己陷進去。
    那時候小蔥還不信,謝小九看着嬌氣又天真,真身還是個軟乎乎的小毛球,能有什麽威脅?
    現在總算明白了。
    那雙美不勝收的琉璃瞳輕輕一眨,水汪汪地看着你,擱誰不迷糊啊?
    美色當前,連它都差點昏了頭。
    小蔥吓出一身冷汗。
    少主不愧是少主,就是見多識廣。
    它默念着“我對人類不感興趣”“我只對會飛的感興趣”,又開始哼哼唧唧:“吾的地位還是很高的,吾在這裏,其他人一時半會兒都不會過來。哎謝小九你快哄哄小小姐……”
    紀攸還記得在黃昏曉星撿到西鹽的時候,幼崽的體溫非常低。
    但進入到德爾塔象限之後,西鹽就像換了個孩子似的,變得鮮活而溫暖。
    他把幼崽小小的身體攏在懷裏,這幾日連綿的孤獨冰凍也一同融解。
    他現在稍微能掌握一點哄幼崽玩的訣竅,其實小孩子跟小鳥、小動物差不多,有人願意全心全意陪他們玩,就會很開心。
    “咻咻。”
    小西鹽看着他,藍眼睛亮瑩瑩的。
    和在黃昏曉星發現的那個玻璃娃娃相比,脫胎換骨。
    “你想讓我陪你玩什麽呢?”鳳凰問。
    “咻……咻!”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很小的手手,手心朝上,張開五指。
    雙手交叉,兩個大拇指互相勾着,兩邊其餘的四肢蜷起又伸直。
    鳳凰看了一會兒,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做的動作,像是鳥兒張開了翅膀。
    無拘無束翺翔的,自由的雙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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