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鏡像
    謝恺塵低下頭, 玲珑皎潔的碧眸正專注地望着他。
    小奶啾在他掌心裏抖了抖毛,又歡快地擡起頭沖他叫:“啾!啾啾~~”
    似乎在說好久不見。
    謝恺塵的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碎這月光一樣的夢。
    他聲音發顫, 撫摸小鳥兒羽毛的手指也在抖:“……嗨。”
    小毛球的絨羽顏色是最清甜的淡金, 嬌小綿軟的身體在他手心裏很溫暖。
    幼雛用柔嫩的小翅膀抱住他的手指, 先蹭了蹭, 又用喙啄了啄,像個親親:“叽啾!啾啾,啾!”
    謝恺塵怔了怔。
    他怎麽又聽不懂小叽說話了?
    明明在聯結之後, 他們能夠通過鏈接順暢地交流。
    現在怎麽又倒退回去了?
    還有……
    他沒有看錯,鳳凰變小了。
    雖然都是僞裝的小雀鳥形态, 可紀攸的樣子分明是他們在荒星初識時的小幼崽, 而不是他所陪伴的、慢慢長大的模樣。
    就像小鳥兒不可能長着長着變成人一樣, 哪怕是神禽,也不應當逆生長。
    謝恺塵開始懷疑,自己所見的一切是不是幻覺。
    ——手中這只歸來的鳥兒, 是不是幻覺。
    在他看來, 他和小紀攸的相處一直很愉快, 除了……鳳凰成年禮上的插曲。
    他打心底不願相信鳳凰會主動離開, 上一次紀攸突然回來更是驗證了這一想法。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鳳凰還會第二次離開,更加杳無音訊。
    看來未婚妻一事是真的傷到了小家夥的心。
    他再怎麽承諾好像也沒有用了。
    不過……
    他擡起左手想給鳳凰看看手上那枚小鳥星星戒指, 卻驀地發現它不翼而飛。
    不可能。
    戒指他從來不離身, 怎麽可能消失不見?
    除非這不是真實。
    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不斷有碎片墜落, 腳下的大地同樣猛烈地震顫起來。
    奶啾驚恐地抱着他的手指:“啾, 啾——”
    “沒事。”他把小鳳凰放在自己肩上, “別怕, 有我在。”
    他試圖尋找一個可以離開這裏的方向,但是無論看向哪裏,全都是破碎的鏡子中折射出的千萬個自己。
    然而那些鏡子中并沒有鳳凰。
    謝恺塵瞳孔縮了縮,手指摸索着肩膀上放奶啾的位置,只摸到了一團空氣。
    他急切地轉過身:“紀攸!”
    鏡子中的千萬個他也一同轉過身。
    被重疊世界包裹的謝恺塵突然在某片碎光中看見一閃而過的淺金色尾翎。
    他不顧那鋒利的邊緣會割傷手指,奪過那枚鏡子碎片:“小叽!”
    小鳳凰聽見了他的呼喚,懵懵懂懂地回過頭。
    在看見他的一瞬,卻往後退了退。
    「謝恺塵。」
    這是他的小神禽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的名字。
    那雙比琉璃更美麗的鳳凰瞳掉了眼淚。
    「為什麽不來找我?」
    謝恺塵終于再一次聽懂他。
    然而下一秒,鳳凰和成千上萬仍在向心旋轉的鏡像一同消失了。
    人類至此陷入孤絕的黑暗。
    “謝恺塵。”
    呼喚聲再次響起,但這個聲音不是他的小叽。
    “殿下,醒醒。”
    “……殿下,我們到站了。”
    黑暗潮水般退去,真實的世界與記憶随着飛船的燈光依次被點亮。
    謝恺塵再度睜開眼,恍惚意識到,剛才是個夢。
    他看向掌心,空空如也。
    沒有小毛球。
    但另一邊,戒指仍然妥貼地包裹着他的無名指,鉑金的小鳥枕在星星上酣睡。
    他擡起頭,對上裴桉關切的目光:“你還好嗎?”
    多日來的身心損耗讓謝恺塵的疲倦超出了符合,連□□都無法保持清醒,竟然在距離目的地只剩下半小時的路途上靠着椅子睡着了。
    大腦因為激烈的夢境而昏昏沉沉,鳳凰落下的那滴淚似乎仍然懸浮在眼前。
    他倦怠地揉了揉太陽穴:“……沒事。”
    那一臉悵然若失怎麽看都不太像沒事的樣子。
    裴桉調侃道:“雖然我知道你醒來見到的第一張臉是我的,會很失望,但如果你稍微假裝一下的話,我會更開心的。”
    謝恺塵試圖扯扯嘴角,可惜臉部肌肉僵硬得仿佛不受自己控制。
    “——打住,還是別了,你現在笑得比哭還難看。”
    謝恺塵別開臉,恢複了面無表情。
    “你剛才是跟我說已經到目的地了嗎?”
    裴桉聽起來猶豫不決:“只能說,50%。”
    “什麽?”
    “我是說,我的話裏只有50%是對的。”裴桉走到舷窗前,手心貼在玻璃上,語調裏仍有不可思議,“我們的确到了目的地,但是問題是……”
    他轉過身,向旁邊側了側,好讓站起來的謝恺塵能看見窗戶外面。
    “——目的地不見了。”
    瞥見外面景象的謝恺塵同樣愕然。
    瑪爾工廠占地面積很大,光是三個車間就有幾十畝,這也是為什麽開發商沒有把整個園區全部都改造成供游客游覽的鬼屋,那樣成本太高了。
    然而現在,整個瑪爾工廠不翼而飛,連地基都沒了,徒留一個堪比火山口的大洞。
    母星擁有宇宙頂尖的星球氣候控制系統,能夠将大地撕裂的惡性地震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發生過了。
    眼前的景象顯然比地震還要恐怖。
    或者說,離譜。
    來時路上裴桉安慰謝恺塵的話一語成谶,瑪爾工廠還真的長翅膀了飛走了。
    ……這特麽誰能想到啊!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還沒有在星網上傳播開來,但是已經有很多附近聽到消息的居民前來圍觀。
    現場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警署和安保忙得焦頭爛額,不讓大家往裏走就已經很艱難了,已經放棄了阻止衆人拍照的打算;太多了,根本攔不住。
    謝恺塵和裴桉稍微僞裝了下自己,也下了飛船。
    裴桉打聽情況回來:“有目擊者說整個工廠突然飛了起來,其他人也說聽見了類似于星艦離開停泊港的聲音。警方那邊懷疑這個工廠下面潛伏着未知來源的星艦。殿下您覺得……殿下?殿下?”
    謝恺塵站在碎磚瓦礫中,一動不動。
    好像一尊已經從內部風化、碰一下便會碎成粉末的石像。
    一片沾血的羽毛從他手中滑落。
    飄啊飄,飄進暗無天日的深淵裏。
    *
    人類帝國的實力放眼全宇宙都排得上頂尖,以其為主體的阿爾法象限在帝國的鐵腕治理下,實現了總體而言的穩定與和平。
    母星作為帝國的核心區域,基本掃除了貧困,對于各種犯罪的打擊力度也遠遠超乎外星種族的想象。
    然而人的劣根性畢竟是不可能被完全消除的,哪怕是母星,也會有相對混亂的地方。
    冥山區就是這其中的代表。
    舊時代裏,它便常年處在無監管的混沌狀态。
    在別的區域被各種組織打破了頭争搶的時候,它卻是母星沒人要的野孩子,這才誕生了諸如瑪爾工廠等一衆罪惡。
    帝國成立後,原有的大宗運輸網絡保存了下來,這裏成了各路貿易集散中心,每日在這個區域來往的人流量極大,更是增加了監管難度。
    哪怕和那些破舊落後的星球、國度相比,冥山區幾乎算得上烏托邦了,它仍然是皇室眼中的治理污點。
    冥山區藏污納垢是母星衆所皆知的事情,附近的居民也習慣了在危險的刺激中生活。
    即便如此,瑪爾工廠底下竟然藏着一艘甲級星艦,還是叫人始料未及。
    爆炸性的消息跑得飛快,沒多久就已經傳遍了星網各大媒體,種種猜測的帖子、評論層出不窮。
    最多的兩個問題:
    這艘星艦究竟是什麽時候駐紮在瑪爾工廠的?
    以及,它是怎麽沖破母星的宇域空防系統?
    ——這個號稱可以抵禦所有敵人的系統,真的還安全嗎?
    當地上的人還在為母星的将來提前恐慌時,天上的人危機已然近在咫尺。
    紀攸一行人所在的倉庫是這艘星艦的引擎艙,那個蒙面劫匪雖然還沒有恢複過來,星艦升空之後,他的幾個同夥很快趕到。
    為首的是戴單邊眼罩的小個子單人,還有頂誇張的帽子,還真像古時候大海上的海盜。
    他指揮另外兩個小弟去把這幾人綁起來,每個人手裏都抱着相位槍,看起來都是能夠擊殺的Ⅱ級。
    雖然孩子們略帶期待地看向郝郎中,可武力值再高也是敵不過熱武器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搖了搖頭,孩子們盡管有些失望,也沒說什麽,小紀攸甚至反過來勸他:“沒事的,叔叔。”
    郝郎中苦笑。
    自己怎麽淪落到了要小孩兒安慰的地步。
    那幾個劫匪走過來,看見地上躺着的蒙面很嫌棄。
    “垃圾玩意兒。”
    “丢人。”
    “就這?”
    “就這?就這?就這?”
    “你特麽複讀機啊?”
    一人給了他一腳,十分懷疑有洩私憤的意思。
    不過最後一個還是把他拽了起來。
    其實只拽了領子。
    像拖麻袋一樣把人拖走了。
    他們拿出了手铐,把幾人的手背在後面捆上。
    眼罩用旁邊小弟的衣服擦了擦相位槍,沖着他們做了個瞄準的動作,這讓幾人心裏一抖。
    但他并沒有做什麽,移開槍口:“都老實點,跟我走。別想着逃跑,我們很快就會進入太空了,出去就是死。也別想着反抗,這家夥可不是玩具。”
    或許是這其中唯一一個靠譜的成年人,年輕的三人都看向郝郎中。
    大叔嘆了口氣,要是這種依賴仰仗的目光不是發生在這種場合就好了。
    他輕聲道:“聽他的,小命要緊。後面我們再想辦法。”
    眼罩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我都聽到了啊。”
    劫匪們只是铐住了他們的手,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措施。
    他們并不怕人質們有什麽動作。
    就像他說的,星艦一旦升空,跑,又能去哪裏呢?
    眼罩轉身就走。
    郝郎中跟了上去,然後是林小草和紀攸,海登在最後。
    他們不約而同想把紀攸保護在最裏面。
    眼罩的小弟們,以及被拖着的蒙面都緊随其後。
    小鳳凰在還是只小鳥兒時,都沒有過自由被束縛,這時候看着手上的鐐铐,有些心慌。
    人類講的話他總是聽得一知半解,剛才那些話是意味着他們會離開地面、然後回不來了嗎?
    這和預想的不一樣。
    他本來是打算暫時找個地方待一待,等到自己能控制鳥形和人形之後就回到太子身邊。
    但如果被星艦帶走,是不是想回來也沒辦法了?
    綁架、劫持這些字眼對于小鳥兒來說都太陌生了,他不是很懂。
    可是從此見不到謝恺塵,這種恐懼無比真實。
    但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關于太子的事情。
    他本來走路就不是特別順暢,經常搖搖晃晃得像個小企鵝,不得不伸開手才能保持平衡。
    手被綁住再走路,對于小鳥來說也太困難了。
    紀攸踉跄地跟随人類的步伐頻率,好幾次不是撞到林小草就是踩到海登。
    朋友們并不在意,但他還是有些內疚。
    和真正的、頻繁往來不同星球的人類們不同,鳳凰對星艦的全部認知都是裴桉的那艘“黑缪斯”。
    私人星艦要小得多,有錢的裴導也裝飾得華麗得多。
    他乘坐它的幾次,也就去過客艙、吧臺和觀景臺,從來沒想過“人類會飛的大鐵皮子”還有別的地方。
    相比之下,現在他們排隊走過引擎艙的星艦構造對于小鳳凰來說是個全新的天地。
    可能是跟星艦主人的品味有關,照明燈源并不明亮,反而有些刻意壓抑的昏暗。
    動力室的紅光警燈一樣閃爍,在沒被照亮的黑暗角落投下詭谲的影子,氣體、液體膨脹的聲響混雜在一塊,像一個個潛伏在陰影裏的怪物。
    渦輪電梯不夠大,他們不得不被分成兩批,各有兩個劫匪看着。
    紀攸一退再退,後背完全貼在廂壁上,仍然抵擋不了兜頭而下的懼意。
    海登冷眼看着前面的兩個匪盜,他是他們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也是唯一的未成年,但氣場卻最為冷靜,目光似乎有實質。
    盜匪們總覺得背後一涼,把相位槍攥得更緊。
    海登忽然感覺到衣服被往後扯了一下。
    那力道極輕,但他感知敏銳。
    他低頭一看,小美人的手指小心地攥着他下擺的一角。
    少年的心中劃過隐秘而不合适的喜悅,轉瞬即逝。
    他沒有跟紀攸說什麽,就那樣任後者拽着,目光直視前方,很平靜的樣子。
    就是背挺得更直了。
    也因此錯過了小美人指尖氤氲的淡淡流光。
    電梯門打開後,那兩個先前還黑着臉兇神惡煞的綁匪眉頭竟然舒展開了,在倆小孩出門時還提醒了句:“有坎兒,別被絆着了。”
    海登:“?”
    他剛才是不是掉線了?
    紀攸還抓着他的衣角,像個怕被丢掉的小孩子。
    “怕啥啊,叔叔們也不是什麽好人。”
    綁匪沖少年們笑,滿臉橫肉直顫。
    且不說這笑容會不會起到安撫的負作用,這話感覺哪裏不對。
    綁匪相視一眼,修正道:“哦,說錯了,叔叔們也不是什麽壞人。”
    ……更不對勁了好嗎!
    單純的小神禽尚未明了人類的說話藝術,不知道有些人話裏有話裏有話裏有話,懵懵懂懂地信了他們語氣溫柔就是善意,先前緊張的狀态緩解了很多,悄悄松了口氣,也放下了拽着海登的手。
    衣角上那點輕飄飄的重量消失了,小奧斯汀在感到失望之前,先察覺到了什麽。
    他低聲道:“是你……”
    小美人沖他眨巴一下眼睛:“什麽呀?”
    “是不是你做了什麽?”他用口型說了三個字,‘精神力。’
    他可是親眼見證小美人安撫了那個厲鬼老太太的。
    紀攸茫然地搖搖頭。
    他一直站在海登的身後,什麽也沒幹呀。
    至于鳳凰靈力感應到了主人的怯意、進而主動進入威脅者的精神空間進行安撫,施展神禽的治愈力,那些都是紀攸無意識中完成的。
    也不能算是他做的啦。
    那張小臉實在很無辜,海登雖然仍狐疑,也沒有再多問。
    不管是小啾那“不存在”的精神力,還是綁匪突發善心,總歸是好的。
    等到了一層甲板和林小草、郝郎中彙合後,他們才發現,被抓來的不僅他們四個,還有其他所有正在瑪爾工廠游玩的倒黴蛋。
    包括他們這支隊伍的導游,以及那對稍有摩擦的情侶。
    加起來二三十個莫名其妙就被綁架的人類一個比一個驚恐、慌亂,但沒有人敢大聲尖叫和哭泣。
    有兩個人的臉上有很明顯的印子,估計已經被教訓過了。
    紀攸他們幾個也被推搡着走到那群人中間。
    衆人全被捆着,畢竟是出來游玩的,誰也不可能帶什麽防身的武器,個個手無寸鐵,落入本不該為自己設計的陷阱。
    眼罩走了過來,看押其他人的劫匪都沖他點頭。
    看來,他是這夥人的頭頭。
    眼罩用唯一露出來的那只眼睛環視一圈,清清嗓子:“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乘坐本次航班。終點站,暫時保密。航行時間,暫時保密。如果你們有任何需要,很抱歉,我們不提供任何服務。”
    小弟們被他的幽默感染,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但被劫持的人質們實在笑不出來。
    那個先前囑咐紀攸和海登不要被門檻絆着的綁匪也加入演講:“其實我們一般是不會要你們這種年齡和長相的——”他的視線掃過紀攸和奧斯汀姐弟,“唔,好像也有幾個。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其實我們真沒打算帶你們一塊兒,事發突然,也請各位諒解。”
    講得倒是挺禮貌。
    那個曾沖紀攸大聲逼逼的情侶中的男生說:“那、那你就把我們都放了吧。”
    “放?”綁匪們似乎覺得這句話很有趣,“你見過綁架犯,什麽都沒拿到,就放人的嗎?”
    “那豈不是顯得我們像正義的夥伴?”
    “哈哈哈哈哈……”
    男生還想再說什麽,被旁邊一個劫匪朝着膝窩踹了一腳,以一個很難看的姿勢跪在地上。
    他的女友驚叫一聲,原本就淚流滿面,這時候更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吵死了。”眼罩不悅地皺起眉,“拿個膠帶把她的嘴貼上。”
    小弟撓了撓頭:“那個,哥,我們的存貨好像不太夠了……”
    眼罩瞪了他一眼:“幹我們這行連基本工具都不知道補貨,我看你當好人算了。”
    小弟嘿嘿嘿讪笑。
    被他們這一通話搞得女孩子也不敢再發出聲音,狼狽地捂住嘴。
    誰知道這群神經病下一秒會做出什麽事來。
    眼罩又看向衆人:“不過各位放心,我們不會一直帶着你們的,養不起。”
    人質們眼中的希望很快被他下一句澆滅。
    “等到了‘魔鬼礁’停靠補給的時候,我會幫你們找到各自合适的買家。當然,你們家裏人準備足夠的信用點,也可以把你們贖回去。這個你們就各憑本事了。”
    衆人嘩然。
    人口販賣一直是帝國重拳打擊的犯罪行為,抓到少說要流放;然而這人不僅沒有任何遮掩,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法外狂徒不過如此。
    小鳳凰則和人類的重點都不太一樣,他問:“什麽是‘魔鬼礁’?”
    奧斯汀姐弟也沒聽說過:“是個……星球吧?”
    阿爾法象限內共計十個星系,每個星系都有大大小小數千個星球,就算是适合人類居住的M級行星也數不勝數。不知道其中一個很正常。
    “不,不是單獨某個星球。”總是沒個正經的郝郎中臉色前所未有得沉重,“是NN-36星系附近的一片獨立星雲。因為地形複雜,易進難出,而且有很特殊的磁場,會讓誤入的艦船導航失靈,所以才有‘魔鬼礁’這個名字。那一帶處在阿爾法象限和德爾塔象限的交界處,不屬于帝國的領域,所以也不受帝國的直接管轄。裏面什麽交易和犯罪都有,軍火,走私……總之是個很不好的地方。”
    孩子們聽得一愣一愣。
    這種只存在于小朋友睡前童話中大壞蛋居住的魔窟,其實是真實存在的地方嗎?
    海登皺着眉:“大叔你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你不會去過吧?”
    “怎麽可能?”郝郎中道,“第一,想從帝國去‘魔鬼礁’并不容易,你會在邊防被攔下來;第二,就算進去了,想再出來?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他想像平時那樣捏捏少年的臉蛋,遺憾地意識到自己雙手被铐住了:“像你這種稚嫩的小雞仔,進去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海登條件反射往後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郝郎中無辜地側身晃了晃手,金屬鏈子叮當嘩啦作響。
    海登:“可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是怎麽知道的?”
    “星網上啥都有。”郝郎中随口胡謅,“啊對了,我忘了,你這臭小子看着想法成熟,其實還沒成年呢,現在上網還是保護未成年人的限制級頁面吧?大人的東西都是不顯示的。”
    海登:“……”
    侮辱性極強。
    海登·奧斯汀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性格,但牙尖齒利毒舌得很,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擊別人的要害。
    居然能讓這家夥能句句被噎住,郝郎中真是個神人。
    林小草沖紀攸無奈地搖了搖頭,做了個‘幼稚’的口型。
    紀攸忍不住笑了。
    雖然接下來的情況都是未知,雖然所謂的綁匪、“魔鬼礁”都很吓人,但能和朋友們在一起,好像也沒那麽怕了。
    郝郎中也注意到了少年的笑容,心裏直嘆氣。
    還真是個心大的小孩。
    這麽不警惕,要怎麽保護自己呢?
    ——或者說,究竟是怎樣的撫育方式,能讓他對人如此沒有戒心?
    真想見見他家長。
    那個被郝郎中打昏的蒙面終于醒了,同伴們為他包紮了傷處,他一瘸一拐走過來,先是狠狠剜了郝郎中一眼,接着對其他人說:“所有人,把靈寵交出來。”
    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靈寵都是為了安撫主人精神力而存在的,是溫順的陪伴型動物,但有一些天賦極強的人能夠操縱他們的靈寵進行攻擊。
    比如皇帝陛下的金雕,就是個戰鬥力十分強悍的猛禽;三皇子謝狄川的禿鹫也看起來不止是食腐那麽簡單。
    就算是裴桉的謬兒,狠狠撓幾爪子也不是開玩笑的;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人質們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從包、帽子、口袋、衣服底下喚出各自的靈寵。
    這群人的靈寵都是些小型動物,蒙面指揮其他人搬來一個大箱子,讓他們把靈寵們放進去。
    有個女孩的靈寵是只倉鼠,她拿着小小的它,看着已經放在箱子裏的白貓:“萬一被吃掉,怎麽辦?”
    她的聲音直抖,明明自己也害怕得不行,也要保護自己的崽崽。
    劫匪粗暴地從她手中奪走倉鼠,随手扔進去,罵罵咧咧:“還擔心個老鼠,你先擔心自己有沒有命活到‘魔鬼礁’吧!”
    她的哭泣聲伴随着小動物們驚恐地吱吱叫,格外可憐。
    已經被扔到箱子裏的大多數小動物,從被主人認定的那一天起,長這麽大就沒有離開過人類身邊。
    現在在裏面吓得瑟瑟發抖,哪裏還記得去捕獵。
    女孩的倉鼠和那只它擔心的白貓此刻擠成一團。
    紀攸他們站在最邊上,也是最後才上交小動物的。
    林小草不舍地把自己的小兔子放進去,海登也從手臂上摘下倒挂的雪蝠。
    至于郝郎中的,他們還是第一次見,是條響尾蛇。
    這條蛇一出現,從人質到靈寵的目光都變得驚恐了起來。
    郝郎中沖它吹了幾聲口哨,剛才還在嘶啞着吐着蛇信的響尾蛇把自己盤成一條又一條,陷入了沉眠狀态。
    大叔對衆人點點頭:“放心,沒有我的口令它不會醒的。”
    蒙面看見那條響尾蛇,眼神變了。
    不知道究竟是怕蛇,還是因為想起了什麽。
    但他沒有做什麽多餘的事情,揚揚下巴,讓手下去收最後一個靈寵,也就是紀攸的。
    小鳳凰為難地左右看看,搖了搖頭。
    手下粗聲粗氣:“就差你了,掖着藏着有什麽用?其他人都交出來了,搞快點,別耽誤我吃晚飯。”
    林小草幫他解釋:“那個,大哥,我弟弟沒有靈寵。”
    男人們因“弟弟”這個稱呼愣了一下,海登和郝郎中很快反應過來:“是的,我們認識這些年了,他連D級都沒有。”
    手下也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轉頭請示蒙面。
    蒙面咂嘴:“沒有精神力還真是可惜了,這麽張漂亮臉蛋。”
    至于他的好兄弟,胖子和瘦子是怎樣被鳳凰靈力燒穿了手掌,他沒看到,當然就代表不存在。
    海登想,只是沒有靈寵罷了。
    精神力絕對碾壓。
    如果機器測不出來,那就說明他的等級超過了機器的上限。
    很有可能……就像當年的太子。
    林小草和郝郎中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們默契地沒有說出來。
    小美人自己好像沒有意識到這種強大特殊的能力,還沒有學會控制和使用,但在危急關頭,它可以救命。
    能當綁匪,能在“魔鬼礁”活動,能過這種刀尖舔血的日子,絕不會是些無能之輩,這夥人恐怕至今沒有見過無精神力的人類存在。
    綁匪中有人提出了質疑,蒙面道:“去把那個便攜測定儀器拿過來。”
    郝郎中:“你們還有測精神力的儀器,這不是只有B級以上療愈池才能夠批準私人進貨的嗎?”
    小弟翻了個白眼:“拜托,我們是壞人诶,想要什麽東西難道還會走普通購買渠道嗎?再說了,‘魔鬼礁’的市場,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
    連林小草都忍不住問:“可是你們幹這種行當,要測精神力做什麽?”
    “當然是為了給貨評級啊。”小弟沖她笑,“你雖然打扮審美差了點,但臉不錯,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林小草:“???”
    好過分的“雖然”。
    那人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到紀攸和海登:“你,你,你們仨,都是我們以前進貨的風格。我會遵守職業操守,為你們談個好買家的。”
    林小草恨恨地看着他。
    人販子要什麽職業操守,這操守不要也罷!
    眼看着小弟已經去取儀器了,海登大腦飛速思考,必須想什麽辦法打斷這件事,不能讓他們測出來小美人的真實精神力強度。
    否則他們還不知道會對他做出什麽事來。
    他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嗓子也壓到微微發顫:“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诶,你要問這個,我可不困了。”蒙面洋洋得意,“嗯哼,我們就是傳說中的——聽好了,可不要被吓到尿褲子——‘血彌撒’。”
    奧斯汀姐弟的神情驟變。
    如果說“魔鬼礁”這個特殊的地域還不算特別出名,“血彌撒”這個名字簡直如雷貫耳。
    雖然聽起來像個□□,實際上是一夥無法無天的星際海盜。
    他們和傳統的星盜不同,并非乘着星艦在茫茫宇宙中打劫來往的商船,而是一個非常有組織、有計劃的犯罪團夥。
    “血彌撒”的勢力深入帝國的血管,枝蔓綿延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許多熒幕上光鮮亮麗的名流都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果是“血彌撒”,那麽花費多年籌謀将自己的星艦埋藏在瑪爾工廠底下,以及毫發無傷地沖破了母星上空的宇域空防系統,那麽也沒那麽奇怪了。
    ——他們就是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無所不能的存在。
    甚至于,這艘甲級星艦可能都不是他們的總基地,不過分舵之一。
    大叔表情沒什麽變化,反而有點兒“不出所料”的意味。
    他懶洋洋地往那兒一站,雖然雙手還是铐着,卻好像沙灘曬太陽似的悠閑,評價道:“不是我說,兄弟們,這名字可真沒創意。”
    蒙面:“你說誰是你兄弟?套什麽近乎?”
    蒙面的小弟咕哝道:“其實,那什麽,我也覺得沒創意,還是之前叫的號。”
    郝郎中饒有興致:“之前叫什麽?”
    小弟:“‘彌血撒’——雖然只是換了一個字的位置,但是這樣聽起來有逼格多了。”
    蒙面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有你這麽長別人威風,滅自己志氣的嗎?”
    小弟委屈地捂着自己的頭:“我也沒有長別人威風呀,我只是贊同一下他——不對,我也沒贊同他。”
    蒙面至今還沒有從被一個醫生用手術刀制服的屈辱中走出來,但他現在沒有得到眼罩的命令,不能随意虐待俘虜,只能拐彎抹角地撒氣。
    小弟就成了那個受氣筒。
    蒙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來,你說,既然你對老大改的名字不滿意,那你說說看我們應該叫什麽好?”
    小弟叫冤:“我沒不滿意啊,這名字多好呀,又威嚴又神秘又邪惡——嗷嗷——我錯了我錯了……”
    一衆星盜看着他被蒙面踹得在地上翻來滾去,沒有一個出來求情,都跟看好戲似的哈哈大笑,有的還鼓起了掌,叫嚣着:“再重一點!”
    抱頭鼠竄的小弟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倒不是因為蒙面使的勁兒有多大,主要是他堂堂一個海盜在一群人質面前這麽丢臉,以後傳出去還要不要面子了?
    這時候,角落裏傳來一個輕柔好聽的聲音:“我也覺得,‘彌血撒’不好聽。”
    蒙面住腳,連星盜帶人質一同望向聲源,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大的竟然敢在這種時候打斷。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長發迤逦,膚白勝雪,五官比畫出來的還要好看,漂亮得不像個真人。
    在一衆愁眉苦臉也灰頭土臉的人質中,仍然純淨得閃閃發光,像是剛從森林最绮麗的花蕊中蘇醒的小精靈。
    連頭頂上亂翹的那撮發絲也顯得格外靈動可愛。
    極致的美麗是沒有界限的,超越了性別、年齡、種族,超越了所有審美和偏好的差異。
    先前沒有注意到他的人,一時間都看呆了。
    少年慢慢眨了下琉璃色的眸子,似乎沒有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話引來這麽多人注意。
    也正是這樣一個細小的動作才讓衆人回過神來,這不是個擺在玻璃櫥窗僅供觀賞的大號洋娃娃,真的是個活生生的會動的人。
    這時候眼罩回來了,其他人自動為他讓開一條路。
    他一步步走下臺階,來到紀攸面前:“哦?那你說說看,你覺得什麽名字好?”
    奧斯汀們和郝郎中不免緊張起來,這些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星盜,誰知道會不會說錯一句話就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他們試圖阻止紀攸說更多錯話的嘗試被眼罩一個動作攔截。
    眼罩擡擡下巴:“說吧,暢所欲言,我保證不會因為你的回答對你做什麽——你覺得我們改叫什麽比較好?”
    “別叫彌血撒啦。”小鳳凰乖乖按照他的要求回答,“叫毛血旺吧。”
    他的表情很認真,沒有一絲開玩笑調侃的意思,甚至說完後像個期待被老師表揚的幼兒園小朋友那樣,眼睛亮亮的。
    衆人:“……”
    “噗。”
    有星盜笑出聲。
    他們是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一般不會笑,除非忍不住……噗。
    那短促的笑聲就像導火索一樣。一下子點燃了所有人的情緒。不僅是那些綁匪,就連一直緊繃着的人質們也忍不住背過臉咧開嘴。
    這下小醜就是提問的眼罩了。
    他的臉被憋成了豬肝色,額角青筋直跳。
    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他就算有槍有炮也收不回來了。
    能不能把所有過的人都殺了吧。
    郝郎中扶額:“抱歉,我們家孩子思維有時候比較脫線,你們不要見怪,他還小。”
    “有你什麽事兒啊?讓你說話了嗎?”蒙面是見過他手上功夫的,不敢輕舉妄動,也只能見縫插針地譏諷兩句。
    衆人的反應也超乎了紀攸的預料,少年咬着嘴唇,遲疑地小聲問:“‘毛血旺’不好聽嗎?可是很好吃的呀……”
    郝郎中寵溺而無奈:“甜心,很好聽,不是你的問題。”
    大家笑得更大聲了。
    眼罩淡淡地看了圈人群,所有人不約而同感覺到了精神力的鎮壓。
    盡管臉上的表情還因殘留的笑意而扭曲,但都知趣地閉了嘴。
    眼罩收攏了精神力:“行了,都幹活吧,把這些人關到牢房裏。都給我看好了,跑掉一個,懲罰你們的可就不是我了。”
    星盜們恢複嚴肅,行動起來。
    問題是,真的很好笑。
    可是他們現在不敢再在眼罩面前笑了。
    待會等幹完活了再笑吧。
    ……噗。
    一個又一個人質被粗暴地拽走。
    輪到紀攸時,眼罩攔住了手下:“等等。”
    他捏住少年的下巴,獨眼因那光滑柔軟的皮膚觸感迸射出貪婪的光:“把這個小美人兒關——不,是請到我的房間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