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誤差
母星第一樞紐, 艾薩拉停泊港,VIP私人泊區。
裴大導演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送行,從墨鏡下面仰視着自己的“黑缪斯號”:“她真美。”
謝恺塵站在他旁邊, 也擡起頭:“确實。”
“黑缪斯號”的形狀并非星艦最常見的弧形, 在不影響飛行功能的前提下, 裴桉把它設計得更有棱角。
仿佛磨砂質地的外殼在燈帶的簇擁下熒熒亮着, 銳利得像劃破枯燥天幕的一柄長劍。
太子一如既往穿了有系帶的黑氅,小鳳凰也一如既往待在太子的衣領裏。
這時候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飼主的語氣,軟軟地咬字:“确、實。”
裴桉雖然聽不懂, 但能感覺到:“小不點是不是在學你?”
謝恺塵:“……确實。”
維護工人拎着機器進行着最後的行前檢查,裴桉撓了撓懷中貓咪的下巴:“我總覺得最近你乘坐得比我還頻繁, 是我的錯覺嗎?”
謬兒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尾巴悠悠蕩蕩。
“不是。”謝恺塵看着傳送帶上寥寥無幾的行李, “謝謝你這麽有錢。”
“這話說的,好像皇室平日裏會克扣您的信用點似的。”
一般用上敬稱,就是在陰陽怪氣了。
皇室成員也是有工資的, 只不過過于優渥、且全盤準備好的物質生活, 讓人總是忘記還有月薪和年薪這麽一說。
換言之, 若是想要什麽就能擁有什麽, 還在乎那一點兒信用點嗎?
再說了,順利的話, 太子登基之後就是要手握整個阿爾法象限的人了。
信用點從此于他而言數字都不是, 不過是一種概念。
然而就是這麽個不僅僅站在金字塔尖、根本就是擁有金字塔的男人,卻總來借他的艦船。
這合理嗎。
維修工收回電箱, 來到兩人面前:“殿下, 裴先生, 已經檢查完畢, 可以登艦了。”
裴桉點點頭:“好,辛苦了。”
謝恺塵轉向裴桉:“那……”
裴桉打斷他:“等一下。”
話都沒說完的太子:“。”
“兩件事。”裴桉說,“不過都得等我助手過來。”
話音剛落,背着靈寵貓包的女助手米娅跳下船塢穿梭機,匆匆忙忙向他們跑來:“殿、殿下……老……老板……”
裴桉:“……你先把氣喘勻。”
他可不怎麽喜歡“老老板”這種稱呼。
米娅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呼吸,她從一個不愛運動的宅女變成現在動不動八百米的運動健将,多虧了這份工作。
“啾啾~”
細嫩的叫聲從上方傳來。
姑娘一擡頭,看見太子衣領裏的小奶啾正在跟自己打招呼。
她可是這小家夥的忠實粉絲,立刻覺得累點兒也值得了。
米娅重新找回了呼吸節奏,打開貓包,先是從裏面拿出了一袋東西:“抱歉,老板,我跑了好幾個商店都沒有賣,所以才耽誤了。”
那是一袋……
謝恺塵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一袋面粉。
裴桉接過這袋面粉,遞到太子手裏:“喏,就這個,麻煩幫我帶給老師。”
謝恺塵看着上面印刷的“美味健康小麥粉”七個大字。
無論和衣着奢侈時髦的裴桉,還是華美磅礴的星艦,又或者……不管什麽形容詞,總之是和自己,格格不入。
“不要用這種‘你是不是瘋了’的眼神看我。”裴桉說,“這是老師要的。”
他瞄了一眼因為奔跑臉還漲得通紅的女助手:“殿下下再要去療養星,還是提前點兒告訴我吧,不然來不及準備。”
米娅愣了一下,連連擺手:“沒、沒事,這都是我分內的……”
她聲音越說越小。
謝恺塵看向她:“麻煩你了。”
她的臉比剛才更紅了:“沒、沒沒事的……”
看起來簡直像高燒。
小鳳凰有點兒擔心,擡頭朝着飼主啾了一聲。
飼主明了他的意思:“去吧。”
于是小幼雛從衣領裏鑽出來,飛到米娅面前,學着人類的動作,用柔嫩的小翅膀摸摸頭。
“啾啾?”
你還好嗎?
天哪,小寶貝這是特意來關心自己的嗎?
米娅幸福得快昏過去了。
另一邊,謝恺塵盯着手裏的面粉,仍然不可置信:“他托你買的嗎?”
“是啊,那邊沒有賣的。他說這個味道最好,其他替代品總是差一些。”
難得有人從富饒的母星萬裏迢迢去探望,所求竟然只是一袋面粉。
聽上去很離譜。
但如果是老師幹出的事兒,倒也正常。
謝恺塵和裴桉雖然共用同樣的“老師”稱呼,但被教授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
他們口中的老師,是已經退休的帝國前少将喬揀。
這位少将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精通有關軍事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機甲、星艦、謀略、治兵,幾乎沒有短板,是個不折不扣的鬼才。
太子學生時代的所有軍事相關課程均由他親手教導,皇後曾經戲稱,自己的兒子被教成了“小喬揀”。
喬少将曾帶領帝國軍取得某次對異族戰争的重大勝利,是被皇帝親自授予勳章的功臣。
不過從那以後,并沒有落下嚴重傷病的他,沒過兩年竟向皇帝辭了職,就此退隐,搬去療養星享受退休生活去了。
除了少将,喬揀還有另一個職位,帝國人才培養計劃“晨星計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
這個計劃旨在成為帝國未來領軍人物的培育搖籃,不論出身,不論種族,不論背景,盡可能吸納阿爾法象限內所有年輕出衆的孩子們。
裴桉的藝術天賦在十幾歲時嶄露頭角,被“晨星計劃”順利錄取。
他自幼年起被皇後照拂,又是小太子唯一的玩伴,喬揀聽說過他。
正巧那段時間要為“晨星計劃”拍一支宣傳片,要求全程由學員來操作,自學了編導知識的裴桉再适合不過。
一來二去喬揀親自帶了裴桉一段時間,也成了名正言順的師生。
見太子認命地把那袋面粉交給機器人放上行李傳送帶,裴桉道:“要不是太忙,我也想去看看老師。”
“也可能你只是想放假而已。”謬兒甩甩尾巴。
裴桉彈了下它的胡須:“不許拆我的臺。”
謝恺塵問:“新戲還順利?”
“還行。”裴桉看了眼那邊還在跟米娅玩兒的小毛球,“托你家寶貝兒的福,換掉司野以後,重新找的那個演員更合适這個角色。”
謝恺塵自然不會忘記片場那個恍惚中差點傷了紀攸的家夥。
炙手可熱的司影帝突然退圈的消息炒得沸沸揚揚,各種猜測鋪天蓋地,星網上粉黑大戰八百回合,至今也沒個完。
當然,太子并不關心這些。
“面粉是第一件事。”裴桉招呼米娅,“貓包給我。”
謝恺塵隐隐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米娅剛一打開貓包,先愉快地鑽進去的是小鳳凰。
裴桉把毛啾撈出來,貓咪塞進去,然後連貓帶包遞給謝恺塵:“——這就是第二件事。”
謝恺塵:“……”
謝恺塵:“陳述你的理由。”
裴桉聳聳肩:“既然我去不了,就讓Miumiu替代我好了。”
謝恺塵:“……那你呢?”
裴桉:“自從換掉男主角,我每天心情都很好。再說,劇組會配公共靈寵的。用不着擔心。總之,帶上小貓咪一起吧,它很乖的。是吧Miumiu?”
小貓咪把屁股沖着他。
被拿出來的小鳳凰頗為不滿,揮着小翅膀停在貓包前,啄了啄瞭望孔。
“Miumiu,讓我也進去可以嗎?”
謬兒正好不大想呆在裏面,從瞭望孔裏伸出貓爪往外撓空氣。
貓毛是沒有一根雜色的純黑,但肉墊倒是粉粉嫩嫩。
紀攸很少能看見它的肉墊,好奇地湊過去。
結果被裏面胡亂出招的貓咪一巴掌拍到。
幸好謬兒沒伸指甲,只是感覺到自己撓空氣的同時撓到了什麽毛茸茸。
“哎,小不點,你還好嗎?”
小鳥晃晃悠悠飛起來,還有點兒暈暈乎乎:“還……好……”
謬兒:“……抱歉我沒看見你。”
紀攸:QAQ
還好細心的米娅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打開貓包,一手按住謬兒不要逃竄,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一手把小鳥兒也送進去。
黑貓認命地往後退了退,趴下來的同時留出一小塊空隙。
小奶啾熟門熟路鑽到專屬位置,蹭蹭暖烘烘的貓毛,滿意地把自己團成小卷。
黑團子裹着奶金團子,場面十分和諧。
裴桉瞄了眼崽崽們,太子現在若是想拒絕,恐怕小不點可不會答應。
他微微笑,像只得逞的狐貍:“那就拜托殿下了。”
這合理嗎。
同樣的疑問這回浮現在太子心中。
不過,他也看向那邊一大一小的兩個團子。
能讓小家夥有個伴,也挺好。
就當借用星艦的租金吧。
*
這是紀攸小朋友第二次乘坐星艦。
對他而言,星艦上的時光比起旅程中的一部分,更像是個全新的探索樂園。
裴桉和謝恺塵完全不同,工作之餘,要将有限的生命花在無限的享受上。
“黑缪斯號”的觀星臺加了個吧臺,還有一塊專門的區域放了各種貓爬架、玩具、零食。
謝恺塵起初還擔心貓咪在這種密閉環境中會不會緊張,等看見他熟門熟路頂着奶啾來到貓貓樂園之後,發現自己的擔憂都是多餘的。
很明顯,謬兒也算是“黑缪斯號”的半個擁有者。
紀攸飛上貓爬架最頂端的動作比謬兒還要迅速,甚至熟練地叼走裏面掉的幾根貓毛,一看就是被貓養過的小鳥。
這個仙人掌形狀的貓爬架緊鄰觀景窗,整面無拼接的弧形玻璃外便是觸手可及的宇宙。
躍遷的瞬間,無數行星扭曲成淡藍色的潋滟光帶,延伸向沒有邊界的浩瀚穹宇。
“蝴蝶!”小鳳凰驚喜道。
謬兒在他下面一級“仙人掌”上磨爪子,聞言擡頭:“哪裏有蝴蝶?”
“那裏呀。”小鳳凰望着舷窗外,“藍蝴蝶!”
貓咪順着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除了時空變換出的顫抖曲線,什麽也沒看見。
紀攸也很疑惑,這——麽明顯的藍蝴蝶,為什麽Miumiu看不見呢?
于是,他扭頭向飼主尋求幫助:“約阿諾!”
謝恺塵剛從調酒師那兒接過一杯勒厄斯淡雞尾酒,他平時很少會接觸酒精,正對着造型奇特、如同牙簽頂着個碗的酒杯裏濃郁的紫色,心中略有質疑。
勒厄斯星系雖是帝國疆域,但居民特立獨行,和其他領地交流較少。
沒想到食物和器皿也同樣古怪。
他看向小鳥兒:“怎麽了?”
“蝴蝶。”紀攸說,“是藍蝴蝶!”
飼養員自然是明白崽崽的意思的。
躍遷形成的淡藍色光帶,和小鳳凰自己撿到、以及後來飼主“賠”的天藍色絲帶看起來有幾分相似。
謝恺塵每次都會把絲帶系成蝴蝶結的形狀,小家夥也只記住了蝴蝶。
“嗯。”謝恺塵說,“很漂亮的蝴蝶。”
謬兒聽着他倆的對話,一臉見了鬼的樣子。
幼崽胡言亂語是很正常的,怎麽太子殿下也……
回答完小朋友的問題,謝恺塵再次凝視雞尾酒。
他有點後悔點這個,而不是流霜氣泡果汁。
上一回,不,準确來說是上上一回乘坐星艦,就是因為喝了一杯酒,然後莫名其妙精神力就失控了,還上了機甲。
記憶破碎模糊,中間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等他醒來,已經在荒星了。
太子本來就不怎麽喝酒,從此更是有了心理陰影。
雖說“黑缪斯號”上的都是裴桉知根知底的人,不會像上次從瓦倫丁共和國回來那樣混進不熟悉的船員,難免還是躊躇,怕再有任何意外。
他可經不起再一次墜毀了,不會有第二只鳳凰等着拯救他。
更何況,現在他有了這個叫他放不下的牽挂。
……所以自己剛才為什麽要點酒來着。
調酒師默默擦着杯子,只敢從酒櫃反光偷瞄一眼太子。
上回太子從荒星回母星,正巧他休假去了,而且聽當值的同事說,太子一直待在客房裏,幾乎沒出來,他們也沒怎麽見上面。
今天自己運氣可真好。
他算是殿下的擁護者,難得能親眼看見,那種見到偶像的感覺叫人心髒砰砰直跳。
太子還喝了他親手調的酒——
不對。
酒是他親手調得沒錯,但太子到現在還沒喝。
難道是不符合口味嗎=口=
他借着把酒杯放回櫃子裏的時機,多看了一會兒,發現殿下只是拿着酒杯在思考什麽,表情頗為凝重。
頭頂有一盞橘紅色的燈,黯淡的光落在他的側臉,将那淩厲的線條勾勒得柔和許多。
調酒師在心中陶醉。
啊,太子真是個憂郁的美男子。
他又等了一會兒,殿下仍然沒有選擇嘗試。
不過等來了小鳥兒。
鳳凰飛過來,落在吧臺上,燈光被切割成無數碎鑽,他低頭看見大理石上自己的反光,很是好奇。
小鳥飛行技術一流,但在走路這方面仍是蹒跚學步的寶寶。
紀攸像個小企鵝那樣搖搖擺擺走了一會兒,腳下一滑,差點掉下去。
好在謝恺塵不會讓他掉下去,眼疾手快接住了。
奶金色的小毛團被燈光染上了一層橘子紅,他用喙親親飼主的手指:“約阿諾!”
謝恺塵沒有忘了他們的游戲規則:“小叽。”
“我們要去哪裏?”
雖然出發前已經告知過目的地,但小朋友每天在乎的事情太多了
“療養星。”謝恺塵說,“去看我的老師。”
這句話裏包含了兩個新知識點,學習小海綿立刻啓動:“療養星是什麽呀?什麽是老師?”
“老師就是告訴你新知識的人。”謝恺塵先回答了後一個問題。
紀攸已經知道什麽是“知識”了。
他思考了一下:“那約阿諾是我的老師嘛?”
他的疑問通常是由飼主來解答,所以這樣劃等號并不是一個難得出的結論。
謝恺塵笑了:“可以這麽理解。”
小鳥開心地在原地轉圈圈,爪爪叩着大理石桌面,發出輕微的啪嗒、啪嗒聲:“約阿諾~老師!”
對于紀攸而言,謝恺塵已然有了很多重身份。
從最開始的寵物,到後來逐漸認清的飼養員,然後是錯亂的“男朋友”和“結婚對象”,再到正式的鏈接共有者。
從此,又多了一個老師。
有什麽更加毛茸茸的從謝恺塵手臂上拂過,他低頭看,是貓尾巴。
謬兒不知道什麽時候跳上了吧臺,離地面一米高,于它而言如履平地。
小貓咪彈跳力驚人,這麽蹦跶上來,竟然半點兒聲音都沒有。
它慢吞吞伸了個姿勢标準的懶腰,坐在太子面前,舔了舔爪子,然後對小鳥說:“殿下還沒說什麽是療養星呢。”
“對哦。”奶啾差點忘了。
琉璃綠和祖母綠兩雙眸子一同充滿求知欲地看向人類。
療養星是個才開發沒多少年的M級行星,并沒有正式的名稱,只有星球編號。
移居其上的都是些皇親國戚、達官顯貴之人,多數是上了年紀要退休,或是病人,前來休憩調養身心,因此有了“療養星”這個俗稱。
療養星處于母星星系內,離母星不遠,雖然體積很小,不過有優美的風景和優越的配套設施,仍是貴客們最熱門的選擇之一。
七八年前,喬揀在深空戰役大捷後沒多久便申請辭職,去了療養星定居。
究竟是什麽促使戰功赫赫、離更高階軍銜一步之遙的喬少将如此棄榮華富貴如無物,坊間傳言衆多:
有說是少将其實受了很嚴重的傷,沒法再回到戰場;
有說是少将在戰争中一見鐘情,從此為了心愛之人離開危險的前線;
有陰謀論其一,皇帝表面嘉獎,其實暗暗排擠功臣;
有陰謀論第二,說是看似退隐,實則被交付了更重大的秘密任務;
也有人想得簡單:不就是錢掙夠了決定惜命開始享受嘛。
總之,提前退休原因至今是個謎,連和少将昔日關系密切的太子都不清楚。
崽崽們對于少将的個人經歷不感興趣,獲得了“什麽是療養星”的解惑之後,圍在太子的酒杯周圍。
這個杯子的形狀實在太古怪,就算有吸管,還是像個碗。
直徑比人的手掌還大,真要喝,可能整張臉都得埋下去。
這也是從小接受嚴格的皇室禮儀訓練的殿下,一時間無從下口的原因之一。
小鳥圍着碗,不,酒杯轉了一圈:“這是什麽?”
謬兒皺着鼻子聞了聞:“可能是你的洗澡水。”
酒杯确實足夠容納小毛球在裏面打滾泡澡玩水。
“啾啾很幹淨。”鳳凰認真地解釋,“不需要洗澡。”
謝恺塵:“……這是喝的。”
“喝的?”饞嘴小鳥眼睛亮了,“我可以嘗嘗嗎?”
以前他問這種問題時,人類先生從來沒有猶豫。
吃的掰一小塊,喝的就沾一點讓他嘗嘗。
然而今天,竟然在他眼前把酒杯拿走了。
毫不猶豫地拿走了!
啾啾震驚=口=
謝恺塵看着小幼崽從期待轉為失望的眼神,點點他的小腦袋:“這是大人喝的,小朋友不可以喝。”
“我是小朋友嗎?”
“當然是。”
謬兒插話:“哎,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多大了來着。”
紀攸扭頭看看自己的尾巴,突然想起來現在是迷你形态,看不到真正的樣子。
鳳凰記錄自己的年齡并不是數着過去了多長時間,而是數尾巴。
自破殼起,每長大兩個月,都會多出一根綴以孔雀之眼的尾翎,并且金色會逐漸由淺到深,形成完美而瑰麗的漸變。
鳳凰一歲為成年,成年時會長出第六根、也是最後的尾翎。
再往後,數量不變,會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绮麗。
遇見謝恺塵之前,小鳳凰已經擁有三根尾翎,就是六個月大。
成為人類先生的小叽之後,他長出了第四根。
最近尾根處時不時癢癢的,大概快要萌發第五根了。
他即将脫離雛鳥、進入漫長的成年階段,只差最後這兩根尾羽,也就是兩個多月的時間。
冬天過去,等到春天再來,他就不再是處處要被照顧的嬌氣幼崽啦!
“我很快,很快就不是小朋友了。”紀攸解釋完自己的年齡之後,充滿渴望地向飼主請求,“等我長成大朋友,我可以喝嘛?”
幼崽們的詞彙總是很有意思,謝恺塵輕笑:“好啊,那就等你長成大朋友。”
不過沒想到小家夥這麽快就就要成年了,這讓計數方式截然不同的人類有些悵然若失,好似看着自己親手養的孩子一眨眼變成大人似的。
不過,往好處想,成年體的鳳凰一定更加美麗。
他很期待那一天。
從來不擺排場的太子殿下,腦海中已然策劃起了如何為自家靈寵舉行一場盛大的成年禮。
酒保雖然聽不懂小鳥叽叽喳喳在說什麽,但也聽得津津有味。
老板的貓咪他倒是經常見,每次乘坐“黑缪斯號”都能見到,這位小少爺貓爬架從來玩不了多一會兒,更願意來吧臺搗蛋,在他心驚膽戰的目光下伸爪子夠那些裝飾的玻璃瓶。
但太子這位傳說中匹配了十餘年才匹配上的靈寵,他還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接觸。
啊,這是什麽絕世甜心小可愛!(捧心)
艦橋那邊來了成員報告消息,殿下暫時離開吧臺。
他一走,崽崽們再一次圍住酒杯。
紀攸看着杯中波光粼粼的紫,似乎被那燈光照出的玄秘漩渦蠱惑走了心神。
他掀了掀翅膀,飛到了杯沿上。
謬兒“喵”了一聲的同時,酒保心裏也跟着咯噔一下。
小胖鳥看着圓圓滾滾,這不得把杯子直接踩翻了?
然而杯子穩穩的,酒液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看不出來啊,酒保詫異地望着順着杯沿橫向散步似的小肥啾,原來是個空心的?
小家夥搖搖擺擺,還時不時俯身湊近嗅一嗅,小爪牢牢地抓着杯壁,似乎還有微弱的金光環繞,自在又輕盈。
然而酒保的心還是一直吊着,生怕小鳥兒一個不注意,腳滑摔進去。
原本一切都正常,直到謝恺塵結束了對話走回來。
沒有乖乖聽話的奶啾心虛了,怕被飼主看見,揮着翅膀要下來。
他現在的落爪點,正好是冰塊融化出的水跡。
然後,搖搖晃晃的小鳳凰不負衆望,啪叽掉進滿滿的、一口沒喝的酒杯裏。
*
謝恺塵想,自己沒喝果然是對的。
勒厄斯星系的東西實在太怪了,連神禽都能喝醉。
半小時前,鳳凰掉進酒杯之後,掙紮着撲騰,酒灑出去大半。
敏捷又早有準備的謬兒趕緊把他叼出來。
酒保的魂兒都要吓沒了,在自己的管轄區域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這種事,自己會被太子立刻扔出星艦吧?
然而謝恺塵根本沒空管他,匆匆走過來,從謬兒嘴裏接住鳳凰。
鳥類的羽毛本身就有疏水性,神禽的靈力更有一層保護,實際上小叽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變成落湯雞。
然而幼崽着實受了驚吓,渾身發抖,金光碎成數不盡的飄忽齑粉。
謝恺塵的手掌虛虛地握着他,然而飼主的體溫和氣味都無法給予立竿見影的安慰。
“喵嗚。”
謬兒叼來一塊小絨毯,那是它的靈寵包裏的,紀攸寄養在裴桉家的那段時間很喜歡這個毯子的質感。
緊緊的包裹可以給幼崽提供安全感,謝恺塵向貓咪道謝,把瑟瑟發抖的小毛球裹了起來。
他神色凝重,抱着小鳥離開觀星臺。
沒成為太空垃圾的酒保腿都軟了,癱在地上。
謬兒跳下吧臺,尾巴拂過他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權當安慰。
半小時後,客房裏,小鳳凰依然沒醒,然而羽毛上的金色卻愈發明亮。
S級對精神力的感知比尋常人都要敏銳得多,謝恺塵能感覺到客房中充滿了紀攸靈力的波動。
仿若自遠海瀕臨的浪潮,尚有距離,卻也終究無路可逃。
而且這種波動和自己失控暴走完全不同,是……醉意。
沒錯,小鳳凰掉進酒液裏可能也就一兩秒的時間,竟然醉了。
謝恺塵打開腕機通訊錄,對着獸醫的頻段猶豫了一下。
普通小鳥喝醉,獸醫也許知道怎麽處理。
但如果是神禽呢?
眼下更要命的在于,神禽的精神力過于強大,遠在人類之上,鳳凰的醉醺醺已然影響到了人類。
簡單來說,滴酒未沾的太子也醉了。
謝恺塵起初還在盡力抵抗,但考慮到剛才艦橋那邊說可能比預計時間晚幾個标準時才能抵達目的地,想法又變了。
他在這兒反正也沒法處理事情,房間裏沒別人,不需要時刻保持清醒。
放任自己醉一回,又如何呢?
不過是和小鳥一起睡個天昏地暗罷了,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精神一旦松懈,很容易就被攻破了。
謝恺塵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勉強把被小毯子裹着的紀攸抱到床上,自己和衣而卧躺在旁邊。
他扭頭看了看幼崽,隐隐期待能和對方進入同一個夢境,看一看小鳥兒醉了的時候會夢見怎樣的世界。
是森林,真正的聖梧桐,過去的夥伴,開不完的太陽花?
還是……會夢見自己呢?
意識徹底滑入深淵前,謝恺塵最後看見的是他們的鏈接。
灰綠色的小星星安穩地躺在精神空間中,旁若無人呼呼大睡。
柔軟的邊角一翹一翹,好似跟着主人們一起熏熏然了。
星星躺着的姿勢和他、小叽一模一樣。
簡直像一家三口。
只不過,是自己一個家長帶兩個幼崽。
都被寵壞了的那種。
*
與預計并不相同,謝恺塵既沒有進入紀攸的夢境,也不是他們平日裏那個共享的精神海。
這是個單獨的空間。
不僅獨立于他們各自的精神力,而且因為受到雙重醉意的侵擾,時間線再度發生扭曲。
十六歲的謝恺塵上一秒還在送別正式退休的老師,鮮花,橫幅,掌聲,功勳章,慕名而來的人群把船塢圍得水洩不通。
下一秒,周遭所有依依惜別的人都不見了。
他低頭一看,自己竟然站在湖畔邊。
這是什麽地方?
他為什麽在這裏?
該不會是自己被敵國的高科技武器埋伏、傳送進蟲洞裏了吧?
年輕的小太子有些茫然。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又是未來某個時空的自己精神力失控,發生了回溯吧。
少年嘆了口氣。
這樣的事情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
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樣,将精神力收放自如呢?
老師一直想教會他控制,然而他這個學生實在是太沒天賦,把老師熬到退休都沒能學會。
等到那個長大以後的自己徹底将精神力和體力全都耗空以後,回溯就會結束了。
現在除了等待無事可做,小太子認命地攏了攏衣襟。
正常的時空還處在秋天,然而他瞅瞅眼前的湖面,全都結冰了,明顯是一年之中最嚴寒的時節,他渾身上下最厚的是一條圍巾。
這兒是個看起來很漂亮的湖畔,但并不是公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小太子在幹枯的草地和站着中間躊躇片刻,還是選擇後者。
他眺望着湖泊和對岸朦胧的景色,心中竟然有隐約的期待。
這一次的回溯,還會再遇見十五歲時那個貿然闖進來的小美人嗎?
對于謝恺塵來說,回溯是一項非常私人的事情。
除了潛意識捏造出來的假象,并不會真的有其他人入侵。
那個小美人是個意外。
直到一年後的今天,他仍搞不清楚原理。
只不過小美人就出現過那麽一回,像朵驚豔的卻只綻放一次的昙花,讓少年頗有些魂牽夢萦。
意識到自己的盼望後,少年一驚。
他向來是讨厭人類的,大大小小場合中見過的各個星球各個種族的美人千千萬萬,從來也沒誰能夠打動他的心。
怎麽偏偏惦念着最缥缈的那一個?
或許這是潛意識為他捏造出來的一份陪伴也說不定,世界上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
男孩兒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按耐下那份沒道理的等待,突然覺得這個空空蕩蕩的精神空間哪兒哪兒都有些礙眼。
也不管草屑會弄髒衣服,索性在岸邊躺下了。
回溯本身就是一種意識陷入昏迷的階段,相當于某種程度的睡着。
如果在睡眠裏再睡覺,又會怎麽樣呢?
謝恺塵不清楚,因為他才閉上眼沒多長時間,突然覺得有什麽癢酥酥的拂過自己面頰,還帶着一陣令他眷戀的幽香。
他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輝煌的淡金,如同一座聖潔的神廟向他俯瞰過來。
“醒了呀。”柔軟的少年音咯咯笑着在他耳邊響起,“我還以為你睡着了呢。”
……是那個人!
謝恺塵心髒被電了一下似的,猛然起身,猝不及防撞到了什麽。
捂住額頭的同時,他後知後覺意識到那些撲面而來的淡金色是對方散落的長卷發。
小太子被撞得生疼,揉了揉前額,不忘關心道:“你還好吧?”
小美人原本雙手背在身後,彎腰湊近他,這時候重新直起身,潔白的貝齒咬着淡粉色的嘴唇笑起來:“人類真笨。”
金光與香氣随着他的動作一起離得遠了些。
謝恺塵感到一陣失落。不過好在對方看起來的确沒什麽事兒。
少年并不想被這個比自己嬌小的男孩俯視,也站了起來。
他拍拍身上的塵土,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你不是人類嗎?”
“當然啦。”小美人回答得理所應當。
謝恺塵問:“那你是什麽?”
“我不能告訴你。”
——又來了,這熟悉的、叫人心生惱怒的搪塞。
他們離得并不算遠,算是踏入了對方信任的社交距離。
然而即便如此,謝恺塵依然看不清小美人的模樣。
唯有那雙眼睛格外清晰,是剔透的冰綠色。
宛若初春時節将将抽條的柳枝,輕拂過尚未化凍的湖面,缭繞出的淡淡霧氣。
真漂亮。
見識過帝國國庫中堆成山的金銀財寶的小太子想。
翻遍整個宇宙也找不出比他的眼眸更美麗的瑰寶。
他們許久未見,謝恺塵從十五歲走向十六歲,個子仍然在竄,骨頭每一天好像都在變得更加堅韌有力,棱角與線條也愈發向這成年人靠近。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們每一天好像都在長大。
然而一年時間,小美人看起來并沒有什麽變化。
謝恺塵想到一個應當不會被拒絕回答的問題:“你多大了?”
“十三。”小美人說,“可能是吧。”
他的聲音輕快,既像踩着鈴铛,又好像喝醉了似的,和雙眼一樣蒙着一層濕潤的霧。
“但我也不記得啦。”
他說。
——又一個不是人類的佐證。
青春期的男孩兒們當然會對自己的年齡記得清清楚楚,多一天,少一天都要锱铢必較,唯恐被當成小孩子。
十三歲,那就是和他的二弟一樣大。
謝恺塵短暫地回憶了一下謝鳴風。
剛升入中學的二皇子同樣處在糾結而敏感的青春期,因為雙腿殘疾以及較弱的精神力而自卑,無從排解,全靠吃,自暴自棄把自己吃成了圓形。
十三歲的弟弟,以及他的那些同學們,在小太子看來無疑是一群鬧哄哄、亂糟糟、聞着也不怎麽樣的臭小子,多待一會兒都感到煩躁。
然而相同年齡相同性別的小美人,卻是朵不染塵埃的冰雪蓮,盛放于封凍的湖水中央,被衆生觊觎,又只能遙望。
光是待在他近旁靜靜地看着,就已經很美好了。
如果說第一次相遇,還處在一見鐘情的萌芽階段,那麽這一次的重逢,少年太子無疑已然陷入無可自拔的青春期悸動中。
……這不對勁。
對于向來冷靜、理智到不近人情的謝恺塵而言,動心幾乎等同于大難臨頭。
不該這樣的。
他警惕地後退一步——這種警戒心不是對小美人,而是對心被湖面上的風吹皺了的自己。
交談過程中遠離對方稱不上禮貌,謝恺塵顧忌于此,盡可能讓動作并不顯眼。
可惜還是被捕捉到了。
小美人一怔,眸子裏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傷心來。
“為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搖搖欲墜。
小太子一怔。
冰翡翠仿佛要融化了一般,有什麽凝結而出的霧氣将落未落,像一滴懸停的淚。
謝恺塵被釘在原地,再也不敢動彈了,罪惡感兜頭而下。
自己……是把他弄哭了嗎?
“為什麽這樣?”
小美人又問了一次。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顫動,嗓音帶上了點哽咽的鼻音,像是水中倒映出的一輪花影,随時都會破碎。
小美人再次擡眸,靠近愣怔的小太子,一步步踩在少年錯亂而鼓噪的心跳上。
“——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他問。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還在說“只喜歡你”,這一章就讓未來老婆傷心,太子啊太子(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