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蘭因
半小時前。
謝恺塵擦了擦腕機表面凝結的水霧, 看見訊息顯示定制的東西已經送到了。
本想讓小機器人去門口取進來,想了想如此意義重大的東西,還是自己親自拿顯得比較有儀式感。
沒辦法, 皇室的孩子們從小就是浸在五花八門的儀式感中長大的。
謝恺塵關了水浴, 在烘幹間簡單走了個過場, 今日耐心有限, 還沒到頭發完全幹透就已經換了衣服。
事實上他留意到衣帽間其中一個衣櫃比之前打開的角度要大一些,走到卧室之後也看見床上比自己起床時更淩亂。
彼時他心裏裝着別的事兒,并未多想。
小叽不在屋裏, 這讓患上“崽崽離家出走PTSD”的太子心髒繃緊了一瞬,轉而勸自己不要過度敏感, 否則會讓小家夥害怕。
鳳凰回家之後, 他們進行了一次認真的談話, 謝恺塵承諾不會娶別人,會永遠陪着他。
小叽看起來相信了。
起碼謝恺塵認為他是如此。
太子去會客廳的門口取到包裹妥帖的小盒子,特意回到卧室才拆開。
快遞盒裏放着更小的盒子, 四四方方, 煙灰色珠光的包裝紙, 上面用天藍色的絲帶系着蝴蝶結。
那根絲帶和最初在森林撿到小鳳凰時, 後者自己收藏裏的那一根一模一樣。
這是個禮物盒。
嚴格來說,是首飾盒。
他解開絲帶, 盒子的頂蓋上粘着一枚小燈球, 照得深藍絲絨墊布上的制品熠熠生輝。
很精致。
和他提供的設計圖沒有分毫出入,完美得将他的想法化作現實。
謝恺塵試了一下, 尺寸正合适。
他對成果頗為滿意, 整理了下絲絨墊布, 把燈球調成更合适的冷光, 蓋上禮物盒,原樣系上蝴蝶結,就好像它從來沒有被拆開過那樣。
他把首飾盒放在桌上,準備等鳳凰回來之後當面再開箱一次,那才是儀式感中最重要的環節。
太子逼着自己看了一會兒公文。
謝鳴風盡量在幫他了,但他用來籌劃紀攸成年禮派對、以及去搜尋小崽兒下落的日子裏還是累積了不少工作,有一些是二皇子無法替代的。
若是在平日,工作的時候就算外面天崩地裂也不會影響太子的專注。
然而今天怎麽都靜不下心來,憂慮的小火苗炙烤着他的心魂,不斷地誘哄他:還是去看看吧。
确認一下崽崽安好就回來。
謝恺塵最終還是沒能抵抗住潛意識,在左等右等、包括幾次呼喚都沒召喚來小鳥兒之後,還是放下PADD。
在他辦公或者有重要會客的時候,小家夥也會感到無聊,自己一鳥去花園、或者鎏宮別的地方轉悠,乃至去找謝鳴風和喬揀玩兒也是常有的事。
但弟弟與老師都告訴他,紀攸沒有來自己這裏。
由于鳳凰靈力與人類的精神力或者靈寵能夠産生的能量并不兼容,皇宮裏的攝像頭是無法準确捕捉到小神禽的,這在以前也發生過。
謝恺塵直覺不對。
如果科技手段聯系不上,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他進入精神空間,不出意料地看見小星星又陷入沉睡——這意味着他再次被鳳凰屏蔽了。
人類警鈴大作。
*
現在。
謝恺塵不是沒有想過和那個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少年再見面,但皇宮絕不屬于猜測中的重逢地點。
早上還夢境中垂淚、呢喃着“不要丢下我”的小美人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忐忑地朝他看過來。
有那沒一瞬間,謝恺塵懷疑是不是仍在夢中。
有負罪感的本應是自己——起碼是夢中冷酷拒絕和抛棄對方的自己。
現實卻是那雙碧眸中盛着滿滿的擔憂與內疚,欲語還休。
那人為什麽會感到愧疚?
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他們也只是有過一面之緣而已。
他們只有一面之緣,所以他也不應當對少年被握在另一個人的手中這樣的場景産生什麽不合時宜的微妙情緒,比如胃裏被灑了一把裹着硫酸的石子。
當然,高傲的太子殿下是肯定不會承認自己吃醋的。
謝恺塵似乎花了一些時間才發覺對面其實總共有三個人。
而且三個他都見過。
那個單膝跪地、拉着小美人的手像是在表白或者求婚的少年,就是那天跟在自稱為醫生的中年男人後面的小孩兒。
旁邊那個……
父皇為他挑選的“未婚妻”,謝恺塵反倒是最後才認出來的。
也不能怪他,畢竟艾麗娅·奧斯汀被老皇帝帶着出現在派對現場時,和現在休閑的打扮完全不同;而先是受到“被訂婚”震撼、再又被傷心的小鳥兒弄得措手不及的太子,根本沒空去注意她。
這位沉默寡言、出場把自己當空氣的奧斯汀小姐,正和這兩個街上偶遇的少年站在一塊兒,肢體動作表達出他們的熟稔。
太子的視線在三人之間來回逡巡,眸色沉沉。
被注視者們同樣不好過。
海登先是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下意識向前一步把紀攸擋在身後。
這個動作讓太子的臉色更難看了。
被“搶”走姐姐的小少年對這位尊貴的殿下滿腹抱怨,認為自己應該像個成熟的男人一樣來承擔問責。
但林小草比他更快。
她一開口,就不再是會和弟弟互嗆打鬧的林小草,而是将來某一日有可能繼承兩個星系之一的艾麗娅·奧斯汀。
然而在謝恺塵面前,她的那份驕矜不見了,成了一種帶着顫栗的謙卑。
她似乎畏懼與太子有什麽目光接觸:“殿下,這是我弟弟和他的……朋友,他們是來看我的。”
她的聲音在抖。
近處的海登聽得一清二楚,而這讓驕傲的奧斯汀小少爺更覺憤怒。
他們姐弟倆自小隐姓埋名生活在沃倫主星,是因為母親們并不希望他們因自己的身份獲得的特權而去不平等地看待世人;但在假期回到大島煌星時,他們依舊是整個星系的掌上明珠。
可區區星系領主之子又如何,就算是領主本人,在整個帝國的繼承人面前,大約也是與平民沒什麽差別的。
為了了解未來的“姐夫”,海登搜羅了許多和謝恺塵有關的新聞。
數據分析将他引向那些負面的、聳人聽聞的“黑料”,包括前段時間那個虐待小馬駒的論壇帖子,以及跟帖中更多編造出來的傳言。
哪怕發帖人随後進行了道歉,并且因造謠受到了應有的法律懲罰,海登·奧斯汀仍對此堅信不疑,認為太子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是殘忍絕情的暴君。
姐姐若是真的嫁到皇室,遲早會被折磨至死。
這也是為什麽他不計代價要來營救她。
阿姐向他解釋了太子其實是個非常好的人,在海登看來,不過是委曲求全的說辭。
不然為什麽此刻她在畏懼什麽呢?
太子并未詢問更多詳細信息,姑且相信了她的話,也沒有盤問為什麽好好的正門不走、也沒有進行訪客登記,而是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後門仿佛準備逃跑。
海登看向太子那雙深邃的銀色眼睛,想着,他明明看起來什麽都知道。
阿姐說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謊言,根本騙不過他。
他不追問,是因為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林小草站在海登的左前方,而那個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他的右邊——也就是那個小美人的身上。
站臺旁英雄救美的一幕,海登目睹了全程,看見了那些如同愛情電影鏡頭一樣浪漫而深刻的畫面,也看見了離開以後小美人有多麽魂不守舍。
盡管他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後者究竟是以什麽樣的身份進的皇宮,又是為何跟他們一樣要匆匆逃離,顯然在場的四個人中,最緊張的不是絞盡腦汁想着解釋的阿姐,也不是可能會以私闖皇宮而被判罪的自己。
是小啾。
海登很确定這是個假名,畢竟沒有誰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奇怪的名字。但這不重要。
他的餘光能看見小啾時而擡頭去看幾步之遙的太子,時而又低着頭,想要逃離那份同樣望過來的目光。
回避之餘卻又忍不住渴求,盈滿了羞澀的心事。
小美人赤着雙腳站在那兒,不聲不響,瑩白的腳趾比地上的冰晶石更像藝術品。
整個人娴靜而隐秘,宛若夜色裏散發着微光的寶石。
太子也看着他。
微微蹙着眉,既是審視,也好像有一點不知該拿他怎麽辦的無奈。
海登的心口酸酸的,好像有一瓶醋混着氣泡水打翻在地,不停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其實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一定要帶小啾走,如果後者在太子這裏可以獲得優待。
但太子不是要和林小草結婚了嗎?為什麽在娶他阿姐的同時,眼睛還要看着別的人?
這位看起來儀表堂堂的殿下難道也會像他那個風流呈現的老父親一樣,違逆帝國的法律,同時擁有不止一位妻子嗎?
那阿姐在這兒的生活豈不是會更苦了?
小啾呢?在這種道貌岸然的男人身邊,小啾就會過得好嗎?
在這一刻,小少年突然意識到自己心中的天平已經傾倒了——他竟然不能百分之百堅定地站在林小草那一邊去考量。
或許阿姐打趣得沒錯。
他似乎真的……
這時候幾名守衛趕了過來,看了看另外幾個打扮和皇室威嚴格格不入的年輕人,問太子:“殿下,需要我們做什麽嗎?”
謝恺塵閉上眼再睜開,有了決意:“送小奧斯汀閣下和他的朋友出皇宮。”
他揉了下眉心,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如果你想出去轉轉的話,也可以和他們一起,不過需要和皇室保持聯絡。”
艾麗娅·奧斯汀是老皇帝親自邀請的貴客,就算是太子也沒有辦法決定她的去留,哪怕他也看得出來,她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兒待下去。
謝恺塵說的是“和皇室保持聯絡”,不是和疾病纏身需要靜養的陛下,更不是同一點兒都不想跟這些事情沾邊的自己。
這對本以為會關在皇宮很久的林小草而言,無異于意外之喜。她驚訝地看着殿下,一時忘了道謝。
守衛們畢竟也在皇室幹了不少年了,最懂得看眼色,見太子的态度并不嚴厲,其中一個連忙道:“幾位請跟我來,如果需要飛行車的話……”
淺金色長發少年還在發愣,待在原地沒動彈。
直到已經往前走了幾步的海登回頭叫他,才回過神來,腳步踉跄地跟上去。
他的動作相當生澀,仿佛那雙腿是剛剛長出來。
奧斯汀姐弟倆不得不一左一右攙扶着他。
謝恺塵看着少年行走艱難的背影,再度擰起眉心。
其實他剛才想問他的傷有沒有好,可衆目睽睽好像不太合适。
上一回見到他時,後者病號服的寬松褲子遮住了雙腿,他并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哪裏受了傷。
今日倒是披了件外套,只不過這外衣怎麽……
這麽像自己的。
還有上一回那件黑色的,同樣眼熟得很。
一次是巧合,兩次呢?
難不成有人照着自己的衣櫥百分百定制同款嗎?有一些他根本就沒有在公共場合穿過。
那少年身上的衣服顯然也不是本人的尺寸。
更像是……他的。
太子喚來守衛,目光冰冷,交代:“去查查長發的那個。”
“是,殿下。”
小奧斯汀想得沒錯,謝恺塵對他究竟是怎麽溜進皇宮來的并不感興趣,因為他不在乎,也不覺得一個小孩兒的能耐會在皇宮裏出什麽岔子。
但這位從缥缈幻境中三番兩次走入現實、似乎帶有目的一般精準地走到他面前的少年,就沒那麽簡單了。
待所有人都離開以後,謝恺塵撫上左手的無名指,若有所思。
他錯過了剛剛被列為調查對象的小美人有掙紮之色的回眸。
*
另一邊,飛行車駛離皇宮後,停靠在路邊。
三人都沒想到離開森嚴的阿爾法中心堡壘竟然這樣輕易,過程順利到了有些離譜的地步。
海登依舊沒有放松警惕:“他該不會是故意放我們走,然後再派殺手來追殺我們吧?”
林小草被他的話說得一愣,屈起食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這腦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殿下日理萬機,哪有那麽多閑工夫管我們。你不感謝人家就算了,還在這兒亂說話。”
海登捂着額頭怒目而視:“你現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是吧!”
雖然話說得輕松,實際上姐弟倆還沒有完全從那種心驚膽戰的恐懼中走出來,需要緩解一下情緒。
林小草拍了拍耷拉在背後的帽子,不一會兒,橘黃色的毛茸茸冒了出來。
是只小兔子。
海登同樣從自己不離身的背包裏取出一只雪白的、長着翅膀的生物。
紀攸好奇地看着他們,準确來說是看着他們各自抱在懷裏的靈寵。
尤其是海登的那個。
鳥類靈寵只有皇室成員才能擁有,這是一條不成文的鐵律,然而海登似乎違反了它。
林小草見他疑惑的目光,主動解釋:“不是小鳥哦,這是哺乳動物,是蝙蝠。”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別人見到這只有雙翼的靈寵都會有類似的疑問,她已經習慣了幫不愛跟人說話的阿弟解釋。
“雪蝙蝠。”海登糾正道。
“沒差啦。”林小草舉起自己的兔子大吸一口,“這兩天都沒時間把你放出來玩兒,木瓜,是不是憋壞了?”
小鳳凰在森林裏見過兔子,也見過蝙蝠,但第一次見到純白的。
這只雪蝠通體純白,沒有一根雜色,就像是黑貓謬兒的鏡像。
它的體型介于奶啾形态和金剛鹦鹉之間,比鳳凰形态稍小一些,有一排相當鋒利的牙齒。
而它倒挂在海登胳膊上的樣子,則讓紀攸想起了自己也是這麽依偎在飼主手臂上——另一重緯度上的鏡像。
……為什麽不能繼續當小鳥呢。
當小鳥的時候,是沒有煩惱的,也不用被迫離開人類先生。
雪蝠有個很酷炫的名字,“X”,包括它自傲的性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理任何人的懶散,都與主人如出一轍。
紀攸到現在認識的所有靈寵都和主人都很多的相似之處,比如謬兒與裴桉的高冷,比如店小二與謝鳴風的沙雕,比如小叮當與喬揀的淡定,比如尼祿與謝狄川的陰鸷,比如老金與皇帝的威儀。
有人覺得天真軟萌的小鳳凰和冷漠疏離的太子沒什麽相似之處。
那是他們不知道,紀攸想,他們不知道,約阿諾其實有多麽多麽溫柔。
紀攸看着X的翅膀,想起了自己的,但它的絨毛與自己的羽毛看起來觸感很不同,下意識伸手想摸摸。
海登神色一變:“別——”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就看見X竟然主動低頭(以它倒立的角度其實應該說是擡頭),讨好般蹭了蹭少年的手指。
紀攸輕柔地碰了碰它,後者露出陶醉的表情。
奧斯汀姐弟目瞪口呆。
海登揚起眉:“我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林小草:“我是不是跟你共享幻覺了?”
紀攸:“?”
“X對外人的警戒心很高,連我都不給摸的。”
林小草說着伸出食指,以同樣的姿勢靠近,卻換來雪蝠威懾地龇牙。
這回訝異的輪到紀攸了。
海登盯着他:“你有什麽特殊能力麽?還是說你可以和靈寵溝通?”
少年茫然地搖搖頭。
他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甚至在變成人以後,同靈寵交流的能力大打折扣,只能聽懂一些模糊的詞句。
但從以前就是這樣了。
荒星森林也好,母星的人類和其他靈寵也罷,他并不需要有什麽刻意的讨好舉動,只要往那兒一站,淺淺笑一下,所有人都會喜歡他。
以前是小鳥兒的時候是這樣,現在是人類少年,竟然還是同樣。
謝鳴風曾經感嘆過,被動物喜愛是種天賦,不然為什麽他和自家鹦鹉相處那麽多年還是一天到晚打架。
但謝恺塵不這麽認為。
他可能是全宇宙唯一一個有幸親眼見證森林萬物朝聖的人類,深知那虔誠的場面有多麽震撼。
或許因為鳳凰是亘古靈氣化作的強大神禽,靈力能夠療愈生理外傷,撫平精神內耗;
又或者因為鳳凰是溫柔善良的小鳥兒,待在他身邊就會被那種無瑕的快樂所感染,忘卻煩惱。
所有人、所有生靈,都會愛他。
沒有誰比紀攸更值得這樣的愛。
這些都是小鳳凰不知道的探讨。
他安靜地聽着姐弟倆對X進行“拷問”,質疑這個養不熟的壞家夥為什麽立刻倒戈向外人。
X扭臉,根本不理他們。
這再度讓紀攸想起謬兒。
等奧斯汀們放棄對雪蝠的說教回過頭,才發現連那只林小草的那只叫木瓜的小兔子都不知何時跳進紀攸懷裏了。
小美人獨自一人待在後排,皇家飛行車空間足夠寬敞,夠他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蜷在座椅上。
長卷發像淡金色的瀑布散落在肩頭、胸前,裏外兩件衣服穿得歪七扭八,型號風格都不對,但也并不會成為美貌的減分項。
——所以說好看的人穿麻袋都好看這話絕對不假。
少年彎着眼睛,就那麽笑微微地撫摸着小兔子,時不時擡起臉看看他們。
夢幻得像一幅灑滿熒光金粉的畫。
“你好像迪士尼公主。”林小草捧臉嘆道。
“迪士尼?”小鳳凰的知識盲區出現了。
“新文明時代的動畫片,那裏的公主們都有可以和所有小動物溝通的能力,而且它們都喜歡她們。”林小草說,“媽咪以前就想把我培養成迪士尼公主那樣淑女的類型,可惜我長歪了。”
她可不想當什麽公主。她要當追風少女。
紀攸不清楚“公主”和“淑女”都是怎樣的評判标準,老皇帝膝下只有三個兒子,他沒有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公主。
但是。
他仰起精致的小臉:“你很好看呀。”
想了想,現學現用補充道:“和公主一樣好看。”
奧斯汀家的人對自己的外表都是有認知的,林小草從小到大也被誇過許多次。
若是換個人贊美,像是別有用心的谄媚。
然而紀攸的神情專注,語氣認真,挑不出一絲作僞。
他怎麽說,就代表心裏百分百是這麽想的。
少年看起來已經要成年了,但并沒有男孩兒們變聲器的嘶啞,嗓音溫軟。
講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叫他們焦躁的心都清涼寧靜下來。
“老天爺,竟然是直球小美人——”林小草誇張地捂住臉歪倒在旁邊,“阿弟,我可以理解你。”
海登:“……關我什麽事!”
林小草把木瓜逮回來,笑眯眯地對紀攸說:“等我療愈完,我想好好了(八)解(卦)你一下,好嗎?”
小鳳凰乖巧地點點頭。
姐弟倆抱着各自的靈寵,看向紀攸:“你不用放松一下嗎?”
少年愣了下。
他低頭看看自己空無一物、使用起來還不是特別熟練的手,惴惴不安地回答沒有靈寵。
(他總不能說,自己就是某個人的靈寵吧。)
姐弟倆對視後,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沒有靈寵通常意味着本人精神力評級在D級甚至之下,在以精神力等級高低劃分一切的帝國中,會不太好過。
好在紀攸有一張無可挑剔的漂亮臉蛋,很大程度上能夠抵消掉精神力匮乏的缺點。
奧斯汀們調整前排座椅,躺下來,抱着靈寵進入精神空間。
紀攸看了一會兒他們很快熟睡的臉孔,移開目光。
他抱着雙腿,落寞地看向車窗外,琉璃色的眸子蒙上一層悵惘。
天空仍舊湛藍,與他在謝恺塵身邊度過的每一日并無差別。
但那蔚藍背後,他的生活正在地覆天翻。
離開皇宮前,他看見謝恺塵擡起手,無名指上有什麽在光線下星星一樣輕微閃爍。
那是枚……戒指。
全新的。
離得太遠,看不清樣式,但可以确定的确是枚戒指。
鳳凰不記得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代表什麽含義。
他只記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它。
*
傍晚。
眠宵花區是母星上最神秘的一個區。
在帝國成立之前,這兒處在混沌的冥山區和強勢的梅子島區交界處,可憐巴巴的,左右被欺負,像個無人問津的孤兒,連個名字都沒有。
誰也想不到荒蕪的這裏會走出日後統一寰宇、建立制霸整個阿爾法象限的帝國大帝。
如今的它已是衆相追捧的神賜之地,每一樁傳聞都帶着金蓮花和白玫瑰的沁香。
三人都是頭一回來這裏,理論上眠宵花區每日進出的流量是有限制的,迎春節這樣的節假日前後甚至要提前申請。
這個時候,皇室飛行車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兩翼上流光萦繞、如同真正小行星帶的星環紋路就是一柄乘風破浪的箭矢,哪怕沒有預約,也沒人敢攔。
由于人數控制嚴格,假日的尾聲街頭也并不擁堵。
他們泊了車,步行去了近處的一座公園。
這個公園是眠宵花區最著名的景點之一,裏面有一方許願池。
相傳大帝年輕時在此許下願望,見到神明顯靈,才得以護佑元帥在接下來的開國戰争骁勇連勝。
如今這個傳說也依舊庇佑着每一個來這裏真誠許下願望的帝國子民。
林小草中學時期曾來過母星游學一段時間,是他們仨之中唯一對母星了解多一些的人,也擔任起了導游的職責。
海登正值不愛理人的青春期,紀攸又是個在傾聽時格外專注和安靜的聽衆,于是林小草成了大部分時候在說話的那個。
大半天的相處中,鳳凰對這個橫亘在自己和飼主之間的“威脅”有了許多改觀。
林小草在脫下艾麗娅·奧斯汀的僞裝之後,其實也是個活潑話多的年輕姑娘。
她非常喜歡紀攸,還戲稱要不了多久他在她心中就會超過海登的地位。
海登把這話當耳旁風,而紀攸則腼腆地笑了笑。
小鳳凰喜歡人類,尤其是那些也喜歡他的人類。
他對善意和惡意有格外細膩敏銳的分辨力,林小草的友好絕不是裝出來的。
尤其是,在從林小草口中聽到謝恺塵對這門婚事非常反對、且打算一直反對下去,小鳳凰更是放下了最後一道戒備。
謝恺塵不喜歡林小草,林小草也不喜歡謝恺塵。
那麽,這樣的話,約阿諾還是只喜歡自己……對吧?
“太子殿下看起來是那種除了自家小鳥誰都不感興趣的類型。”林小草搖頭晃腦地感慨,“這叫什麽?鳥性戀?”
當事鳥:“……”
小美人無辜地眨眨眼:“不知道呀。”
旁邊的海登冷哼一聲。
要不是親眼看見殿下對小啾那明顯不同的态度,以及極為克制、然而仍舊近乎迷戀的眼神,他就信了。
但這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們來到噴泉附近,姐弟倆都有想要許的願望,排隊兌換許願硬幣去了。
據說幾百年前人類都是用這種圓圓硬硬閃閃亮的小東西當做貨幣來交易的。
奧斯汀們問紀攸去不去,後者搖了搖頭。
在森林的時候,他是萬物的小小神靈,是聆聽他人禱願的那一個。
輪到他自己,反而不曉得要說些什麽了。
他坐在離噴泉不遠的長椅上,有白鴿飛掠過夕陽。
剛化形不久的小神禽望着噴泉附近熙熙攘攘的人類,一種怪異的恐慌刺向他的脊椎。
他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那些人明明說着他能聽懂的語言,四肢、五官、皮膚、骨骼,也同人形的他別無二致,可他還是截然不同。
那是生而為人與後天轉換之間無法消除的隔閡。
事實上小神禽能夠聽見每個人呢喃的祈願。他聽着聽着,與世人一起迷茫起來。
半歲之前,他是荒星的神明,是森林的核心,他的存在是供給,是源泉,是為了普渡衆生。
半歲之後,他存在……好像只是圍着飼主打轉。
這并不代表他不滿足,相反,在謝恺塵身邊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擁有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只是,在今日,在此刻,他陡然意識到,一旦離開謝恺塵,他就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了。
這不對。
少年茫然地攥緊拳頭又張開,抓到的只有無形的空氣。
剛剛一歲的小鳳凰的認知開始有了改變。
他想要找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意義,不僅是與約阿諾相遇,不僅是依附于飼主。
應當還有別的什麽。
長老告訴他,他會活很久很久,久到時間的盡頭。
那麽他……為什麽活着?
這些過于深奧複雜、需要哲學家研究一輩子的缥缈抽象的問題,對于尚未完全脫離幼崽期的小神禽來說實在太沉重了。
他不是鑽死胡同的性格,聰明的小鳥要學會給自己尋找解決途徑。
比如,那個從他還是很小很小的寶寶就一直在問、卻從來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他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同族在哪裏。
他從哪裏來?
宇宙之大,數以億萬計的星球,一定有一個存在他的源頭。
在尋找「我從哪裏來」謎底的路上,一定就能塑造生命的意義了吧?
“你看起來好像有很多疑問。”林小草回來,見紀攸眼神放空,提議道,“我聽說附近有個教堂,想不想去?”
海登看她:“你什麽時候信教了?”
“那可是聖帝大教堂——和其他的不一樣。”林小草看向總是懵懵懂懂的小美人,像對小朋友一樣耐心地問,“你知道什麽是教堂嗎?”
幾代皇室都不信教,但的确有一部分民衆信仰不同的宗教,而它們需要被皇權和帝國所領導。
紀攸陪着謝恺塵出席過一些場合,知道什麽是教堂。
巨大的十字架。
明明看起來高不可攀、卻又格外逼仄的穹頂。
唱詩班與頌詞。
悔過的、匍匐在神父腳邊的教徒。
或許是神禽的靈力與那些教徒信仰的體系不同,鳳凰有天然的排斥,對它們的印象并不算好。
但他似乎真的迫切地需要一份寄托。
所以紀攸點點頭,說,好。
*
等紀攸到了聖帝大教堂的門口,才明白林小草所言的“不一樣”——真的很不一樣。
它的建築并不是四四方方的牆壁,也沒有刺一樣的尖頂,反倒看起來溫柔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裏面不允許帶靈寵,他們把木瓜和X暫時寄存在靈寵幼兒園;這讓紀攸想起了影城基地。
他難得慶幸自己現在是人類,不然就得一塊兒擠在小籠子裏了。
教堂沒有着裝要求,讓本以為小美人會被攔下的奧斯汀姐弟松了口氣。
少年跟在姐弟倆後面走進去,擡頭好奇地打量。
即便已是黃昏,聖帝大教堂沒有絲毫晦暗,敞亮明淨。
據說設計理念是神的光輝讓世界得以永晝。
盡頭處擺放的禱告聖物并不是橫平豎直的十字架,而是朵巨型玫瑰花。
一朵……半毀的白玫瑰。
更精妙的是,這朵看似已然朽壞的玫瑰花瓣中,竟然有一尊小天使的雕像。
祂有着一頭看起來軟軟的小卷毛,雙手交疊枕着小胖臉在花苞裏睡得正香,頭頂還有個不知用什麽技術得以懸浮的天使光環。
整座雕塑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祂就會睜開眼,為人間灑下福祉的花瓣。
祂是腐爛裏的純潔,是死亡中的新生。
自鳳凰踏進教堂的第一步起,他就感到了被召喚,或者說與這兒在互相感應。
尤其在看到那朵白玫瑰和小天使時,更是産生了震撼到不自覺渾身顫栗的共振。
那不是幻象。
他與這裏……是相連的。
難道他的誕生之謎,與聖帝大教堂有關嗎?
可鳳凰蛋的出現遠在光年之外的荒星,怎麽會和母星的教堂有所聯系?
神父的到來中斷了少年的遐想。
這裏的神職人員也和普世的不太一樣,穿着并不以黑色為主調,而是白色,還戴着面具。
神父在看到這個初來乍到的男孩時,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仰頭看向教堂穹頂的玻璃。
玻璃上的彩繪是那位被聖帝大教堂供奉和信仰的神明,祂有着與面前少年相似的淡金色長卷發。
但祂只有背影。
除了傳聞中的大帝,不曾有人有幸目睹祂的真容。
神父抹去不夠敬業的恍惚,和藹道:“我的孩子,你有什麽想要向神明訴說的嗎?”
紀攸有些遲疑。
神父左手輕撫右肩:“你不必說出來,在心中向吾主祈頌,祂自然會聽見。”
“什麽……都可以被聽見嗎?”
“當然。”神父微笑,“祂愛着所有人。”
神父離開了。
紀攸坐在那裏,好像周圍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聖像,以及黃昏盤旋的光影。
他想……向神明祈求什麽呢?
變回小鳥嗎?
掌握不同形态自如切換的能力嗎?
讓約阿諾永遠只看着自己、不要喜歡別人嗎?
還是所謂存在的意義,又或是出生的謎題呢?
紀攸調整了下坐姿,帶動腳踝上的鈴铛輕輕一響,那微不可聞的音波在他心上漾起漣漪。
剎那間,所有的喧嚣雜音都不見了。
小鳳凰在這阒寂又聖潔、且為他所獨有的時刻,放緩呼吸,靜靜地想着他的人類先生。
謝恺塵為他系上腳鏈。
謝恺塵為他紮的天藍色絲帶。
謝恺塵在帝國千千萬萬觀衆的鏡頭前與他聯結。
謝恺塵說,“只喜歡你”。
謝恺塵将他放在肩上,手裏,懷中。
謝恺塵叫他小叽,崽崽,小家夥。
謝恺塵為他種的那些太陽花和複刻的聖梧桐。
謝恺塵每一次都能接住他。
謝恺塵緊緊抱着他,擋開死神從天而降的鐮刀。
謝恺塵說,“我不能讓我的小朋友傷心。”
謝恺塵說,“請你在我不是我的時候,幫助我找回我。”
——那麽,他的願望也是同樣。
紀攸雙手交握于胸口,阖上眼,低着頭祈禱。
夕陽走到了盡頭,流動的天光透過高高的穹頂灑下,又被彩繪玻璃折射、托舉而起,形成缤紛的薄霧在玫瑰聖像周圍彌漫開來。
在那些交錯的潋滟光芒中,少年精美的容顏如夢似幻。
他垂眸時看起來不太像個信徒。
并非不夠虔誠,而是太過神聖。
比那些帶以象征手法的雕塑更似聖子降世。
鳳凰額上的花钿微亮,低低的呢喃旋散進風中。
神明啊
若你真的會聆聽世人的願望
若我也能夠被稱為你的子民
請讓我
請允許我
找到我自己
然後
走過每片雪原誕生與漫長的黎明
穿過每陣晚風霧雨與顫動的大地
然後
越過每次枯萎迷途 與重複的呼喚
跨過每個長夜 焰火與無盡的思念
然後
回到他身邊
【作者有話說】
卷三完,明天開啓卷四,啾寶的各個星球奇幻冒險之旅
身世之謎會慢慢說~看過舊文的寶們應該已經知道謎底啦
第四卷 盈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