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流光
    現在, 鎏宮。
    “你的意思是,紅外感應也探測不到?”謝恺塵擰起眉心,“精神力波動檢測儀呢?”
    “是……是的殿下, 所有能用的儀器我們都已經試過了。”
    技術人員和禦林守衛的負責人面對着太子的威壓瑟瑟發抖, 很想抱頭痛哭。
    他們已經用盡了想的到的各種辦法, 可就是怎麽也找不到那只小鳥。
    只是一只小鳥兒而已。
    這些被喊過來查監控的人并不是鎏宮的人, 不曉得太子對這只小寵物有多麽疼愛,暗自驚奇殿下怎麽會對這件事情如此惱怒。
    果然那些暴虐的傳聞都是真的吧。
    太子哪怕丢了一根針,也要所有人陪葬——
    啊啊啊, 好可怕!
    但同樣,這不過是一只小鳥, 就算長了翅膀又能飛多高呢?
    皇牆森嚴, 除了寝宮以外到處都是監控, 說是天羅地網也不為過,怎麽會就是找不到呢?
    難不成還能直接蒸發了?
    中控AI的畫面上顯示,紀攸在離開他們舉辦Party的典禮之後, 先是回了太子的卧室, 接着頂着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飛了出來。
    他們還找到了目擊者, 據說那玩意兒看起來像衣服。
    裴桉走過來彎腰查看視頻, 篤定道:“這就是殿下的大氅,領口有星環的那個。以前你把小不點送到我這兒來的時候, 他也總是喜歡睡在這裏, 他對你這件衣服格外鐘情。”
    謝恺塵也記起裴桉曾經跟他說過的那些鳳凰獨自彷徨的時候,失去靈力, 愈發透明, 像是要化作泡沫的小人魚。
    心髒一陣疼痛的同時, 他愈發懊惱。
    不結婚這件事, 應該說得再清楚一點就好了。
    如果他講得足夠清楚,父親就不會擅作主張,也不會在小家夥生日的這一天給他這麽大的打擊。
    老皇帝同樣不理解,為什麽平日裏性格很好的小鳥突然一言不發飛走,而自己的長子不僅連未婚妻看都沒看一眼,甚至和他都不太想說話。
    謝鳴風雖然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但他家構成情況特殊,一般來說是輪不到他來擔任中間調解人這個角色的。只是今天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兩架相似的鏽藍色輪椅并排在一塊兒,謝鳴風偷偷瞄了好幾次面紗後面沒有絲毫表情的艾麗娅小姐,心中暗嘆一聲,不自由的婚姻都是可憐人啊。
    還好自己不用結婚。
    監控儀放慢到0.2倍速,自動追蹤那團黑衣服。
    只是這些檢測裝置一般只用來檢測有生命的物體,一件衣服是很難在芸芸衆生中定位的。
    按理來說,衣服下面裹着的小鳥應該同樣能感應出來熱源或者精神力,但是儀器就像壞了似的,什麽也沒顯示。技術人員也不明白到底怎麽了。
    唯有知情者清楚,鳳凰作為神禽,不管是所謂生命力的構成方式,還是類似于精神波動的靈力,都不是普通儀器能夠鎖定的。
    他們不得不抛棄花裏胡哨的手段,僅憑攝像頭捕捉到的畫面來搜索。
    終于,将軍偵察的老本行派上了用場。
    喬揀指着屏幕右上角一點微弱的黑色:“小攸是不是從這裏飛出去了?我的意思是離開了皇宮。”
    禦林守衛比當事人更先驚出聲:“啊?離開皇宮?”
    “這個牆壁的花紋已經接近于皇宮之外的地方了。雖然有一條護城河,将皇宮和市區阻隔,但他畢竟是只鳥,随便飛飛也就過去了。殿下認為呢?”
    謝恺塵盯着那個黑點,眉頭緊皺。
    小鳳凰自從來到母星之後,或者說被接回皇宮之後,時時刻刻和謝恺塵待在一塊兒,從來不會自己亂跑。
    就算又去了療養星和荒星,那也都是在太子的帶領下。
    今天竟然敢一只鳥到處亂跑嗎?
    離開皇宮,偌大的母星人生地不熟,他還能去哪裏呢?
    ……不過,現在不是批評小朋友離家出走的時候。
    孩子的教育可以以後再說,可是這樣冷不丁的跑出去,面對外面慌亂的世界會遇到怎樣的危險,那才是作為家長最關心的。
    技術人員已經調出了皇宮周圍的地圖,在光屏上展開,手指拂過一片區域将其點亮:“殿下的小……靈寵殿下,很有可能就是順着監控盲區飛到了這裏。”
    一直在人群之外默不作聲的女助手米娅,看着實時顯示出人群熙攘程度的地圖,輕輕地“咦”了一聲。
    裴桉轉頭問她:“有什麽發現?”
    他這一句話帶着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女孩身上。
    原本性格就腼腆的小姑娘面對着衆人詢問的目光更是結巴了起來:“我、我……”
    裴桉看了眼謝恺塵。
    如果能将情緒實體化出來,那麽太子殿下此刻心頭熊熊燃燒的大火,大概能把整個皇宮都燒了。
    他用上平日裏從不會有的安撫口吻:“沒關系,你說,不會怪你的。”
    米娅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我、我記得這裏……就是人最多的那裏,今天應該是有一些民間自行組織的花車活動和集會。”
    衆人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就是覺得啾寶……啊不,我是說崽崽,會不會被這些沒有見過的東西吸引過去呢?”
    奶啾雖然離開皇宮時很傷心,但是小朋友的情緒總是很快就能被轉移,說不定發現了那兒密集的人群和許多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玩意兒,就會湊過去看了。
    “很有可能。這樣,派人去……”
    裴桉的話還沒說完,噎住了。
    心急如焚的太子哪能等到別人去找,已然接過仆從遞來的便服,匆匆離開。
    老師的聲音在後面追出去:“殿下,要小心別被人發現了——”
    *
    此刻,巷口。
    小鳳凰的腳鏈上的翡翠石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那顆琳琅球不仔細看的話,更像顆鈴铛,
    但它發出來的聲音很小,事實上一開始對面兩個男人并沒有注意到。
    只不過眼前這個漂亮少年的色彩構成是很簡單的,除了大衣上的黑,長卷發的淡金,全身雪白得沒有一絲雜色。
    這就讓腳踝上多出來的那抹鮮豔的紅,顯得格外紮眼。
    “咦?”矮胖男松開紀攸的手,轉而伸向他的腳,“這是個啥?”
    新生的、過去從未有過的雙腿是鳳凰眼下最敏感、也是最碰不得的部位。
    矮胖男的手既醜陋,溫度又高,在碰到他的小腿時,紀攸心頭湧起無比惡心的膈應。
    小鳥兒雖然喜歡跟人類貼貼,但不是這種心懷不軌的壞人。
    更何況,壞人現在還把目标放在他的腳鏈上——那可是飼主送給他的定情信物,怎麽能被這種壞蛋玷污?
    那顆小小的翡翠裏貯存着太子的精神力,此刻它感應到了威脅,綠色的寶石周遭懸浮起白金色的光。
    謝恺塵的S級舉世無雙,本該能夠對任何其他等級的精神力造成威懾和壓制,哪怕是同樣強勁的A級、A+。
    這也是為什麽他會選用這種東西來作為小鳥兒的貼身護符。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
    那就是,面對的人精神力在E級以下,波動幾近于無。
    ——簡單來說,根本沒有精神力。
    進入大宇宙時代之後,人類各處征戰,沖出太陽系和銀河系,受到在古母星上從未有過的輻射;再加上與各種高等智慧種族的融合,與非智慧異星生物的接觸,漫長的交流過程中,人類的身體構造逐漸發生了變化,并于數百年前,将種種改變固定在了最高形态的顯示,也就是進化出了精神力。
    然而就像財富和權利沒有平攤到所有人身上,這樣邁向高等文明的進化也并不是在所有人身上都出現。
    帝國公民在六歲接受精神力等級評定,90%的公民精神力會分布在A、B、C、D四個等級中。
    謝恺塵這種S級是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記錄,如果不把他這種特例中的特例包含在內,另外10%則是E級,以及連E級的下限數值都檢測不到的小部分群體,又稱無精神力人種。
    由于精神力等級與各方面能力是相輔相成的,帝國通過“晨星計劃”等措施将全象限內有天賦的人才通通招攬至母星和母星星系。
    反過來,那些無精神力人種大多分布在偏遠星球。
    好巧不巧的是,今天這兩個男人正是那E級都不到的兩員。
    如果太子本人在此,那麽在他使用精神力的時候,是能夠對無精神力人種造成傷害的。
    但是僅有他部分精神力在時,無法對其産生震懾。
    那些白金色的流光在兩個男人看來,也只是将這顆寶石更加明顯地凸顯出來罷了。
    矮胖男撥弄着鈴铛,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發大財了啊老弟!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等級的翡翠。你知道這玩意能值多少信用點嗎?說不定比這小東西都高!”
    在他看來買一送一,今天絕對是天降橫財。
    瘦高個比他謹慎得多,皺眉道:“既然你都說了,這玩意兒貴得不得了,你怎麽不想想,能送他這種貴重裝飾,他主人得有多喜歡他啊?這要是發現他丢了,不得把整個首都區翻個底朝天?”
    矮胖男聽了他的話也有些猶豫。
    問題是,無論是這漂亮的小美人兒,還是這珍貴的寶石,現在都握在他的手裏。
    哪有人會把已經得到手的東西輕易地再交出去呢?
    兩人的腕機同時響起來,在別處的同伴提醒時間不多了,他們艦船很快就要起飛。
    “哎哎哎,算了,我們幹這行呢,就是得冒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先把他帶走再說。只要我們離開母星星系,管他什麽有錢有權的,那都不可能查到我們。”
    矮胖男想開了,再度拿起注射器,準備把人先弄暈了再說。
    少年還在不斷反抗,需要另一個人來幫忙按住。
    見同伴還杵在那兒,矮胖男再度哄勸:“來搭把手吧老弟。你就算不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閨女啊。她不是想去那個貴族學校上學嗎?說不定幹成這一票,別說那家學校了,無論哪裏也任你挑選呀。”
    提到自己的女兒,瘦高個猶豫了。
    他閨女也是十六七歲,面臨上高中的關口,想去一所花銷巨大的貴族學校。他就這麽一個孩子,想盡可能滿足她的所有願望。
    表面上也是個光鮮亮麗的好父親,背地裏在做這種販賣人口的罪孽勾當。
    他經手的也都是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甚至遇見過和女兒同一天生日的,然而從未心生憐憫,對錢的渴望已然泯滅了人性。
    想到女兒失望的表情,瘦高個重新下定決心。
    他在男孩幼獸般驚惶的目光中走過來,這時,矮胖男又了新主意:“要不咱們先把這寶石弄下來吧?萬一人帶不出去,好歹也沒人財兩空。”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他倆分工合作,瘦高個強硬地按住少年的小腿腿骨,矮胖男負責去拆腳鏈。
    原以為不過是根形狀特殊點兒的繩子,連剪刀都懶得找,直接上手拽。
    緋紅藤蔓從休眠的狀态中被強行刺激蘇醒,悚然發現有人要撕扯它,還要将它從小神明身上剝離——這種事曾經差點發生過一遍,它絕對不會讓它嗯發生第二遍!
    藤蔓用尾端勾住那個它知曉要保護好的小球,妥帖地不傷到鳳凰的同時,尖刺像一張張開的嘴,狠狠的沖着男人的手指咬下去。
    哼哼,讓你看看本大爺的威力!
    長在醴泉井邊的時候,它無堅不摧,連玻璃都能輕松割開,更別說一個胖子滿是脂肪的皮肉。
    男人觸電般收回手。
    他反應還算快,沒有劃太深,血珠滴落下來。
    他以為是紀攸藏了什麽暗器,剛要發怒,瘦高個豎起耳朵,聽着附近忽然嘈雜起來的動靜,催促道:“沒時間了,花車快到附近了,到時候人多就沒法收場了。”
    矮胖男忿忿地把傷口在衣服上随意抹了抹:“行吧,算你走運,先帶走再說。”
    他抓住紀攸的手臂,後者想縮回來,卻被箍得生疼;用力推也沒有推動。
    少年掙紮起來:“不要……”
    瘦高個趁同伴鉗制住紀攸的形容,接過注射器,紮向男孩的頸側。
    那是什麽?
    被碰到會怎麽樣?
    自己會被這兩個人帶走,然後,然後像他們所說的,賣到陌生的地方去嗎?
    然後……
    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約阿諾了?
    與飼主分離的恐懼比被禁锢更盛,激發出鳳凰心底最深層的畏怯。
    “別、不要——不要碰我!”
    他再度劇烈掙紮,終于喚醒了沉睡的自我保護機制,自被陌生人碰觸的地方濺出一道灼目的金光。
    兩個男人堵在巷口,逆光處的昏暗中,那金色剎那烈焰般降臨,迸濺出無數細碎的光芒,兜頭潑灑而來,轉瞬又消散。
    金光燙得矮胖男一哆嗦,松開了手。
    為什麽受傷的總是他?
    這兒光線并不好,看不太清,一切發生得又太快,像個錯覺。
    嗯誰也沒想到這會是樁超自然能力。
    矮胖男恍惚中誤以為自己只是被打了一巴掌,驚奇于這個看着柔柔弱弱的男孩竟然有這麽大力氣。
    他再度握住紀攸的手腕:“小美人兒,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你你你……”
    瘦高個聲音裏全是驚恐。
    矮胖男本就被“新貨”的反抗搞得心頭火起,順勢撒在同伴身上:“咋的了,你結巴啥啊?”
    “你、你看你的手!!”
    矮胖男聞言低頭。
    他的手掌,那只用來抓住少年的手掌,竟然被神靈之力灼燒出一個窟窿!
    沒有流血,沒有爛肉,徒留一個黑洞洞的,內陷成了虛無。
    手指勉勉強強還算粘連在一塊兒,随時可能連皮帶肉全都掉下來。
    如今這個年代斷肢修複的技術已經很成熟了,但是前提是還有斷肢可言,而不是像他這樣直接什麽都沒有了。
    矮胖男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直接昏死過去。
    瘦高個見自己的同伴竟然有如此下場,目光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恐懼。
    那小孩——那小孩根本就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柔弱無依好欺負!他們,他們是不是根本就不該選這個獵物?
    他梗着脖子,戰戰兢兢看向少年。
    小鳳凰仍蜷縮在角落裏,捂着自己被勒紅的手臂,另一手把大氅抱在懷中,低着頭不停哆嗦。
    垂下的額發反射着巷外淡淡的光線,像是淚痕。
    看起來依舊沒有任何威脅性。
    難道剛才的一切并不是他做的?
    瘦高個牙齒都在打架,摸索着找出了另外一管紅色的液體。
    如果今天不把這個小美人兒弄回去,在沒有任何記錄的情況下,矮胖男突然受了這麽重的傷,他怎麽都解釋不清楚。
    別說一起賺大錢了,自己可能會受到很重的連累。
    就算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也必須要拿到“貨”。
    或者說……
    他心裏一跳。
    如果“貨”是他一個人拿到的,豈不是所有的分成全都是自己的?
    想到女兒的貴族學校,想到自己可能會獲得的信用點,瘦高個的眼神不再滿是懼意。
    他看見的,不再是一個有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武器,而是一棵源源不斷的搖錢樹。
    紅藥和綠藥不同,麻醉起效快,蘇醒後反應強烈,而且會有不可估量的後遺症。他們一般不會把紅藥上來就用在“新貨”身上。
    但紅藥有一個綠藥比不上的好處:不需要找準頸側的位置,只要紮進皮肉裏即可。
    一個人,也能做到。
    男人一步步走向少年。
    那管綠色的液體像是毒藥,那麽這管紅色的,如同鮮血。
    就像是,昏迷倒地的同伴那流出的血。
    為了防止小美人故技重施,瘦高個從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按下按鈕,一道黑影從折疊狀态展開。
    他把屏障傘撐在面前,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緩緩浮現貪得無厭的猙獰笑容。
    紀攸深知必須要逃跑。
    在沒有他人力量的幫助下,他只能靠自己。
    腳鏈上的寶石依舊灼燙,将那種驚人的溫度輸送到佩戴者的體內。
    屬于人類的白金色精神力和淺金色的鳳凰靈力交纏在一塊兒,将他因為初春的低溫凍得發麻的小腿重新捂得溫熱起來。
    流淌過雙腿的暖意如同人類先生的雙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腿。
    恍惚中,紀攸聽見了謝恺塵的聲音,告訴他,別怕。
    別怕。
    他也這麽告訴自己。
    不管接下來要去往哪裏,還能不能回到約阿諾身邊,現在,必須要離開這裏才行。
    無針注射器已然距離他的皮膚咫尺之遙。
    少年身周環繞着兩道不同顏色的流光,危機關頭,他終于站起來,那些屬于謝恺塵的力量已然教會他如何使用雙腿。
    紀攸猛地推開迎面而來的男人,向巷外跑去。
    少年腳步踉跄,姿勢極為不熟練,平衡感差得讓人痛心,随時都有可能摔倒。
    瘦高個的頭撞到了牆,暈乎了一下,反應過來也趕緊追出去。
    不能讓他逃走——瘦高個的血往腦子裏湧——他已經看見了自己的臉。也聽見了他們的勾當,要是被發現了可就完了!
    這條巷子比想象中還要深,鳳凰以為自己已經跑了很久,但他并不知曉自己的動作有多慢,也沒想過人類跑步的速度和飛行根本沒有辦法比較。
    巷口那亮光仍然在前方遙不可及。
    巷子外有什麽在等待着他,他并不清楚。
    只是身後追兵如惡狼,必須先甩開。
    少年赤着雙足,披着大氅深一腳淺一腳在窄巷中逃亡,長卷發随着動作在身後揚起,招展成一面淡金色的旗幟。
    微光零落在他的鼻梁、臉頰、發梢,手腕和腳踝都有一道明顯的紅痕。
    琉璃色的眸中盈着未落的淚,半明半暗中美得叫人心碎。
    很快,對雙腿使用仍不熟悉的鳳凰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酸軟,已經撐不住讓他繼續逃跑下去。
    忽然之間,有什麽肆意生長,延着他的右腿攀纏而上,輸送來清涼,化作力量叫他發麻的腿重新有了知覺。
    紀攸一驚,低頭看向藤蔓。
    能夠随意變形的緋紅藤蔓擁抱住他,還翹起一角探頭探腦晃了晃,驕傲地邀功。
    看吧,我會保護小殿下的~~!
    少年破涕為笑,小聲地道謝:“謝謝你。”
    藤蔓更賣力地扭來扭去了。
    然而就是這一剎的分心,藤蔓所沒能延展到的左腿驟然被什麽抓住了!
    本以為失去意識的矮胖男艱難睜開眼,尚還完好的另一只手攥住他,喉嚨裏咕嚕出一串不成形的字句。
    紀攸猝不及防,想要踹開他的手,卻連同自己的重心也打亂了。
    第三次了。
    跌倒的小鳳凰沮喪地想。
    小鳥生來就是要飛的,不會走路和奔跑是很正常的事,他已經很努力了。
    他甚至跑了這麽長一截路呢。
    很努力,可還是……
    之前摔倒都還算幸運,沒有擦傷破皮,這一次就沒那麽好運了,左邊腳腕疼得不得了,很快腫了起來。
    第一次長腿的鳳凰還不知道這叫扭傷,只是無論怎麽再嘗試都爬不起來了。
    他摸了摸慢慢收回去的藤蔓。
    對不起,辜負了你的努力。
    那兩個男人已經互相攙扶着站起來。
    “跑?我看你還能往哪裏跑。”
    “本來以為是個聽話的,沒想到這麽烈,那也只能用對烈的手段了。”
    “早乖乖跟我們回去,還有這麽多事兒?”
    鈍痛自手臂傳來,血紅的液體已然被推了進去。
    麻藥在幾秒鐘之內起效,紀攸的意識愈發模糊。
    最後的朦胧中,他好像看見了有什麽從頭頂掠過。
    有翅膀。
    會飛。
    是不是,自己已經變回了小鳥呢?
    變回去之後,就能回到約阿諾身邊了吧。
    不是最喜歡自己也沒關系,他只想待在他身邊。
    ……哪裏都不去了。
    *
    帝國鼓勵各種民間藝術積極發展,尤其是民間自行組織的活動,只要申報理由有理有據,都能批準,還會給予大力支持。
    迎春節當日,母星各處進行花車游行的街區進行交通臨時管制,飛行車禁行,穿梭機繞行。
    謝恺塵順着附近的監控攝像提供的線索趕到這裏時,上一輛花車剛剛經過,狂歡的人群意猶未盡,依舊在原處随着隐約的樂聲起舞。
    地面上灑滿了五顏六色的飄帶和花瓣,街邊一整排清潔機器人暫時罷工,要等到淩晨才會進行打掃。
    不遠處幾個臨時搭建的舞臺正在表演歌舞劇,其中一個的內容大約是說開國大帝是如何引領着帝國軍的前身與異族厮殺,才換來他們今日的安寧。
    街道的另一邊也沒有忘記今天的另一個日子:太子的生日。
    一群年輕女孩兒聚在一塊,向路人發放着免費的太子應援周邊,兩個PADD循環播放裴桉導演的新片《銀鐵甲,琉璃飛羽,與溫柔群星下的睡前童話》。
    不少人在排隊,有人興致勃勃領了一個回來,是最著名的太子醜娃——還貼心标注了“小奶瓶啾寶同款”。
    為了不路人認出來,謝恺塵戴了棒球帽和墨鏡,一件簡約的深咖色風衣,手裏甚至被裴桉欲蓋彌彰地塞了杯咖啡。
    他看起來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和現場随便一個參加活動的年輕人差不多。
    謝恺塵站在原地,環視周圍。
    歡聲笑語,載歌載舞,人們一同慶祝着美好的節日。
    這是他的國度。
    人人各得其樂,國泰民安,馬上就要春暖花開,分明是一副美好的畫面——
    如果不是他在這裏匆匆尋找着自己失蹤的小鳥。
    街道監控顯示,小鳥兒就是頂着他的黑衣服來到這裏,可是線索也就斷了。
    進入那個巷子以後,再也沒有攝像頭拍到小叽飛出來。
    謝恺塵怕小叽出意外,找到巷子裏。
    的确發現了血跡,但那是屬于人類的,像是在這裏發生了一場纏鬥,這是怎麽看都和鳳凰無關。
    裴導同樣戴了墨鏡:“殿下別太着急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小神禽的靈力構成與人類、普通靈寵迥然不同,沒有辦法用普通手段來定位,謝恺塵有些後悔沒有和大多數靈寵主人一樣給他裝個追蹤器——
    他突然想起來了。
    鳳凰腳鏈上的那個寶石注入了他本人的精神力,雖然分量太少不太好感應到,但起碼也是一個機會。
    他獨自運用精神力容易出問題,如果有資深的療愈師可以幫助引導……
    就在這時,嘈雜的議論聲中斷了他的思緒。
    “啊喲,老慘了。”
    “估計眼睛都要瞎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弄的。”
    “怎麽有突然襲擊啊?”
    “今天不是加強安保嗎?”
    “據說是綁架犯……”
    “綁架他們的?”
    “不是,是他們偷渡小孩子。”
    “天哪,人販子?”
    “我就之前聽說有鬼鬼祟祟的人在這附近徘徊!”
    “這可得好好查查!”
    “嗬,要真是人拐子,瞎了都是自找的!”
    兩人一同望向聲源,離他們搜尋過的巷子不遠的地方,裏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人。
    警笛聲響起,這讓熱議聲再掀一浪。
    裴桉見謝恺塵盯着他們,知道他憂國憂民的心思:“他們已經有人叫警衛隊過來了,殿下要去交代幾句嗎?”
    如果是普通的治安騷亂,遠不至于讓太子親自查看;問題就在于,在這些人的口中,是個和拐賣人口黑暗産業鏈相關的重大事件。
    的确應該去看看。
    可一來,太子忽然莅臨,這些基層的小員工會分心;
    二來,小叽……
    裴桉再度瞄了眼人群:“我替殿下去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轄區的警司應該是老仲,真有問題我叫他來。”
    仲警司當然也是“晨星計劃”的苗子,和裴桉是同一屆的同學,也是老相識。
    謝恺塵知曉他是在分擔:“辛苦你了。”
    “您還跟我客氣。真想感謝,下次給Miumiu帶幾個啰啰魚罐頭吧。最近漲價漲成什麽樣兒了,都快吃不起了。”
    謝恺塵看着眼前這位有一串豪宅豪車、還有私人星艦、號稱“能刷新Ann票房紀錄的只有Ann”的大導演:“……”
    他将喝完的咖啡杯扔進垃圾桶:“我想到找小叽的辦法了。這附近有沒有A級療愈池?”
    *
    紀攸睜開眼,看見的并不是巷子上方逼仄的天空,而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這是……什麽地方?
    他怎麽在這裏?
    小鳥兒茫然地眨眨眼。
    本來是在過生日,和約阿諾一起。
    然後,父親先生帶來了約阿諾的未婚妻。
    他很傷心,所以他飛走了。
    再後來……
    想起來了。
    他哭了一下,莫名其妙變成了人類,還被兩個不懷好意的男人盯上了。
    藤蔓保護他,他都快要逃出去了,卻還是摔倒。那兩個人就——
    紀攸猛然轉過頭,并沒有看見壞蛋的身影。
    陌生的少年坐在旁邊的病床上,雙腿晃啊晃,低頭撥弄着手裏的玩具,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
    他穿着灰色的沖鋒衣,腳上蹬了雙馬丁靴,牛仔褲上挂着黑色骷髅頭的褲鏈。
    有點兒亂的頭發上頂着副防風護目鏡,鏡片是鐳射色,頗為酷炫。
    年紀不大,看起來還是個叛逆小孩。
    陌生少年聽見動靜,看過來。
    眼瞳是海藍色,目光沉靜得與酷酷的外表不符。
    少年似乎沒有預料到他已經醒了,手上的動作一僵,把玩具扔在床邊,跳下床離開。
    紀攸這才看清楚,那個被丢在床上的小玩具,其實是長着翅膀的袖珍機器人。
    他回憶了一下,自己昏迷之前看到的、從頭頂飛過去的那些東西,可能就是這個。
    “這可不是一般的小機器人,上面有微型□□的。就是它們救了你。”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紀攸心裏一緊,條件反射想到了那兩個想要把自己帶走的壞蛋,下意識往後躲,卻不小心牽動到了左腿扭傷的地方,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你傷還沒好呢,別亂動,再扭着了會更嚴重的。”那人說。
    等他繞到面前,紀攸才稍稍放心下來,這并不是瘦高個和矮胖男中的任何一人。
    少年跟在這人後面,卡上了護目鏡。
    中年男人長得其實不錯,就是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潦草為五官倒扣分。
    他拍拍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唉聲嘆氣:“我剛準備關門回家吃飯,又得加班。”
    抱怨是抱怨,還是拿着檢測儀對着紀攸上上下下掃描了一邊。
    紅藍交錯的光拂過全身,小鳥有些害怕,但實際上并沒有什麽感覺。
    儀器滴滴叫了兩聲,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啧啧稱奇:“這麽健康?怪事啊。那個藥成分裏好幾種違禁物,你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全部代謝掉?”
    紀攸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忐忑地抓着被子。
    他才發現身上穿的不是謝恺塵的大氅,而是件病號服。
    “哎,別這麽看我,護理機器人幫你換的。你那件衣服挂在衣帽間了,沒丢。這也不是你的號啊,偷你哥哥還是爸爸的來穿?”男人走到他旁邊,“要不要我扶你起來?”
    小鳳凰連忙搖頭。他仍然有些驚慌,不想被別人碰。
    “我長得這麽不可信嗎?”中年人對少年指了指自己。
    少年移開了眼神。
    戴着完全看不見雙眼的護目鏡,動作又較慢,像個機器人。
    “嘿你小子……”他雙手撐在床邊,對紀攸眨眨眼,“你別看我像壞人,但大叔我真的不是壞人啊。”
    ……上一個說自己不是壞人的還要紮他呢。
    啾啾才不要信。
    “算了算了。”中年人嘆了口氣,再次沖護目鏡少年招招手,“小孩,你過來。”
    “那些小機器人都是這小孩的,把那倆變态弄得半瞎之後,又搞出個大的機器人把你搬到我診所來。還說這些機器人都是他自己研發的,嘿,別說,這傻小子還挺聰明。”大叔解釋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總是個好人吧?讓他來扶你行不行?”
    鳳凰沒料到竟然是這麽回事,詫異地看向少年。
    沉默地盯着他的少年,在接觸到目光之後,又沉默地別過臉。
    大叔叉着腰:“那小孩,還傻站着幹嘛呀,過來扶一把啊!”
    少年這才磨磨蹭蹭走過來,低頭看着紀攸露在衣服外面白得晃眼的皮膚,猶豫了下,握住他被病號服蓋着的胳膊,扶他起來。
    大叔又湊過來:“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過去他僞裝成雀鳥時,總自我介紹是風中的雀鳥。
    現在是人類的形态了,得換個符合人類的名字。
    他絞盡腦汁,想到一個:“啾。”
    大叔:“啊?叫啥?”
    紀攸依言重複:“啾。”
    “啾?是小鳥啾啾叫那個啾嗎?”
    小鳳凰乖乖點頭。
    大叔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好好一漂亮孩子怎麽叫個小鳥名啊?你家裏靈寵是小鳥嗎?”
    反了。
    他就是那個小鳥靈寵。
    沉默至今的少年終于開口:“他只是不想告訴怪叔叔自己的真實名字而已。”
    一開口把人噎個半死。
    大叔想你還不如別開口。
    他撓了撓頭發:“哎那個,啾……小啾小朋友,我叫郎中,這家診所就是我的。你叫我郎中就行。”
    少年的語氣難以置信:“你叫郎中?姓郎名中?”
    大叔:“對啊。”
    少年:“……”
    紀攸:“?”
    見小病號一臉茫然,郎中像對不懂事的幼崽一樣摸摸他的頭:“哈哈,你不是母星星系的原住民吧。我是個醫生,郎中呢,就是母星上古代醫生的叫法。”
    他想起什麽:“哎對了,那小孩,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少年本想再噎他一句,但看到病床上的男孩同樣好奇地目光,不情不願地吐出兩個字:“……海登。”
    郎中:“就是海登?姓啥?”
    海登:“不想告訴怪叔叔。”
    郎中投降地舉起手:“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你這小子,室內戴什麽墨鏡裝酷呢,也不怕壞視力。”
    海登不理他。
    郎中自讨沒趣,從口袋裏掏出還剩一丁點液體的無針注射器:“這玩意我得收好,上報給督察局,嘿嘿,說不定能給我這個好好市民獎勵點兒信用點呢。”
    他打量着紀攸:“這麽快能代謝掉成瘾性的藥物,這個體質太奇特了。幸好是送我這兒來了。萬一是什麽黑心診所,早就……”
    孩子們都看着他。
    琉璃色的眼睛,和鐳射的眼……鏡,都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郎中見過的病人無數,一看一個準。這倆看起來都是在家裏被保護得很好的、錦衣玉食嬌寵大的小少爺,不明白世道險惡。
    害,他暗自感嘆,得虧我是個好人。
    他不想吓唬孩子,後面的話沒說,索性轉移了話題:“哎,小啾你這個在哪兒紋的,還挺漂亮,回頭我也整一個。”
    紀攸:“?”
    “怎麽一臉懵?”郎中拿來鏡子,“喏,你看看。”
    紀攸看過去。
    他的額上竟然有一片金色的紋路,看起來很像古母星時代流行繪制的花钿。
    是個并不對稱的圖案,既像三枚尖與尾重疊的羽毛,又似三滴将落未落的淚,燈下閃爍着細碎的金光。
    花钿上瑩瑩的光亮如同鳥兒形态時鳳凰羽上的流光,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亮度也有所不同。
    恰巧今日迎春節許多民衆也化了妝,才讓他的這個不引人注目,以為只是多塗抹了些亮粉。
    是……從哪裏來的?
    毫不知情。
    等一下。
    小鳳凰轉過頭,求助地看向那邊的兩個人,指了指鏡子裏的自己,困惑道:“這是誰呀?”
    【作者有話說】
    怎麽會有小笨蛋不認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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