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無瑕
三個标準時前。
距離抵達母星第一交通樞紐——艾薩拉停泊港, 還有一點五個标準時。
經過長距離的跨星系行程,旅客們本該感到疲勞,然而此刻公共星際航班“沃倫星系—母星星系”上卻熱鬧非凡。
公共大屏正在循環複播裴桉導演的新片, 來自不同星球的人們交錯着用過沃倫語、帝國通用語和星聯通用語, 興奮地談論着視頻的內容。
“別的不說, 光是看臉, 還是太子更勝一籌。”
“何止啊,根本是壓倒性的勝利好嗎?”
“我覺得審美是很多元化的東西,其實三個皇子裏, 我最吃二皇子的顏诶。”
“原來你喜歡霸道殘疾大佬愛上我這一款。”
“你們看星網上的評論沒有?好多人都覺得之前那個造謠的虐殺靈寵事件,是政敵為了抹黑太子編造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叫什麽‘政敵’, 說話的方式簡單點, 不就是三殿下的勢力嘛。”
“天吶, 為了陷對方于不義,竟然這樣無辜殘害一個小生命……”
“我早就說了,三皇子可不是什麽好人, 你還不信。”
“哎呀, 你們別再說那些人了, 人類多沒意思啊。不覺得小奶瓶很可愛嗎?”
“啾寶可愛還是需要用說的嗎?全象限誰不知道。”
“也難怪太子對他這麽溫柔, 我要是有這麽個小寶貝在身邊,連班都不想上了, 就每天陪着他、看着他。”
“嗚嗚, 崽崽嗑瓜子我能看一天。”
從乘客區到觀星臺,到星艦餐廳, 甚至是艦組工作的地方, 沒有哪裏不在談論這支已然霸占熱搜前十的宣傳短片。
人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哎, 你剛才看了嗎?”
低頭在PADD瘋狂吆喝:【快把啾寶高清大圖發我!!】
然而在這全民熱烈的讨論中, 也有人并不參與。
靠窗位置上的女孩托腮望着外面飛掠過的小行星帶,一直沉默不語。
從沃倫主星一起出發、交換過名字的兩個女孩,拿了杯特調荔枝冰茶走到她身邊:“小草心情不好嗎?”
盡管林小草這個名字聽起來确實有些潦草,但林姓畢竟比奧斯汀更加普遍,不會讓人一聽就聯想到大島煌星系的領主。
艾麗娅·奧斯汀在外大多數時候,都會使用另一個媽媽給予的名字。
林小草接過凝滿冰霜的玻璃杯,水汽淌進指縫裏,沖新朋友感謝地笑了笑:“沒有啊,我挺好的。”
“那大家都在看Ann的新片的時候,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發呆呀?”
“啊……”林小草找了個借口,“我對這些東西不是很感興趣。我是個比較老派的人。”
連去走在時尚尖端的母星星系,都要穿着沃倫的傳統服飾,确實是不趕潮流的類型。
兩個姑娘恍然大悟點點頭。
“不過小草你應該還是知道太子吧?”
林小草嘴角抽了抽:“嗯……嗯,這個還是知道的。”
不僅知道,馬上還要跟這個人結婚了。
女孩們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一臉憧憬地幻想起了要是成為太子妃會過上怎樣美好的日子。
什麽共進早餐啦,什麽陪同辦公啦,什麽觀看訓練啦,什麽攜手出席重要場合啦,什麽晚安吻啦……
基本都是那支宣傳片裏的情節,只不過把故事的另一個主角,也就是小奶啾,換成了自己。
她們幻想的那些,很有可能都是自己即将要過的真正生活。
想到這個,林小草就一陣惡寒。
好可怕,好可怕。
謝狄川步步緊逼,不知道究竟他和她的媽媽們進行了怎樣的交涉,讓兩人不遠萬裏親自來到沃倫,和舒蘭夫人一起,勸她務必選擇投靠太子。
是涉及財富?權力?性命?
她們沒有告訴她。
林小草當然不願同意,但是面對着三個将自己養育大、恩重如山的女人企求的表情,也說不出來拒絕的話。
她們向她真誠地道歉。
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還是将沉默當成了一種回答。
于是,兩個年輕人的婚事沒有經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同意,雙方甚至連參與讨論的餘地都沒有,就這麽被定下來了。
林小草最後的倔強,是沒有選擇媽媽們或者老師的私人星艦,而是乘坐公共艦船去往母星,并且請求她們在訂婚之前不要将這個消息透露給任何人。
轟轟烈烈的風光大嫁,無異于逼她直接在太空中跳星艦。
半晌,姑娘們依依不舍地結束幻想,惋惜道:“也不知道誰會是殿下的真命天女。哎,她該有多幸運啊。”
不。
林小草想。
她該有多不幸啊。
“你們不覺得……”她斟酌了一下措辭,“殿下根本就不需要戀愛嗎?他仿佛已經把自己全部的愛意都給了那只小鳥了。”
女孩們想了想。
“嗯……确實有點。”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太子總不能娶一只小鳥吧。”
“小鳥又不能給他生繼承人。”
“說起來啾寶是公的還是母的?”
“好像是可愛的男孩子吧,雖然之前換裝秀中有許多小裙子。”
“啊,那如果是小男孩的話,連生蛋都做不到了。”
“等等,你到底在幻想什麽?”
“沒有啦,我也就是在星網上淺嗑了一下太子和啾寶的拟人。哎我還存了同人圖呢給你們看看……”
林小草:“……”
感覺好像哪裏不對。
星艦廣播響起,通知全體乘客做好降落準備。
林小草在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又看了一眼舷窗外。
母星斑斓的光影越來越近,許多從沒來過的乘客發出了驚嘆。
落在林小草眼中,卻是殘酷命運的深淵巨口。
她正注視着深淵。
而在她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一雙海藍色的眼睛也一直注視着她。
*
現在。
未婚……妻?
觸及到鳳凰的知識盲區了。
未婚妻是什麽意思呢?
老皇帝見掌心裏的小團子頭頂呆毛彎成了一個小問號,笑着解釋:“小朋友恐怕還不知道這些呢,未婚妻就是将來要跟你主人結婚的人,會和恺塵住在一起。等到恺塵忙公事的時候,你的女主人就可以陪你了。開心嗎?”
他說這些話時,身後的女孩大氣都不敢出,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艾麗娅·奧斯汀·林,比起她本人,她的兩個姓氏、或者說是兩個母親更加如雷貫耳。
大島煌星系的奧斯汀夫人,流霜星系的林夫人,帝國的母星星系外九大星系領主中唯二的女性,都是精明能幹、手腕了得的強人。
盡管這兩個星系和母星來往并不多,但在她們的治理下,領域安定,人民生活富足,帝國對此感到滿意。
兩位明面上并沒有多少交集的女領主是一對戀人,并且收養了一個女嬰的事情,在過去其實并沒有多少人知道。
但也許從今以後一切都不同了。
“艾麗娅是個很好的孩子,她小時候朕還抱過。”老皇帝拍了拍姑娘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她一定能成為很好的皇子妃,輔佐你将來……”
後面的話皇帝并沒有說完。畢竟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太子走到皇帝面前後,就那麽直愣愣地杵着,像一柄絕不會彎折的劍。
他從頭發絲兒一直僵硬到腳尖,沒有辦法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局面做出任何合理又得體的回應。
裴桉低聲問喬揀:“您不是說殿下不接受這個提議嗎?”
将軍對此同樣顯得很詫異:“他是這麽說的,我也是這麽轉告陛下的。可是陛下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沒有辦法左右。”
他當了幾十年的皇帝,身居孤位慣了,見不得他人的忤逆,更見不得有哪一步棋走在自己設下的路數之外。
謝鳴風輕聲加入他們的讨論:“我聽說王妃代謝狄川向流霜領主提親,看來領主夫人們還是更偏向我大哥。”
“何止是夫人們。”喬揀的嘆息聽不出情緒,“起碼在這件事上,陛下也是更偏向太子殿下的。”
若陛下真有心施行儲君的普選,又怎麽會不知道流霜、大島煌、沃倫三張票對最終結果的影響力。
而他對謝恺塵說,‘這是我親自為你挑選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算是把這三張票直接劃到了長子手中。
老皇帝又拍了拍謝恺塵的胳膊:“朕時間也不多了,你們挑個良辰吉日盡快訂婚吧。朕要是能撐到你們結婚那天再好不過。唉,真想看看朕的小孫兒出生,可惜來不及了……”
喬揀和裴桉趕忙暫停竊竊私語,上前一左一右安慰陛下會壽同亘古,福延萬年。
老皇帝擺擺手:“好啦,你們不用拿這套說辭來糊弄朕。什麽是科學,什麽是迷信,朕還是清楚的。”
好像重病那時請蠟燭和祭司來的不是他一樣。
“其實能看着帝國疆域擴展至此,子民安居樂業,朕的這一生也很滿足了。”他深深嘆了口氣,“就是恺塵的婚事還沒個着落,等到定下來,我去見你母親,也好跟她交代。”
連皇後的名頭都搬出來了。
太子再如何抗拒這件事,也不可能當着行将就木的父親面反駁。
在皇帝的角度來看,這算是替自己和妻子完成了“遺願”。
對于想要扶太子上位的喬揀、謝鳴風、裴桉來說,多了三張票無異于一顆定心丸。
對于遙遠的三個星系領主及人民而言,“三星之女”嫁入皇室之後,也意味着帝國給他們的定然會比給別人的多。
艾麗娅小姐常年生活在輻射強烈的沃倫主星,也延續了傳統穿着嚴實。
綴着細碎亮片的青藍色面紗遮住了鼻梁以下的下半張臉,光是那雙露在外面的杏仁形狀的眼睛,也能看出不凡的美貌來。
除了樣貌,艾麗娅小姐聰慧機敏,落落大方,木頭一樣不開竅的太子能娶到這樣一位妻子也是好事兒。
至于艾麗娅小姐本人,且不提她在沃倫主星像個普通家庭的女孩一樣隐姓埋名生活了這麽多年,就算她以雙星系領主之女的身份長大,又怎麽能夠跟嫁入皇室相提并論。
更何況,那可不是随随便便一個什麽皇親國戚的妻子——那可是立于群星之巅的帝國皇後。
任誰來想,那都是做夢也在祈求的天降榮耀。
兩個還算是門當戶對、才貌雙全的年輕人的婚姻,似乎不管對誰來說都是皆大歡喜,無可挑剔。
然而從皇帝到場起,太子至今一詞未發。
他一向冷靜的大腦此時一片混亂,無數個念頭叫嚣着讓他不顧一切拒絕。
不顧重病父親的期待。
不顧已逝母親的遺願。
不顧與謝狄川多年來的纏鬥。
不顧什麽選票、儲君、帝位……
那些他想要不顧、卻不得不顧的東西,如同山一般沉重地壓在他的肩上,叫他感覺頭顱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來。
多年來他對人類報以最深的厭惡,從來沒想過與另一個人朝夕相伴。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只有他的鳳凰。
他的鳳凰……
此刻他根本不敢直視近在咫尺的紀攸,仿佛那是一種背叛。
曾經小鳥承諾了自己不會和別人結婚,不會喜歡其他人。
可現在呢。
不管是否順應了心願,在場所有人都對這件事情提前有過心理準備。
唯有鳳凰什麽都不知道。
他還滿心歡喜地期待着人類先生兌現那個篤定自己一定會喜歡的禮物。
成年的禮物,難道就是這個嗎?
他們告訴小鳥,生日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收到禮物也會很高興。
為什麽此刻他不僅開心不起來,反而小小的心髒還攥滿了比最難吃的青漿果還要多的酸澀?
鳳凰半立半倚着皇帝的手掌,小聲地問:“約阿諾,會和別人結婚嗎?”
他的語調夢幻,神情卻是蒼白的空洞。
他很小聲很小聲,就像以前人類先生給他講睡前故事那樣,生怕聲音高一點兒,都會驚擾一個美夢。
或是噩夢。
謝恺塵捏緊拳。
他清楚自己現在應該給予小家夥一個回答,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謊言。
但他的指甲深深紮進掌心,半晌,什麽都沒有說。
小鳳凰像是剛剛破殼的新生幼雛那樣顫巍巍地掀了下翅膀,好像忘記了怎麽飛行。
他又試了一遍,失去平衡驟然從皇帝的手心摔下來。
“哎——”所有人發出驚呼。
在太子接住之前,鳥兒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六神無主又搖搖晃晃,爾後振翅飛向了飄浮過一朵陰雲的天際。
淺金色的碎光順着尾羽流淌下來,在半空中拖曳成一道長長的淚痕。
謝恺塵猛然擡起頭看向他離去的方向:“小叽!”
他讓他的小家夥難過了。
做了那麽多的努力要保護好小鳥,到頭來卻是自己傷害了對方。
早就有人警告過他,靈寵和主人之間不該有如此病态的依戀關系。
是他錯誤的飼養方式害了鳳凰。
所有人都在看太子。
目光中有疑問,有責備,有憐憫。
但謝恺塵沒有看向任何人。
他追了出去。
*
在鳳凰感到不安全的時候,他的第一選擇是人類先生的身邊。
然而現在,人類先生身邊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那麽他的第二選擇,就是人類先生那件領口紋有星環的黑色大氅。
當初第一次和謝恺塵分離時,于裴桉家度過的那些暗無天日的時間裏,小鳥只有蜷縮在殘留着人類先生氣息的大衣上,才能勉強汲取一點維持生命的安全感。
太子的卧室窗戶不會關,随時迎接小鳥歸來。
紀攸跌撞着闖進去。
他的靈力跟着情緒一起失控,走到哪兒都下一場金色的雨。
沒有辦法再穩定地維持着僞裝的雀鳥形态,斷斷續續變回了鳳凰真正的模樣。
才成年沒多久,從體型和認知上仍然像個幼崽的紀攸根本不敢看向這間到處充斥着人類先生氣息的卧室。
潛意識裏紀攸沒有忘記長老和太子的告誡,不可以将原身展現在陌生人面前。
于是他叼起大氅,頂在自己身上,飛離了這個讓他感到恐懼和悲傷的地方。
此刻的小鳳凰并沒有意識到,比起看見一只金色流光的美麗鳥兒,一團懸浮在空中自由前行的衣服才更加詭異。
他飛了很久很久,失控的靈力反而在此時成了源源不竭的能量,叫他不知疲倦。
鳳凰想起了從荒星森林撿到人類先生開始,他們經過的那些冬春與晝夜。
約阿諾說,謝謝你找到我。
約阿諾說,你想給我一個家嗎?
約阿諾說,給你取個名字吧。
約阿諾說,「只喜歡你。」
但約阿諾現在并不是只喜歡他了。
會有別的小朋友,或者別的大寶寶了。
從紀攸還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幼崽起,就聽森林裏的動物們談論起人類。
它們說,人類是壞的。
它們說,人類滿口謊言,貪婪殘忍。
它們說,人類是最不可以信任的。
沒有見過兩腳獸的小鳳凰對這個奇特的種族有着許許多多的遐想,直到在太陽花田撿到昏迷的人類,不僅打破了全靠道聽途說建立起來的刻板印象,更在與謝恺塵相處的每一天都體會到人類有多麽溫柔和善。
結果人類先生也“騙”了他。
懵懂的小鳥兒并沒有感到被“欺騙”或是“背叛”的憤怒,他只是很傷心。
需要強調一下,是很難過、很難過。
飼主哄不好的那種。
如果一只小鳥會心碎的話,大概就是這樣了。
鳳凰終于飛累了,停下來。
對世界毫無警惕心的單純小家夥根本沒有去注意現在身在何處,只是憂郁地将自己蜷縮在黑氅下,抱着人類先生的衣服哭唧唧。
鳳凰是不會輕易流淚的。
「祂」的眼淚是神明的垂憐,一滴便可覆地翻天。
一滴與其他色澤質地都不同、半透明的淡光,順着琉璃瞳撲朔着金光下墜。
憂郁的小鳥兒長這麽大還沒有流過淚,甚至完全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直到那滴鳳凰的眼淚驚起一片靈力的漣漪,漩渦般倏然擴散開來。
紀攸惶惶然睜開眼,掀開黑氅,詫異地發現周圍什麽景物都看不見,空餘燦爛的金光環繞着他。
越來越明亮,連天地也為之失色。
不僅那光線異常,他的身體也很不對勁兒。
燙得厲害,好像不是在某處歇腳,而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但這種猝然升高的溫度并不痛苦,只是讓剛剛成年的鳥兒感到十分無措,好像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這是……怎麽了?
層疊覆羽如金絲,每一根尾翎都愈發明亮,淺金色的、火焰般的光芒包裹住全身,幾乎要将他吞沒。
盡管并不感到劇烈的疼痛,卻仍有一種仿佛要将全身拆解、打碎的古怪感覺。
這是長大嗎?
小鳳凰想。
心碎。眼淚。焰火。
這些都是成年禮中必然會經歷的一環嗎?
成長或許就是這樣一樁拆骨焚心的階梯。
長大好可怕……
紀攸害怕地漂浮在無盡的空茫中。
他能不能——他不想長大了。
即便是神禽的祈求,時間也不能倒流,他的願望終究沒有被上天應答。
“叽啾……”
鳳凰呢喃着,失去了意識。
*
不知道用了多久,鳳凰再度醒來。
他顫抖着睜開眼,奇怪的、超脫塵世的金光不見了,周遭的景物恢複了正常,太子的黑氅也在旁邊。
紀攸低下頭,并沒有看見自己熟悉的羽毛和爪爪。
而是一雙腿。
一雙……屬于人類的腿。
修長,筆直,宛若新生。
咦?
這是誰的?
震驚的小鳳凰撲騰着翅膀想要飛起來,可非但沒有熟悉的懸空感,目之所及也并非羽翼。
而是人類的手臂。
……怎麽了?
發生了什麽?
難道有誰昏倒在自己的面前了嗎?
小鳥再一次試圖操縱雙翼,結果随着他的發力擡起來的還是屬于人類的雙手。
他怔怔地望着似乎比平常的視角看起來小了許多的手掌,意識到這并非別人的,而是與自己相連。
紀攸小心翼翼地擡起手,很慢很慢地翻過來、翻過去,反複查看着手背和手心。
沒錯。
原本可以包裹住他全身的人類的手,此刻看來也就跟自己平常的爪爪差不多大小。
接下來鳳凰像在玩玩具一樣,嘗試用這雙手去觸摸別的地方。
明明還是他自己的身體,卻沒有熟悉的覆羽或者絨毛。
不僅是翅膀和爪爪,羽冠和尾翎也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全都是光滑的、先前他只在人類那兒感受過的溫暖皮膚。
渾身上下的肌膚細膩柔軟,沒有半點瑕疵。
除了指尖透着淡淡的粉,其他地方都雪一樣白。
紀攸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但的确正在發生的結論:
——自己變成人了。
他不再是鳳凰、小雀鳥,更不是什麽小雞。
是……人類。
比起到底為什麽會變成人,紀攸最先冒出的念頭,是約阿諾最讨厭人類了。
變成人以後,也一定會讨厭自己吧。
本來就要和其他人結婚、有更喜歡的小朋友了,會不會從此以後就不要自己了呢?
在小鳳凰跳脫的思維中,「變成人」是可以和「被抛棄」劃等號的。
鳳凰才長出第六根尾翎,踏入成年的門檻,換算成人類的年齡也就剛滿十八歲。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新生的少年,也讓他冒出了古怪的邏輯。
為了不被飼主丢掉,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不能讓約阿諾看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不想讓約阿諾離開自己。
所以自己先離開。
……簡單來說,趕緊跑。
少年依稀記得人類社會的法則,不能像小鳥那樣什麽都不穿,抓過地上的黑氅披在身上。
理所當然穿飼主的衣服。
趕緊跑。
他在心裏催促着自己。
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夢想是好的,可惜現實是複雜的。
小鳳凰平時的行動都是靠翅膀,所以化成人類的雙手之後用得也還算靈活。
問題是,他的爪爪并不常用,化成人類支撐行動的雙腿之後,根本就不知道怎樣邁步。
哪怕平日裏看見各種人類走路、奔跑一千次一萬次,但所謂學習嘛,等到真到了自己身上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
謝恺塵曾經給他講過《海的女兒》這個睡前故事,此時的紀攸深刻地明白了為什麽童話裏的小美人魚在獲得雙腿之後,每走一步都會疼得像邁在刀刃上。
他還算幸運,沒有體會到刀割的疼痛,然而那并不妨礙他完全不會走路。
這樣細細長長的兩根筷子似的腿,究竟是怎樣支撐人類行走的呢?
小鳥想不通。
好在旁邊就是牆壁,他扶着牆勉勉強強站了起來。
這是一次巨大的進步!他能夠用兩根筷子撐起自己啦!
黑氅半挂在少年身上,他并不曉得如何使用系帶,雙手也緊緊攀着并不算好抓握的牆面,沒法再分心去管衣服,随時可能滑落。
鳳凰盡力将重心保持在有支點的上半身,倚着牆,小心又小心,對「走路」再度發起第二波攻勢。
他赤着腳,柔嫩的皮膚接觸到地面,和以前爪爪落在地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粗糙不平的路面,紋路的點點滴滴,全都能清晰地傳遞到觸覺與大腦中的感知部分。
一條腿已經踏在堅實的地面上了,接下來很簡單,只要另一條腿也跟上去。
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嘛。
鳳凰信心滿滿。
自信的小鳳凰如同新手木偶師用絲線控制自己的人偶那樣,不怎麽熟練地調動另一條腿的肌肉,希望它能跟上同伴的步伐,站在一塊兒。
正當他以為那條腿也會乖乖聽話時,當鳥兒從未體會過的失衡感再次襲來——
啪叽。
整個鳥,不,是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走路好難QAAAAQ!!
裸露的皮膚撞擊在粗粝的路面,接觸處火辣辣得疼。
他低頭一看,膝蓋和手肘一片通紅,還好沒破皮。
但還是很疼。
嬌氣的小鳳凰哪兒吃過這種苦。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
哎不對,可不能再哭了!
剛才就是因為哭出來一滴眼淚,才會變成人的。
他要是再哭一次,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貓貓狗狗豬豬呢。
要是變成不好看的就麻煩了……雖說他還不知道人形的自己長什麽樣子。
少年吸了吸鼻子,勉強止住了将落未落、懸在眼眶的淚滴。
沒接受過挫折教育的紀攸,在失敗後一時不敢再嘗試第二次了,膝蓋還很痛呢。
他伏在地上,黑氅亂糟糟地披着,搖搖欲墜。
餘光裏出現大片熟悉的淺金色,鳳凰一怔,還以為是自己的羽毛回來了。
但他轉過頭,才發現那些顏色并不是羽毛,而是……頭發。
對哦,人類都是有頭發的。
他變成人形之後,也長出了頭發。
在小鳥過往的觀察記錄中,人類不同性別、包括不同性格,發色和發型都是不同的。
比如他的……唔,也有可能變成別人的約阿諾,和Annie都是黑長發。
但約阿諾紮得高高的,利落又淩厲。
Annie披着,還有一撮挑染,顯得時尚而随性。
二皇子和皇帝都是短發,他們的發型有點兒像。
三皇子的發尾一點點卷,據說遺傳自母親。
喬揀染了一頭翠綠色。
Annie的助手米娅是齊肩發。
至于他自己的……
紀攸坐起來,發現它們很長很長,披在身上已然垂過了腰際。
是和他羽毛一模一樣的淺金色,并不像太子那樣的直發,而是卷的,有如起伏的金色海浪。
在他參觀的、謝鳴風那一屋子手辦玩偶模型收藏中,也見過類似的淡金長卷發,都是些穿蓬蓬裙的洋娃娃。
可是,小鳳凰困惑地想,自己不是女孩子。
他應該是男孩子……吧。
“哎喲喲,怎麽啦?”
陌生的聲音兀然在身後響起。
鳳凰吓了一跳,還以為是皇宮裏的人“追殺”出來了,下意識拽緊身上的大氅,回頭看向聲源處。
來人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無措的、C裸的漂亮男孩。
膚白勝雪,垂順的長發閃耀着金光。
睫毛長而密,眼角微微上挑,形狀如初春枝頭盛開的第一朵花瓣。
雙眸是翡翠色,含着隐約的淚意,為那動人的碧色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除了那件并不能蔽體的大氅,什麽也沒穿。
年齡介于少年與成年之間,有一種格外青澀的美。
他蜷縮在牆角,像件等待被拆開的禮物。
柔弱,乖巧,沒有任何自保能力。
擡眼望向他人的眼神天真懵懂,如此潔白。
潔白得……叫人想要弄髒他。
膀大腰圓的陌生人視線從他小腿上移,惡心的笑容和肥肉一起堆滿臉頰:“像你這樣的小美人兒,怎麽會獨自在這裏?”
紀攸雖然對人類的戒心有限,但有着對危險的直覺。
這個人說話的語氣和眼神,都讓他很不舒服。
見少年沒有回答,陌生人向他靠近一步:“別害怕,叔叔不是壞人。你是不小心走丢了嗎?”
鳳凰一愣。
可以……算是走丢了嗎?
小鳥不在飼主身旁,的确是失去了方向。
陌生人看他被戳中心事的反應,知道自己猜對了:“別怕,別怕。讓我來幫助你吧。你住哪裏?我現在送你回去。”
回……去?
他還沒有找到變回小鳥的方法。
現在回去,不就被約阿諾看見自己也變成了讨厭的人類了嗎?
鳳凰警鈴大作。
他搖搖頭,咬着嘴唇:“不要。不回去。”
這是鳳凰第一次開口,第一次說人類的語言。
過去他同謝恺塵溝通成功,并不是因為鳳凰像金剛鹦鹉那樣突然會說話了,而是聯結之後,通過鏈接讓兩人之間有了共鳴。
簡單來說,鏈接就是個鳥語翻譯器。
謝恺塵是能「聽」懂,而非紀攸會「說」。
講話于紀攸而言是個很陌生的過程,好在聲帶的使用還算順暢。
少年的咬字輕而黏,尾音黏黏的,帶着點哭過似的鼻音,像是被欺負了。
他皮膚太白,無論是淡粉色的唇瓣被咬出更豔麗的緋色,還是眼眶因為剛才的委屈而泛紅,鮮明的對比撓得人心癢癢的。
擡眸一剎,楚楚可憐,哪怕是冬日湖面的堅冰也要為之沉醉。
男人盯得出神,瞳孔微微擴散。
真是個……不得了的漂亮寶貝。
随後,他笑意更盛:“小美人兒是和家裏吵架、離家出走了嗎?那先去叔叔家休息一會兒吧,我家有很多好東西哦。”
男人伸出手:“來,我拉你起來。”
紀攸看着他的手指,粗短肥厚。
和飼主平時捧着他的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根本不一樣。
好醜。
被太子養大的小鳥是很挑剔的。
不要。
他才不要被怪人碰!
那人也不惱,眼睛仍然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嘻嘻笑着打開腕機:“嘿,,嘿,快過來,看我撞大運撿着什麽了——極品,絕對是極品。”
同伴就在附近,是個瘦高個,很快就趕過來了。
看到紀攸後,眼睛像餓狼那樣亮了亮。
一模一樣的、肮髒的貪婪。
但瘦高個比矮胖男更謹慎:“這種質量,你就不怕是有主的?”
“身上沒有标記,連個腕機都沒有。多半是剛運來的‘貨’,還沒來得及……”
瘦高個的眼神也在紀攸身上逡巡一陣,啧了一聲:“沒那麽簡單。剛來的‘貨’能穿得起這種質量的衣服?可能只是愛惜沒打标記罷了。”
矮胖男摸了摸足足有三層的下巴:“要是我,我也舍不得。你看他身上,一丁點瑕疵都沒有,滿分貨。這能賣出什麽價錢?”
瘦高個想了下那數不清零的信用點,十分心動。
他又瞥了眼紀攸身上一看就價格不菲的黑氅:“但我還是怕惹着大人物。”
他們平日裏買賣的“貨”大多是貧窮星球上被家裏賣掉的,這些家庭拿到自己根本掙不着的巨額信用點一個個樂得合不攏嘴,感謝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追查。
來路不明的交易就怕出現意外,後患無窮,接手半路“貨”是大忌。
錢雖好,命也貴啊。
要是為了一樁交易把小命給賠了,掙來的信用點又給誰花呢。
矮胖男顯然已經說服了自己:“你想啊,要是你家裏養着這麽個漂亮的小東西,你難道不層層加護看着他、還能讓他自己偷跑出來麽?”
然後瘦高個也被說服了。
他們并不覺得這樣一個獨自逃出來、跌倒在巷口的男孩能有什麽能力,毫無顧忌在紀攸面前談論起了黑市交易。
母星的法律嚴格,但再嚴格,百密總有一疏。
哪怕是那百分之一的陰暗處,也會滋長無數蛇蟲鼠蟻。
這兩個男人并不是母星本地的居民,從外面來專門做人口販賣的生意的。
兩人原本在約定的地點等待賣家,結果不僅被放了鴿子,還吞掉一筆不菲的定金。
正氣急敗壞呢,轉頭撿到這麽個大驚喜。
鳳凰聽着他們愈發不堪入耳的對話,無比震驚。
無論是荒星森林,還是太子身邊,小神禽的撫養者都極盡所能保護着他,身心都不曾受過傷害。
他生長在世界最為純淨的光輝中,在此之前,從來不知曉原來另一些角落中,竟包藏着如此令人作嘔的污垢。
那筆定金不僅是這兩個人販子自己的信用點,還有其他“股東”的投資,他們損失不起。
盡管瘦高個還有猶豫,一想到得想辦法盡快補上窟窿,還是決定铤而走險。
“麻醉還有嗎?”
“有,還有倆,都在我兜裏。”
“什麽型號?”
“一個高效,一個慢速的。”
“給他打慢速的吧。高效的太烈了,不适合新貨,別弄壞了,就不值錢了。”
“巧了,我也是這麽想的。”
矮胖男掏出無針注射器,裏面有一管深綠色的液體,看着像童話裏巫婆熬制出的毒藥。
紀攸警鈴大作,可這時才發現自己身後是條死路,巷口兩邊牆壁高得令人絕望。
他還不會走路……
要是能變回小鳥就好了,變回小鳥就能飛了。
可他無論怎樣憋氣、使勁兒,仍然保持着人形,回不去。
鳳凰發着抖,用大氅裹住自己。
一路奔波,再加上幾次跌倒沾染上的塵埃,衣服上屬于謝恺塵的氣息已經很淡了。
可那仍是他最後的安全壁壘。
男孩的蹒跚與後退反而更激起矮胖男惡劣的心思,他笑容滿面,誘哄道:“別怕,別怕啊。不疼的,一下就好了。”
那難聽的聲音如同一道長滿倒刺的鎖鏈,勒上鳳凰已然消失的雙翼。
“來吧,小美人兒,跟叔叔走,跟叔叔回家。”
他舉起裝滿違禁藥品的注射器,越靠越近。
無助的小鳳凰渾身抖得厲害。
沒有被黑氅遮住的右腳腳腕上系着紅繩,不易察覺地叮鈴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