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失控
“不得不說, 你在穿搭上的品味真的很糟糕。”海登·奧斯汀一臉冷漠,“承認吧,設計不互通——起碼建築和服裝是有壁的。”
“嘁, 你懂什麽, 這叫簡單大方。”艾麗娅·奧斯汀撇撇嘴, “再說了, 你們這個年紀不需要額外的花裏胡哨的裝飾,青春無敵嘛。”
姐弟倆的例行拌嘴剛剛開了個頭,遠遠沒有結束, 試衣間的門有了動靜。
有誰從裏面走了出來。
奧斯汀們同時閉上嘴,朝那邊看過去。
也同時眼前一亮。
紀攸站在那兒, 目光裏半是羞澀半是怯意, 對自己的新裝扮有些無所适從。
裏面是件嬰兒藍的針織衫, 外面罩着奶白色的無袖毛呢背心,還搭配了一枚羽毛形狀的胸針;
下面是淺灰色的複古風格水洗牛仔褲,和上衣同色調的白底藍紋板鞋, 兩側同樣畫着小翅膀, 好像随時都能蹬着鞋飛起來。
看起來就是個穿着學院校服的高中生。
長相出挑, 性格柔軟, 成績優異,最受歡迎的那一種。
林小草并不知道紀攸的真實身份, 只是小美人給她的感覺就和輕盈的鳥兒一樣, 所以她才會在給他挑選衣服時額外留心了這些翅膀相關的元素。
海登則看得有些發愣。
從第一次見面時赤○地披着黑色大氅,到後來在診所時同樣不怎麽合身的病號服, 再到第二次見面看起來同樣寬大的外套, 小美人好像總是在逃跑, 總是穿一些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盡管他的美貌并不會被這些仿佛“偷”來的外衣所淹沒, 有更合适的衣裝總是為人加分。
穿了新衣服的少年看起來比之前更加幹淨澄澈,好像只要站在那兒,周圍的空氣都會被他淨化。
也許神明的力量就是這樣,讓所有的世人都不自覺想要靠近祂。
“唔……”林小草摸摸下巴,“感覺還差點兒什麽。”
小美人眨巴一下漂亮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鳳凰化形到現在一共也沒多久,還是頭一回正兒八經地穿合身的、屬于自己的衣服。
雖然小鳥形态也被飼主買了許多搭配的小衣服小裙子,可是小鳥穿衣服和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那種從頭到腳的束縛感讓鳳凰感到有些不适,可身為人的那一部分的他卻又渴求着這樣被遮蔽的安全感。
人類真是一種矛盾的生物。
針織衫和毛呢背心都是套頭的,他剛才在裏面折騰了好久,幸好以前觀摩過許多次太子殿下換衣服,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麽穿。
他的頭發又長又多,而且卷發本來就沒那麽好打理,此前還算整齊,換衣服的過程則弄亂了它。
亂糟糟的長卷發更蓬松了,襯得他臉頰小小的,再加上那懵懵懂懂的眼神,好像剛睡醒。
林小草從店員那兒借來了梳子,在配飾區找了一條天藍色的布面蝴蝶結發繩,摁着紀攸的肩膀讓他在試衣鏡前的椅子坐下。
“我所有的專業課成績都是A+,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被這個臭小子說沒有審美。”她捧起少年綢緞般的金發一點點梳理,“我明明對設計是很在行的。”
動作之輕柔連她自己都倍感震驚,要知道她對自己的頭發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耐心。
之前因為趕ddl沒空去理發,幹脆自己拿着剪刀喀嚓全部剪掉,醜得連舒蘭夫人都看不下去了,這次到母星還不得不戴了假發。
和同齡的女孩兒們不一樣,林小草從小到大都不怎麽玩娃娃。但給紀攸打扮的全過程讓她找回了一點丢失的童心。
小美人的頭發雖然亂蓬蓬的,好在發質一流,并沒有打結,很快重新變得柔順。
這樣坐着的高度讓他過于長的長發都快垂到地面上了,林小草拿起發繩,思來想去,沒有特意紮什麽發型來破壞這樣整體流暢的質感,只是在發尾松松地绾了個蝴蝶結。
她又幫紀攸這兒整理整理褶皺,那兒撫平撫平邊角,自言自語着“我當時要是選了造型設計專業,現在應該也是個知名造型師吧”。
她和紀攸一同看向鏡子裏的少年,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
其實整體發型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只是到原本自由散開的末端現在因為蝴蝶結而收攏,卻讓小美人看起來更加靜谧而溫柔。
再加上這一身學院裝的打扮,以及本上無可挑剔的精致五官,簡直和放在櫥窗裏的最新一季招牌洋娃娃沒有區別。
林小草沖弟弟擡擡下巴:“你就說吧,你在路上遇到這樣一個學弟……不對,對你來說是學長了,難道就不想搭讪、要個他的聯絡頻段?”
海登一直在旁邊直愣愣地看着,這時候聽見姐姐的問題,喉結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的反應被林小草盡收眼底,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笑着搖了搖頭。
春心萌動的少年實在是太好懂了。
紀攸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平心而論是很可愛……雖然小鳥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自己誇自己。
但在以前,他的每件新衣服,新蝴蝶結,新配飾,約阿諾都是第一個看到的。
今天沒有這個機會了。
或許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
小鳥的第一根絲帶是在森林裏撿到的,人類先生從天而降把它砸進泥土裏,弄得髒兮兮,後來幫他重新找回來賠禮道歉。
小鳥的第二根和第三根絲帶,都是人類先生在集市上親手幫他挑選的。
鳳凰把束起的長發攏到胸前,看着鏡中和以前那些絲綢質感不同的布藝藍蝴蝶。
很多事情從成年禮那一天開始就變得不同了。
紀攸以前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長大,現在卻覺得長大好像也沒有那麽好了,甚至希望時光能倒流回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之前。
他可以不要長大的。
不需要集齊所有尾翎,不需要變得更成熟美麗,不需要嘗嘗看酒和別的需要成年才能碰的東西。
他寧願永遠當個幼崽,依偎在飼養員懷中。
在黃昏的教堂裏,在玫瑰聖物和小天使塑像的注視中,他的确向看不見的神明許下願望。
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想擁有同族和家人,想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但那一切的願望都指向最終的一個。
他只想做謝恺塵掌心裏的小鳥。
*
皇宮,軍部會議廳。
所有人面前的光屏散發着相似的淡藍色光線,弧形大廳正中央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殘酷的戰争畫面。
“……因此,帝國會考慮賽瑟納林聯邦的請求,派第二艦隊前去支援,平定接壤邊疆動蕩,捍衛我帝國領土和居民的安穩。
“艦隊由太子殿下任總指揮,我和凱恩上校會各自帶一隊精英先鋒。
“暫定下個月第二個周末出征。”
喬揀環視一圈在座各位高級将領和要臣,每個人的臉上都被光映成了淡淡的藍。
他沒有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出什麽反對的意見,點點頭。
“散會。”
其他人陸陸續續離開會議室,只有太子還坐在位子上沒有動,緊盯着線路圖上的紅标。
喬少将還會議室門口和某個持中立态度的将軍低聲交談,他的靈寵馴鹿踱着龐大的身軀走到謝恺塵面前,低頭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人類拂開光屏,光粒漸漸消散,他碰了碰小叮當的臉頰,動作輕緩,神情依舊緊繃。
小動物們都是同樣的天真溫和。
但并不是所有的小動物都可以是他的鳳凰。
這一切都被另一個人看在眼裏。
謝狄川把自己的東西交給凱恩,示意後者先去外面等着。
他走向謝恺塵,而後者在同一時間起身,準備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喬少将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馴鹿随之離開。
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兄弟兩人。
“大哥這幾日狀态好像不太好啊。”謝狄川輕笑,“是遇到什麽煩心事兒了嗎?可以跟我說說的。”
他的聲音并不算大,但屋子裏空蕩蕩,又把每一個細節傳遞得清清楚楚。
太子對此充耳不聞。
三皇子堵在太子的必經之路,後者就像沒看到他似的,準備繞行。
這樣輕蔑的态度實在很叫人惱火,若是換一個暴脾氣的可能就已經忍不住了。
好在,謝狄川是個有耐心的人。
他危險地眯了眯眼,很快又調整好雲淡風輕的狀态:“大哥和艾麗娅小姐打算什麽時候訂婚?”
對于艾麗娅·奧斯汀最終選擇了長兄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懷。
不僅是姑娘本人和她背後的三個星系代表的傾向,更重要的是父皇同意了把她許配給謝恺塵。
這意味着,起碼在這件事上,父親選擇了大哥而不是他。
圍在他身邊拍馬屁的那些人總是會說,老皇帝早就看不慣那個獨斷專行的大兒子了,遲早會把儲君之位讓給更加合他老人家心意的三皇子。
然而謝狄川本人是清楚的,事實并非如此,他在面對長兄時并沒有絕對的、不可撼動的優勢。
尤其是謝恺塵家那只小鳥不知施展了什麽法術,竟然把那老東西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從那以後,父親肉眼可見地對小鳥兒寵愛到了其他所有人都沒有享受過的地步,連帶着他的主人、也就是太子,跟着沾了光。
以至于“三星之女”都轉向了謝恺塵。
大島煌和流霜星系兩位領主非常低調,艾麗娅·奧斯汀的身份更是個秘密,年輕的姑娘抵達母星和皇宮的事兒并未散播開來。
但總有人有搞到消息的門路。
近日,老皇帝再次陷入了昏迷狀态,醫生給的評估預期很不好。
事不過三,謝狄川想,就算是神仙來,這次也不可能救得了他了。
關于下一任帝位究竟花落誰家,現在最多的消息都是傳言陛下的遺囑中将會采取普選制。
謝狄川衡量過二十二票中自己的占比,乍一看還不錯,但大島煌、流霜和沃倫三票要是進了謝恺塵的口袋,優劣或許會有反轉。
謝恺塵并未回應他的挑釁,謝狄川步步緊逼:“大哥已經見過幾位領主夫人了嗎?這三票是不是已經穩穩拿在手中?如果是這樣的話,真是要恭喜你呀。”
謝恺塵終于看向他。
太子的眼瞳是無機質的灰,在某些變幻的光線下泛着銀,讓人聯想到宇宙、深空、星群。
這樣的瞳色是很稀有的,再加上本人的情緒鮮少有波瀾,還是個精神能力頂級、肉T上無堅不摧的絕對戰士,坊間總有他其實是個機器人之類的謠傳。
謝狄川當然清楚兄長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只不過被這雙眼睛盯着的時候,還是會感到一種無法自抑的戰栗。
就好像……
他不會因為你的任何讨好的話而有所松動,但他會因為你任何一句不合心意的話,直接掐斷你的喉嚨。
真的很像個沒有感情的機械戰士。
謝恺塵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鐘之久,一個字沒說。
謝狄川沒來由地緊張,下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終于,比他年長四歲的太子像個真正的、鮮活的人類那樣輕巧地嘆了口氣:“狄川,你要是能早些長大,也好為我和父親分擔。”
他很少會對三皇子的挑釁做出什麽回應。
但如果有,一定正中痛腳。
……謝狄川牙都要咬碎了。
總是這樣。
總
他媽的是這樣!
無論他怎樣挑釁,無論他怎樣冷言冷語譏諷,謝恺塵表現出來的永遠都是他只是一個頑劣的孩子,想要用自己哭鬧、撒潑、打滾來引起大人的注意力。
他從來都不把他放在眼裏,從來沒有把他視為一個合格的、值得用正眼去看的對手!
謝恺塵愈是風輕雲淡,謝狄川也就愈是惱羞成怒。
他将掌心生生掐出血痕,還是忍住了。
三皇子重新挂起自己的招牌微笑:“大哥去賽瑟納林可要保重啊,聯邦太亂,不比帝國,可千萬別……”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
聰明人也不必句句點破。
他本以為太子不會對這句惡意滿滿的話有所回應,出乎意料的是,謝恺塵探究地看了他一會兒。
謝狄川皺眉。
這又是什麽招數?
這麽多年來長兄都視他為無物,總不會這時候突然好奇起來他長什麽樣子了吧?
“總有一天。”謝恺塵說,語氣平靜得出奇,“總有一天,你會為沒能在我從瓦倫丁共和國返程途中殺掉我而後悔。那會是你這一生中最好的機會。”
他說完這句轉身離去,再無半秒停留。
謝狄川陰沉地盯着他的背影,再度攥緊拳。
哪裏需要總有一天……
從得知謝恺塵毫發無損再度出現在母星起,他就沒有哪一分、一秒不後悔。
太子原本就是非常謹慎的性格,經歷過暗殺後更上一層樓,謝狄川的人已經很難再接近他了。
如果不能從肉T上摧毀謝恺塵。
那麽,他還有別的辦法。
禿鹫的飛行能力并不好,但尼祿卻能翺翔至高空良久,這得益于主人不同尋常的、爆出來絕對會被靈寵保護協會起訴的“特殊”飼養方式。
尼祿回到主人的身邊,低聲說着什麽。
“哦?”謝狄川轉怒為笑,唇角勾起一絲陰恻恻的玩味,“看來不是空穴來風,大哥的心肝寶貝……真不見了啊。”
*
鎏宮。
“如果殿下狀态不行,可以不用去的。”喬揀關切地看着自己的學生,“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影響自己的同時,也會擾亂軍心的吧。”
不僅是太子本人,就連喬少将對于小鳳凰幾次三番的“離家出走”也十分驚訝。
畢竟小家夥之前表現出來的對飼主的依賴,已經到了每一秒都難分難舍的地步。
鳳凰和太子之間相互的依戀的确是病态的,然而這樣突然抽身更不對勁。
縱是見多識廣的喬少将也想不出解釋這種轉變的源頭,只能搪塞,紀攸畢竟不是專門飼育的靈寵,廣袤森林裏長大的他更向往自由。
人們一般而言不會選擇同野生動物聯結,也正是因為這種“野性”難以馴服。
別說一只本就要飛的鳥兒,就算是一只小松鼠,一只兔子,習慣了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怎麽會願意在狹小的人類世界過着受拘束的日子。
再加之,那可是鳳凰啊。
神愛世人,神禽同樣是為普度世人而生。
他,或者說祂的愛是屬于萬物的,又怎能抛棄所有委身于一人呢?
最初相識時,紀攸年紀還小,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小幼崽,對從沒見過的人類産生好奇和依賴也很正常。
如今六根尾翎長齊,進入成年期,也就不需要人類了。
聽起來很正常。
符合所有動物生長的習性,并沒有什麽特別。
想要離開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也好,謝恺塵本人也罷,都想不通為什麽小家夥連聲招呼都沒打、一句話也沒留過。
鳳凰靈力的特殊性無法被監控捕捉,還能夠屏蔽鏈接,只要紀攸想,誰都找不到他。
別說謝恺塵了,連喬揀他們都有些恍惚,這幾個月來見過的小鳥兒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他像一場所有人共同做過的美夢,醒來之後渺無痕跡。
若鳳凰真心想去過自己的生活,那太子也不會非得強留——
呃。
喬揀看了看謝恺塵晦暗不明的神色。
好像也難說。
以殿下那極力克制、仍顯可怖的占有欲,或許鳥兒真的飛不出他的籠中。
喬揀暗自嘆息。
總之,有話直言,好聚好散,這是人類喜歡的方式。
或許小動物們的世界法則更多的是不告而別吧。
喬揀揉了揉額頭,還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學生。
殿下若是身體受傷,若是在政、在軍上受到暗算和打擊,他都有辦法斡旋和幫忙。
可這種“失戀”般的痛苦……他人要如何幹預呢?
謝恺塵深吸一口氣:“您不必太擔心,我知道輕重,不會影響到別人的。”他将PADD上的畫面投射到大屏幕上,“我在想,如果艦隊從冷泉基地出發,那麽……”
用公事來蔴痹自己,真的有用嗎?
喬揀搖了搖頭。
有沒有用,殿下做了決定,也不會再更改了。
他能做的,也就是用這把老骨頭為殿下的帝路保駕護航。
喬揀和謝恺塵探讨着方略,發現後者經常無意識地摸着無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是個很常見的裝飾,只要不是戴在意味鮮明的無名指上。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太子殿下向來不注重自己的打扮,身上基本沒什麽多餘的裝飾。
如果他突然戴了戒指,那麽一定有重大的意義。
喬揀的視線落在戒指的形狀上。
這是個半開口的戒指,左邊的尾端是只小鳥兒,右邊則是一顆星星。
小鳥兒的模樣精美無比,栩栩如生,像誰就不必多說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盡管在戒圈的兩端,小鳥與星星并非完全分隔開,小腦袋枕在星星上,而雙翼則在擁抱它。
纖長的尾翎垂落,做了镂空,虛虛地連接起戒指的左右兩部分。
戒身由鉑金打造,無論是小鳥還是星星都沒有別的顏色,除了尾翎在特定的光線角度下金光閃閃。
唯有鳥兒的雙眸是兩顆極小的翡翠石。
和……紀攸的一模一樣。
老皇帝為太子選定了未婚妻的事兒并未公開,還是有大把的王公貴族、達官顯貴想要把自己的女兒、妹妹捧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對這些事兒煩不勝煩,才想出了假婚戒這一招。
以前每次開會都總有人在散會之後找太子攀談幾句,今天許多人都目睹了這枚無名指上的婚戒,盡管會迎來更多私底下的猜測,倒是沒人那麽不長眼直接來找謝恺塵了。
盡管不知道能瞞多久,起碼眼下是有效的。
妙招啊。
少将暗暗稱奇。
屋裏所有的光源都聚集在光屏上,其他都是暗淡的。
喬揀注意到書房裏所有屬于小鳳凰的東西,比如窩窩,比如秋千,比如他的小玩具和零食們全都沒有動過位置。
他看向年輕的太子冷漠的側臉,永遠因心事而皺起的眉頭,和總是抿成一條線、顯得有些刻薄的唇。
外殼像極地萬年不化的堅冰,明明內裏是有無盡溫柔的。
只不過那些溫柔外人無從窺探,全都留給了他的鳥兒。
簡直不敢想象,紀攸要是個人,殿下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啊。
可小家夥若真是個人類,殿下決不可能再娶別人,順順利利修成正果,也就不會出現“未婚妻”的插曲,以至于引發如今的糾葛。
但話又說回來,以殿下對人類的抗拒程度,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戛然而止,也不會發展出什麽後續了。
喬揀今天嘆氣的次數已經超過了警戒線。
他拽回自己的思緒,放在星域地圖上。
“我和凱恩上校會兵分兩路。這次并不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戰事,主要是為了維持賽瑟納林聯邦與帝國的友好關系。殿下您無須親自出征,等到艦隊抵達阿爾法象限邊緣,您坐鎮後方就好。到時候凱恩會在途經NN-36星系時和褚聿元帥彙合……”
*
老師已經離開很久了,謝恺塵仍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望着全息地圖。
紅色的,藍色的光點變換閃動,将他們方才構想的幾種線路連起來,光腦快速計算着最佳方案,右半邊屏幕被流淌的數據占滿。
謝恺塵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仍然坐在這裏為出征聯邦而籌謀。
另一半,随着鳳凰去往虛無的未知之地。
他不斷地撫摸着戒指上的小鳥兒,好似這樣就能騙自己小家夥并沒有離開。
但冷冰冰的金屬是不可能有小生靈的溫度的。
那不是他的小叽。
小叽不回來了。
謝恺塵閉上眼,聽見自己精神海中一浪高過一浪的咆哮,幾乎要把他吞噬。
異動的精神力實體化成了指尖白金色的電流,他攥成拳,試圖不讓它們真的鑽出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處在失控邊緣了。
……不行。
他答應過鳳凰,不會再輕易暴走,為了紀攸學着克制自己。
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力仍然不夠穩定,才讓小家夥感到失望,決定抛棄自己這個不合格的、易怒的主人呢?
謝恺塵雙手撐在桌上,捂住眼睛。
昂貴的臻木桌面被按出一條裂紋。
無法熄滅的電流越來越多,必須想辦法發洩出來,否則整個鎏宮都會被毀掉。
他去了皇室的訓練場,不顧勸阻調出了“S-天羽羽斬”,漸變收縮的光粒子充斥着視野,幾分鐘後,他進入空茫的模拟界面,将自己關在裏面。
唯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卻失去的痛楚。
他的一生在外人看來奢靡而令人豔羨,于他本人卻一直在失去。
但那些沒關系。
他得到了鳳凰——起碼過去他是這麽想的。
小家夥就是他最重要的全世界,為了這個,他可以放棄任何。無論什麽。
然而現在,連鳳凰也沒有了。
比十三歲那年強烈千百倍的苦澀噬咬着他的心髒。
曾經因為小鳥兒的到來而消融的雪原,再度進入冰封。
皇室訓練場的負責人站在百米開外,看着開啓的防護罩和防護罩之內的天搖地動哭喪着臉。
太子這麽一通折騰,又得重新翻修了。
當然,場地的安危不及太子本人,他們需要時刻監控着機甲內部的情況,以防殿下的身體出什麽問題。
數小時後,等到訓練場內驚人的鉑金色光芒終于逐漸平靜下來,陪同着不眠不休、累得東倒西歪的團隊齊齊看向出口。
其實已經不能成為。
號稱固若金湯的皇室訓練場,在名為“太子”的浩劫下已然被夷為平地,只剩下最外面搖搖欲墜的外殼,還時不時撲簌簌往下綴着石磚。
在已經靠技術手段克服了全球大型地震的母星上,這樣的場景也是難得一見了。
負責人來不及心疼剛裝修過沒多久的訓練場,沖腕機呼喊調度:“快快,急救團隊準備,去請首席療愈師……”
太子每一次暴走都會把自己耗空,豎着進去,橫着出來。
皇室甚至有一個專門的應急團隊。
然而今天卻不同。
“隊、隊長,你看……”
有誰從那可怖的廢墟中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來。
黑發散落,殘餘的白金色電流依舊環繞,身上斑斑傷痕,宛若從煉獄爬出的修羅惡鬼。
“……去找。”
沒有人知道太子在模拟戰裏都經歷了什麽。
都想了些什麽。
但他看起來想通了。
他擡起血紅的雙眼,裏面沒有一絲晴或雨,沒有半點瘋狂的神色。
反而這種平靜更令人心驚。
“哪怕挖穿地心,哪怕把母星翻個底朝天。”他聲音輕柔,像飄在雲端,“也要……找到他。”
*
冥山區,瑪爾工廠舊址。
從“神賜之地”眠宵花區,到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的冥山區,從輝煌純潔、可驅散一切罪孽的聖帝大教堂,到堪比恐怖片現場的瑪爾工廠舊址,三人的母星之旅選址可算是過山車般跌宕起伏。
明明還是大白天,瑪爾工廠看起來卻格外陰森。
林小草緊了緊外套,表情有些僵硬:“這樣吧,小夥子們你們先玩,要不我還是回皇宮吧,不然陛下會擔心……”
海登·奧斯汀斜着眼看她:“承認吧,你害怕了。”
林小草振振有詞:“這不是害怕,這是不給招待的人添麻煩。阿弟我跟你說,這個禮節問題啊你還是要……”
阿弟捂住了耳朵。
林小草:“……”
她轉而向另一個男孩兒尋求支援:“阿啾你也不想去這種奇奇怪怪的地方對吧?”
她從海登那兒得知小美人的名字叫做小啾,也就按照自己的稱呼習慣改成了阿啾。
聽上去有點兒像小小打了個噴嚏時候的“啊湫”聲,不過這樣反而更可愛、更适合小漂亮了。
——by怎麽看這個新弟弟怎麽滿意的林小草同學。
小鳳凰眨巴眨巴琉璃色的眼睛,還真不知道怎麽回答。
人類生活在燈火通明的城市,對于這種沒有人工光源的地方有天生的恐懼,那是在進化的長期過程中夜間處于弱勢的自我保護本能。
他則是在森林裏長大,盡管生活在終年常亮的聖梧桐領域,但對黑暗也很熟悉。
畢竟他自己就是恒定的、永不熄滅的光源。
所以他其實并不害怕。
林小草不想去,海登顯然很想去,他們尊重他的想法,把決定權交到他手上,等于讓他在姐弟倆中間選邊站。
不應當,他只是一只小小鳥。
不想讓任何一方為難,所以啾啾自己左右為難。
“咦……”
略微耳熟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端水大師小鳳凰感激地悄悄松了口氣。
年輕人們轉過頭,見一個不修邊幅、五官細看還不錯的大叔,穿着不知是故意做舊還是真的上了年頭的夾克衫,插着口袋也看向這邊。
“還真是小甜心和臭小子嘛。”
那人确認他們的臉後很是驚喜。
被點到名的男孩兒們對視一眼。
好眼熟。
這是……
中年人看出了他們的迷茫,無奈地走過來:“不是吧,我換個衣服你們就不認識我了?”
他指指自己:“仔細看看?”
他做了個拉開衣擺的動作:“想起來沒?”
海登:“……穿裙子?”
大叔:“……”
大叔:“白大褂啊!”
少年們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幾日前的記憶重新湧上心頭。
“是叔叔!”
“是怪大叔。”
異口同聲。
“甜心還是這麽可愛。”郝郎中沖着紀攸笑眯眯,然後變臉似的對海登怒目而視,“臭小子還是這麽不可愛。”
他也将孩子們上下看了一遍,确認兩人都完好無損:“你倆留了個語音消息就走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呢。”
事實上當日鳳凰什麽都沒說,那句“先回家了”是海登留的。
海登也沒回家,一路追查去了皇宮。
各自都有秘密,所以誰都沒有點破誰。
林小草狐疑地問:“你們認識他?”
郝郎中仿佛才注意到她似的:“诶,又多了個小夥子——不對,你是女孩兒吧?”
沒想到被一眼看破的林小草:“。”
還以為自己的狗啃短發挺具有迷惑性呢。
為了不被認出來、日後以任何一種可能影響到皇室的聲譽,她不僅摘了淑女的假發,陪紀攸買衣服的時候還給自己也弄了套再度被阿弟吐槽審美的衛衣,把自己包裹在雌雄莫辯的衣料裏。
郝郎中哈哈大笑:“你這發型和我有的一拼,我喜歡!”
林小草和阿弟嘀嘀咕咕:“這是什麽怪大叔?”
海登木着臉:“不知道,不熟。”
“喂喂喂,我都聽到了啊。”郝郎中大咧咧揉亂海登的頭發,“咱們熟得很!”
海登偏過頭躲開他的魔爪。
林小草倒是有些詫異,自己那叛逆的、生人勿近的阿弟,竟然沒有炸毛。
她猜這人跟阿弟剛到母星那一天的經歷有關。
海登至今沒有告訴她和阿啾是怎麽相識的,這位怪大叔八成也摻和其中。
有意思。
小鳳凰乖乖任他rua,彎起眼睛:“叔叔。”
郝郎中再度感到乖女兒撒嬌的滿足:“還是我們家小甜心好。”
海登冷冷道:“怎麽就你家的了。”
“随便那麽一說嘛,別在意。”郝郎中沖他擠擠眼,“我聞到一股酸味兒,你聞見沒有?”
海登:“……”
小鳳凰天真地問:“什麽酸?我沒有聞到呀。”
郝郎中哼笑着睨着海登,笑而不語地rua崽。
林小草迅速接受了新設定:“大叔來這裏幹什麽?也是去探險?”
“跟你們一樣。”他看向大排長龍的售票處,“難得瑪爾工廠開放參觀,我當然要來啊。”
帝國統一阿爾法象限之前,人類的各個勢力互相之間曾經有過長達數百年的戰争、分裂,足足占據了大宇宙時代的前奏。
如今,人們普遍把那段沾着硝煙和血腥味的歷史稱作“混沌期”。
“混沌期”內不僅高層厮殺,沒有被卷進統領之争的平民們同樣會被地頭蛇欺壓,舊瑪爾工廠正是代表之一。
這裏囚禁着上千名被奴役的工人,超負荷工作,吃不飽穿不暖,稍有忤逆便是一頓鞭刑,就連生病都得不到醫治,死傷無數。
帝國建立以後,工廠所有負責人處以重刑,苦役們終于得到解放。
然而許多人再也等不來曙光。
那些冤屈的亡魂永遠留在了這裏。
瑪爾工廠徹底關閉,曾有建議将其改造成了紀念館,但随後發生了些靈異事件,所有提議者莫名慘死。
有傳言那是工人的鬼魂施以怒火,這兒一度成為禁區。
它廢棄多年,像個墳墓。
去年有大膽的開發商承包下來,改造成了商業性質的鬼屋,近日正式開放。
為了控制人流量取消了線上售票,想來玩兒的只能線下老老實實排隊。
母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偶遇也算是緣分,四人幹脆一起。
等了很久終于輪到他們,和其他八人一起組成了小隊,由工作人員兼導游帶領。
導游給每個人發了手電筒,翻來覆去重複很多遍,一定要跟緊他,不能自己亂跑,也不要随便摸這裏的東西,否則出事概不負責雲雲。
游客們表面上老老實實點頭,實際上心早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他們從工廠大門進,古老的手動卷閘門一放下來,立刻同明亮的外界隔絕。
黑暗與森森陰氣一同襲來,林小草抖了一下,不自覺抓着弟弟的胳膊。
海登嘴上譏笑,倒是把姐姐牢牢護在身後。
他有意無意地看向小美人,如果對方也表現出害怕的話……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小美人不僅是在場十幾人中最淡定的一個(連每天進進出出很多次的導游臉上都有控制不住的懼意),甚至還一副想要打招呼的表情。
郝郎中清了清嗓子,假裝自己沒有在害怕:“甜心,看什麽呢?”
小鳳凰擡手指了指,欣然道:“那邊還有很多人呢,我們可以和他們一起嘛?”
瑪爾工廠的“陰氣”太重,考慮到職工的身心健康,并沒有設置NPC;
同時為了防止人吓人,一次只準許兩個小隊進入,而且走的是兩個相距甚遠、完全獨立的廠房,絕對不會遇到彼此。
換言之,眼下他們這個廠房,除了十二名游客和一名導游,是不可能有別人在的。
——少年手指的方向,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衆人:?!?!?
不要用這麽可愛的臉、這麽天真的語氣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啊!!!
【作者有話說】
大家注意看(敲黑板)有人弄丢了未來老婆,開始瘋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