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彌撒
小鳳凰坐在床邊晃着雙腿發呆。
眼罩的小弟把他送到一個房間後, 掏出鑰匙打開了他的手铐,又拿出一條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
鳳凰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麽,沒敢亂動, 感覺到男人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頭發, 小心地問:“會系成蝴蝶結嗎?”
男人一愣:“什麽?”
他是專門負責運“貨”的, 見過的這個年齡段俏麗的男孩兒女孩兒沒有一千也有上百, 什麽樣兒的都有。
哀求他放過自己的,大哭大鬧不肯接受被綁架和拐賣的現實的,威脅他自己家裏有錢有勢一定會把他們全都弄死的, 發狠想要找到逃跑機會的,甚至還有熟悉這些事情主動勾引的。
……但這麽奇怪的要求還是頭一回見。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又問了一遍。
但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蝴蝶結。”少年說, 用一種天真到讓人不忍心做什麽的語氣問, “您知道蝴蝶結嗎?就是像小蝴蝶的翅膀……”
甚至用上了敬語。
“我知道什麽是蝴蝶結。”男人粗聲粗氣地打斷他。
再任這小孩胡言亂語下去,他的心都變軟了。
這對于當星盜絕對不是好事。
少年似乎被他粗暴的語氣吓到了,不再說話, 低着頭。
小美人的長卷發垂在兩側, 淺金色的發絲間見隐約看得見雪白的脖頸。
纖細得很。一掌就能捏碎。
像只鳥兒。
讓人想要剪斷他的雙翼、再也不能逃離身邊。
又叫人……只想放在手心裏輕輕一吻, 然後予他自由。
男人感覺到他的低落, 不自覺因他的低落而焦躁起來。
……真是莫名其妙。
他見過那麽多楚楚可憐的美人兒,可他眼裏只有錢, 心硬如鐵, 從不會為誰的哀求而動搖。
所以,眼前這個少年究竟有什麽魔力, 不聲不響, 連滴眼淚都沒掉, 就叫他為之動搖?
星盜煩躁地捋了把硬硬的短發, 反複安慰自己,這并不違反規定,然後生硬道:“我會幫你系蝴蝶結,行了吧。不要再提要求。”
男孩仰起臉,盡管黑布遮住了眼睛,卻好像還是能看見那雙彎起的冰綠色眼瞳,以及長而卷翹的睫毛。
“謝謝您。”他欣喜道。
男人一時無言。
他幹這行好幾年了,經手的“貨”不計其數,聽到的咒罵、懇求、引誘也數不勝數。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感謝。
太奇怪了。
他慶幸自己第一時間擋住了小美人的眼睛,否則這樣甜而軟的語調,加上那雙波光粼粼的漂亮眸子,還不知道殺傷力要翻幾倍呢。
明明沒有精神力,怎麽比A級還要恐怖。
一不小心就會落入被蠱惑的陷阱裏。
男人确信自己不能再多留,不然遲早被策反。
他加快腳步走到門邊,卻被叫住了。
“先生。”
一種怪異的、叫人不自覺想要沉溺的顫栗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上飙。
男人頭也不回:“又怎麽了?”
少年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很嬌氣的樣子:“我有點怕……您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
他不想回頭的。
可是好像有無形的力量掰着他轉過身去。
然後,看見雙眼蒙着黑布的小美人坐在床邊,有些淩亂的長發披散在肩上,那曾讓他聯想到鳥兒的修長脖頸因為側身的動作繃緊了線條。
那樣純潔,又那樣……誘惑。
男人落荒而逃。
星盜離開後,屋裏陷入寂靜和黑暗。
紀攸并沒有試圖去解開那個被綁了死結的帶子,盡管他确定那是個不怎麽好看的蝴蝶結。
他有些困惑。
小神禽并沒有意識到,誕生于世的這一年裏,他遇到的所有動物、所有人類,都會不自覺對他好。
對他充滿了保護欲和疼惜,或是朝聖般的頂禮膜拜。
他見過的世界全是善意,偶爾遇到一兩次危險也總有辦法化險為夷。
這是天賦,是與生俱來的強大治愈力帶來的引力,是神靈的祝福。
紀攸對這些無知無覺。
他知道他喜歡人類,而人類們也都喜歡他。
……所以,剛才那個人為什麽要逃跑呢?
難道是他變得很吓人麽?
不、不會是變得不可愛了吧?
差點都要忘記了,鳳凰想,自己最初的目标可是要變得可愛、被所有人都喜歡才行。
诶。
……這個目标,是為了什麽來着?
小鳥兒認真地回想。
森林。
遇襲。
受傷的人類先生。
施展治愈力的受挫。
想起來了。
是因為想要變得很厲害,能夠治愈約阿諾受的傷,才要超級可愛、被所有人喜歡,擁有充足的靈力。
在混亂的一天之後,在所有危險都暫時被隔絕在房間之外的短暫安全中,在仍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未知裏,紀攸又想起了謝恺塵。
如果約阿諾在這裏的話,一定能系很好看的蝴蝶結的。
約阿諾最厲害了。
上一次見到約阿諾……是什麽時候來着?
好像是人類先生去洗澡,然後他躲回床上,突然變成人形,就逃跑了。
星盜們各個會享受,睡覺的床也要選最好的材料。
身下的床軟得很,讓紀攸想起謝恺塵的那張。
在他還是一團小毛啾的時候,總喜歡鑽到被子裏和人類先生捉迷藏,玩累了就窩在謝恺塵懷裏睡着。
謝恺塵的懷抱。
那是全天下最最好、最最溫暖、也最最叫他眷戀的地方。
小鳳凰摸了摸自己和鳥兒的羽毛完全不同的光滑皮膚,思考起一個問題。
要是自己是現在這樣的人形,也可以被太子殿下抱抱嗎?
還能和約阿諾一起……躺在暖呼呼的被窩裏,叽叽啾啾,然後還有晚安親親嗎?
他的手指不自覺摸上嘴唇。
也是軟的。
和小鳥的喙好不一樣。
用這樣的嘴唇去親吻人類先生,會是什麽感覺呢?
人類先生也會一樣親自己嗎?
軟軟的、軟軟的嘴唇……
想着想着,他的體溫開始升高,越來越熱,像是被包裹在并不傷人的焰火裏。
紀攸在無邊的黑暗中張大眼睛。
這個感覺是……
*
艦橋。
上班時間摸魚很容易被當場抓獲,就算是星際海盜也不例外。
眼罩窩在艦長椅裏打游戲,頭目形象全無,時不時為光年之外的豬隊友騷操作而罵罵咧咧。
視訊通話窗口彈出的瞬間,他吓得手一抖,PADD啪叽摔地上。
一般而言,通訊只有在被呼叫者選擇接通之後才能成立。
除非,擁有強勢的越級權限。
眼罩心疼地撿起才買沒多久的隕星限定版PADD,見艦橋所有人都因為那特殊的鈴聲看向自己,皺着眉想罵什麽,最後還是揮了揮手。
于是,信號轉移,視訊畫面被接通到舷窗的全幅光屏上。
出現在畫面中的人形放大了許多,像個巨人。
光是對上視線,氣勢就不自覺矮了一截。
“指揮官。”眼罩讨好地問候。
畫面中的男人晃動着面前的酒杯,酒液猩紅如血,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又在玩你那破游戲。”
眼罩嘿嘿賠笑,沒說話。
畫面之外的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吱聲了,雷就劈在自己身上。
男人哼笑一聲,沒繼續深究:“還有多長時間?”
眼罩恭敬地回答:“十分鐘後準備躍遷,預計8.5個标準時後抵達‘魔鬼礁’邊界地帶。”
“比預計提前了一點嘛。”
“這不是怕您等得着急……”
“打住,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男人擡眼,“我聽說,你把一群游客帶上來了?”
果然還是來興師問罪了。
眼罩為難道:“事出突然,必須在那個時間啓動,來不及把他們趕出去了。”
“有什麽事要急成這樣?”
“還不是那兩個被條子抓住的蠢貨。”
想到這個眼罩就恨得牙癢癢,本來所有交易都是在水面之下悄無聲息進行的,這麽多年來也沒出過纰漏,結果這兩個傻○非得捅到明面上來。
“不僅後面的‘貨’沒拿到,還驚動了首都區的警署。我們在首都區安插的人手級別不夠,他倆的案子是最高警司直接負責的……”
“不用跟我說過程。”男人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結果。”
“一個死在醫院裏,另外一個跑了出來,不過我們已經處理幹淨了。”眼罩小心地觀察着男人的臉色,“不會再鬧大了。”
“我以為你不是這種廢物。”男人點到即止,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潛臺詞是什麽,大家都很清楚。
眼罩冷汗都要下來了。
男人的腕機有新消息進來,沒心思再跟他多說什麽:“不要再出纰漏了。”
眼罩啪的一聲敬了個不标準但很用力的禮,幾乎是喊出來的:“是,指揮官。”
對面人結束了視訊,信號消失前,最後一個畫面定格在他的酒杯上。
鮮豔的,血一樣的紅色。
待屏幕恢複成透明玻璃,眼罩大大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聽見周圍的竊笑聲。
他不耐煩地看過去:“有什麽好笑的?”
其實挺好笑的。
關于眼罩哥平日裏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但見了指揮官比孫子還孫子這回事。
真的挺好笑的……咳咳。
但大家還是趕緊噤聲。
眼罩在指揮官那兒受了氣,自然是不敢當面說什麽的,但是完全可以把氣撒他們身上。
誰都不想成為那個倒黴蛋,紛紛轉回自己的工作臺,眼觀鼻鼻觀心,大幅降低存在感。
眼罩自覺威嚴形象受損,很不痛快,小弟們又知趣地不來觸他黴頭,想發火都沒地方……
不對。
也不是完全沒地方發洩。
他差點忘了,還有份“大禮”在房間等着自己呢。
想起這個,眼罩舔了舔嘴唇,難掩興奮。
他低頭看着手裏PADD失敗的結算畫面,發覺自己連罵人的心情都沒了,只剩下期待與愉快。
破游戲有什麽好玩的。
溫香軟玉在懷,那才是他辛辛苦苦打工的最好獎勵啊。
眼罩把先前當做寶貝似的金PADD随意地往旁邊一擱,又随意地找了個副官過來代行艦長之責,馬不停蹄回自己房間去了,美其名曰需要“休息”。
清點人質的時候艦橋機組都在堅守崗位,沒有親眼目睹全過程;好在這是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星艦,有任何八卦,尤其是管理層的八卦,基本都是以曲速傳遍所有人的。
衆人擠眉弄眼,表情一個比一個賤兮兮。
啥休息啊。
這哪兒能撈得着休息啊。
等到眼罩看向他們,又趕緊繃起臉當做無事發生。
眼罩其實知道他們都在幹什麽,但無心去管。
一想到回去就有小美人可以抱,嘴都要笑歪了。
那雙清清靈靈的琉璃色眼瞳,那淺淡而迷人的香氣……
他火急火燎往套房趕,連發現小弟偷偷乘高級軍官專用渦輪電梯都沒罵人。
“血彌撒”雖然是個明面上并不好聽的星際海盜,但內部卻是按照戰鬥艦隊的模式來管理的。
包括三把手及以上的房間都稱作“高級軍官宿舍”。
就好像用了這樣偉大又正直的名號,他們就能同樣從宇宙的陰面走出來,變得光明似的。
“高級軍官宿舍區”擁有全星艦最好的隔音材質,要的就是防止“長官們”的意思被來往的小弟偷聽去;哪怕沒有授權碼他們根本無法進入這一層。
渦輪電梯門開,眼罩正巧看見先前自己指派送小美人過來的那個手下。
後者跟他打了招呼之後,急急忙忙往電梯擠,好像這尊貴的高級軍官宿舍區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似的。
“哎你急什麽?”眼罩攔下他,“火燒屁股了?”
“沒、沒有啊……”
支支吾吾的,更不正常了。
他之所以讓這個手下而不是其他人負責這件事,就是因為這人向來對美色無動于衷,仿佛天生冷淡。
不然要是換其他人來,少不了揩個油什麽的。
這手下的淡定是出了名的,被“血彌撒”招攬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他急匆匆的。
很不對勁。
眼罩畢竟也當了這麽久的領頭人,洞察力還是勝過其他人的:“裏面出什麽事了嗎?”
手下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沒有啊。”
“那你這着急忙慌地幹什麽去?”
手下撓了撓頭發:“我、我內急。”
……這麽文雅的詞适合星盜說麽?
手下臉漲得通紅,還捂住裆,一臉痛苦:“哥,再不讓我去真得尿這了。”
他們腳下就是從克巴星系重金購買的整塊熟金地毯,清潔機器人每天要來回打掃三遍,眼罩沒法想象它被什麽味道玷污,趕緊揮揮手:“快滾快滾。”
“謝謝大哥!”
小弟一溜煙跑沒影了。
眼罩看着他頭也不回地鑽進電梯裏,摸着下巴,一臉狐疑。
難道真是小美人出什麽事兒了?
可要真是那樣,這小子應該也不敢瞞着自己才是。
星艦是密閉的,升入宇宙後更是無處可逃,瞞着自己有用麽?
還不如早點認錯早點超度。
他帶着滿腹懷疑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虹膜認證的自動開門會發出聲音,眼罩想了想,還是手動開了門。
這種年代能記得随身攜帶門鑰匙可不容易。
他放輕腳步穿過客廳,盡量不發出聲音驚擾到裏面——無論裏面有什麽。
卧室門虛掩着那張裝飾得像個○趣酒店、充滿了惡趣味的大床,已經蒙上了一層更加惡趣味的粉紅色的紗簾。
燈光調暗到40%,映得簾布之後影影綽綽,從門口的角度看不大清。
他自己常年戴着眼罩,一方面是醫療用途,另一方面也的确是致敬古時候那些真正擁有“海盜”之名的經典裝扮。
肯定會有不方便的地方,不過他也習慣了。
然而他因此衍生出了一重趣味,那就是看別人被蒙住眼睛會更加興奮。
這也是為什麽他特意叮囑手下,一定要把小美人的眼睛蒙上,在這裏等自己。
他走向床邊,粉紗簾之後應當是有什麽在的。
一想到那凝脂般雪白滑嫩的肌膚上面綁着一道色差分明的純黑絲帶,眼罩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哪裏還能記住之前的提防。
眼罩錯了措手,嗓音也變态起來:“嘿嘿嘿,漂亮寶貝兒,叔叔來啦……”
他猛地掀開簾布。
後面空無一人。
他見到的“影子”,是一堆壘起來的被子。
那同樣紅紅粉粉的被子上,一根黑布飄飄蕩蕩,滑落下來。
眼罩的興奮勁被潑了捧涼水,他拿起那根黑布,憶及手下那怎麽看怎麽反常的模樣,一切都串聯在了一塊兒。
他咬牙切齒:“好小子,翅膀長硬了,敢自己藏‘貨’了是吧……”
手下既沒有直接把少年帶走,這裏其他房間他也沒有授權碼可以進,眼罩猜測他可能是把小美人藏在房間哪個容易被忽視的角落,等自己離開以後才返回叫他出來。
短短幾秒鐘,已經腦補了一場大戲。
他手裏攥着那條黑布,勒出深深的褶皺,慢慢巡視起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他們的房間叫做“高級軍官宿舍”,但不可能真的像帝國軍的艦隊房間那樣簡樸,實際上是個套間,近兩百平米,衣帽間、會客廳、健身房、影音室一應俱全,許多陸地上人們的家都不見得有這樣奢華。
不僅是必備家具,他還在自己的房間裏放了許多奇珍異寶,數量堆到需要大號的箱子、甚至房間來裝。
這麽多大大小小的隔間、櫃子,若藏個有心不發出聲音來的嬌小少年,還真沒那麽好找。
眼罩臉色陰沉,但聲音卻反倒輕柔了起來:“小寶貝兒,自己主動出來吧。”
哪怕那個小美人看起來柔弱毫無反抗能力,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還是摸出相位槍,設成擊暈檔拿在手裏,另一手抄了個名貴的冷晶石球棍,挑開小房間的隔斷。
……什麽都沒有。
他誘哄道:“你現在出來,叔叔不會怪你的。”
安靜。
他猛地踢開沒上鎖的櫃子。
“我們只是玩個游戲,別怕,啊。”
不管他怎麽說,都沒有任何回應。
房間裏只反射着他那自己聽了都覺得矯揉造作的聲線。
不對勁,很不對勁。
難道小弟已經趁他不在的時候,把人帶出了自己的套間?
可是這麽大一活人又不能塞口袋裏,其他人看不見麽?
難道其他人也聯合起來,一起背叛他?
該不會已經密謀要怎麽除掉自己了吧……
眼罩生性多疑,見到一粒米,能臆想出整個谷倉被盜。
一想到可能整艘星艦都在随時等待着幹掉自己,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上的衣服。
他調控全套間照明90%,亮起來的四周稍稍增加了安全感。
忽然,他捕捉到來自身後的一絲窸窸窣窣。
輕微的像蝴蝶翅膀扇動的聲音。
眼罩心裏一喜。
還是露出馬腳了吧。
他抄起相位槍轉頭瞄準,面前卻糊上一團燦爛的……金。
那光其實是溫柔的,只不過離得太近了還是會太晃眼。
眼罩下意識擡起手臂擋住唯一的眼睛,結果金光圍繞着他開始旋轉,還越來越快,陀螺似的沒有半秒停歇。
眼花連帶着頭暈,讓他一時間失去了方向感。
然後。
嗙——
心狠手辣的星盜頭子,被一平底鍋拍暈了。
*
小鳳凰不知道平底鍋是哪兒來的。
小鳳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有力氣銜起平底鍋的。
的确是“銜”,而不是“拿”。
因為他又變回最最熟悉的小鳥兒形态了。
小鳳凰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變來變去的。
總之,啾啾什麽都不知道喔OvO
小鳳凰在一平底鍋拍暈大壞蛋之後,飛速逃離“犯罪”現場。
多虧了眼罩進門時太過迫切忘了關,不然鳥兒形态的紀攸還真沒法出去。
迷你的小毛球從快要自動關閉的大門最後一道縫隙中鑽了出去。
小身體其實也沒有看起來那麽圓滾滾,起碼門縫是足夠通行的。
嗯,他只是毛茸茸,不是胖乎乎。
高級軍官宿舍區的走廊空空蕩蕩,除了幾個轉來轉去、捕捉不到鳳凰身影的攝像頭。
他沒有授權碼,用不了電梯。
紀攸來回穿梭了幾遍,找到了逃生梯的位置,離開了這一奢靡卻壓抑的區域。
順利逃脫——!
小奶啾歡欣雀躍地轉了好幾圈,跳一支慶賀的舞蹈。
小神禽對來自他人的善意和惡意有無比敏銳的分辨能力,比如那個他請求幫忙系蝴蝶結的男人,他能感受到對方并不想傷害自己。
那人慌不擇路跑了以後,在門口杵了幾分鐘,平定呼吸心跳之後重新進來。
不過這一次沒進卧室,停在客廳對他說話。
已經變成鳥兒的紀攸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被對方發現了自己已經不是人了。
那人咬着牙,似乎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委婉地轉達了眼罩可能對他做不好的事情、要是自己能跑得掉就趕緊走之類的話。
小鳥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聽進去了。
等到眼罩重新開門,那精神力中撲面而來的惡劣心思被小鳳凰全數感知到。
于是,才有了接下來的“反擊戰”。
現在他幸運地逃出魔爪,接下來,得幫助他的朋友們才行。
那個手下幫他蒙住眼睛時,鳳凰從他的思想中讀取到了星艦的大致地圖,以及關押其他人質的地方。
這是又一個才挖掘出來的新能力:讀心。
無須刻意做些什麽,只要別人和他有皮膚上的接觸,他就能從那些細小波動的精神力中溯游而上,感知一切。
暫時還不能隔空讀心,不過對于動動念頭就能獲取的小鳳凰來說,這些技能很快就會變得越來越熟練。
随着小神禽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多獨一無二的能力也逐漸湧現。
他希望能用它們幫助他人,幫助謝恺塵。
人類先生曾經說過,如果三皇子謝狄川登基,帝國會是怎樣的民不聊生,那是比噩夢童話還要可怖的事情。
那麽,等他重新回到謝恺塵身邊,就要努力幫他實現夙願,也是讓帝國和帝國的億萬子民擁有最好的皇帝,讓福祉傳承萬代千秋。
曾經懵懵懂懂的小幼崽,也到了可以憂國憂民的年紀了呢。
紀攸想,自己不要再是那個只會纏着太子撒嬌的小笨蛋了。
他想成為太子的助力與左膀右臂——想成為讓謝恺塵也驕傲的存在。
讓謝恺塵不需要別人。
未婚妻、領主、票選……
不要看別人。
他會名正言順、令人信服地并肩于殿下的身側。
到那時候,他的星星只要看着他就好了。
小鳥兒想象着人類先生也會怎樣癡迷地看向自己,忍不住露出了着迷的微笑。
然後晃了晃腦袋。
不對不對。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得先把朋友們救出來——得離開星艦、返回母星,才有和約阿諾重逢的機會。
看押人質的倉儲點在B3-3層,而他眼下還在B2-4打轉。
多虧了當初謝恺塵帶他去療養星拜訪的期間,喬揀不厭其煩地教一只小鳥認字,紀攸才能看出這些數字和字母有什麽不同。
他正要找逃生梯的方向,倏然被巨大的能量場捕獲了。
那是……
鳳凰轉身,看向這扇本以為是牆壁的頂天立地黑色鐵門。
乍一看是鐵制,小鳳凰湊近了點兒,感覺到自己的靈力竟然被吸收了一部分。
這扇門覆了層特殊的材料,像個吸塵器,能把傳遞到門邊的精神力通通隔絕掉。
如果不是神禽的靈力與普通精神力構成不同,恐怕完全無法感知。
這裏面……關着什麽?
小鳳凰又靠近了些,雖然門板在吸收他的靈力,不過很有限,對于靈力充沛的神禽而言這點兒損耗根本不痛不癢。
他把翅膀貼在門上:“啾……”
裏面有誰在嗎?
有人可以回答我一下嗎?
一門之隔先是沒有絲毫反應,幾秒鐘後,那深海般的能量場陡然湧起大大小小的波動,一浪接一浪撲向門這邊。
小鳳凰因這突如其來的回應怔了怔,很快,他搭上另一側的翅膀,再次着急的呼喚:“啾啾!”
是不是,是不是有誰在?
鐵門再怎樣頂天立地,總會有縫隙。
細嫩的啁啾聲穿過那些狹窄的空隙傳遞到彼端,随着聲音一起潛入的,還有淡淡的金色光芒。
它們氤氲彌漫,讓因懼意而沉寂的生靈再次煥發求生的希冀。
沙啦。
沙啦。
溪流般的聲響。
紀攸沒有錯過這微弱的異動。
他順着溪水聲找到源頭,竟然看見一小截層層疊疊一圈圈壘起的……塑料環,從門縫中鑽了出來,正探頭探腦吸引他的注意力。
咦?
這是什麽小玩具嗎?
小鳥好奇地靠近了些,剛想用喙碰一碰,那截響環猛地縮了起來。
片刻後,再次警惕地伸出,還沖他充滿警告地揮了揮,好像在說,‘不要碰我!’
啊呀,紀攸認出來了。
那可不是什麽玩具圓環,這是一節尾巴——是響尾蛇,也就是怪大叔的靈寵。
先前他們剛被擄到飛船上來的時候,星盜們要求人類和各自的靈寵分開。
那個幫他綁蝴蝶結的星盜不負責看押靈寵,所以腦海中也沒有關于這部分的信息,這算是小鳳凰的意外收獲。
看來鐵門之後五花八門的能量,就是由那些靈寵們發出來的。
能被培育出來作為靈寵的小動物們從出生之前就已經做過了篩選,每一只都是溫順,精神力穩定,這樣他們才能為人類排憂解難。
人類或許還有不同等級的精神力、有強有弱,但靈寵們大多相差無幾。
而且它們對主人有相當深刻的依賴,一旦離開了主人身邊,就沒有辦法很好地保持平和,尤其在應激狀态中容易有攻擊性。
這就是為什麽星盜關它們的地方要設置一道隔絕的大門。
集齊暴走的靈寵,可比一群哭天搶地的人類難搞多了。
“啾啾,啾。”
小鳳凰對着響尾蛇的尾巴念叨了幾句,告訴它,我已經知道你們在裏面了,但是我還得想辦法看看怎麽能把這個門打開。
鐵門的右上角有一個密碼鎖。
且不說他現在不是人類,沒有手指;就算現在是人形,他也不知道密碼呀。
怎麽才能打開這道上了鎖的大門呢?
通常來說,這樣的倉儲地點從外面想進去裏面需要輸入密碼,或者被授權,不過已經在裏面想出來,基本上都會有一鍵打開大門的設置。
靈寵們和普通的野生動物不同,大多都是有靈智的,只不過它們突然被剝離開主人的身邊,又和這麽多從未見過面的陌生動物們擠在一塊兒,許多崽崽已經慌亂到沒有思考能力,還有可能互相感染應激狀态。
如果想讓它們從裏面把門打開,那麽就需要有一個相對淡定、還能保持基本的行動和理解能力的“內應”。
小鳳凰的目光移到那節尾巴上。
帝國公民在六歲這一年接受精神力測定和評級,并且找尋相應的綁定靈寵;幸運的話,這些小動物們會伴随着主人同童年時代開始,密不可分,直到度過這漫長的一生。
多年如一日的朝夕相對,使得靈寵們的性格基本會和主人趨于一致。
郝郎中是個相當深不可測的人。
即便單純的紀攸已經認定了他是個好人,也能感覺到在那嬉笑怒罵的表象背後,埋藏着許多無法探知的秘密。
話又說回來,既然他是這樣的人,那麽他的靈寵也一定有着成熟可靠的一面。
不然也不會在其他動物們恐慌蔓延之時,最先感應到門外鳳凰的呼喚,還找到了空隙伸出尾巴示意。
好——就決定是你了!
先前在星盜的房間裏他已經試驗過了,只要有肢體上的接觸,他便可以讀取對方的思想;那麽反過來,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傳遞給他人呢?
小鳳凰落在地上,一蹦一跳地來到響尾蛇旁邊,不顧那節尾巴張牙舞爪的威脅,用小翅膀抱住了它。
響尾蛇整個蛇都傻了。
它和那些從生下來就時刻準備着成為人類的靈寵的動物們不同,事實上它是從野生狀态下被郝郎中俘獲的。
換言之,它并不是那種從小就飯來張嘴的廢物,曾經也是個獵食好手。
響尾蛇顧名思義,在捕獵之前會豎起尾巴搖晃,模仿溪流的聲音吸引動物們靠近,等到他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輕輕松松用毒素損壞那些無力的身體。
它現在并沒有心思進食,只是想得到門外那個聽起來像小鳥一樣的小東西的注意力,還在對方靠近自己尾巴的時候特意提醒離遠點兒。
好家夥,這就直接撲上來了?
這合理嗎?
蛇蛇懵逼。
蛇蛇不理解。
蛇蛇不喜歡跟別人抱抱好嗎——
在短暫的劇烈掙紮後,它驀地安靜了下來。
清涼柔軟的淺金光芒滲入它不怎麽大的蛇腦。
細長的蛇瞳發出翡翠色的光芒。
爾後,「借用」響尾蛇的雙眼,門外的鳳凰看見了門內世界。
*
在星盜們看來,靈寵再怎麽有個「靈」字,終究是動物,是不可能有那個智力從裏面打開鐵門的,所以也放心到沒有留任何看守,全都去了別的地方。
此刻仿佛動物大遷徙般的壯觀景象,也就沒有任何觀衆。
小鳳凰一開始還飛在最高處數一數有多少只靈寵,生怕會漏了誰忘記出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間儲藏室看起來不算多寬敞,竟然足足塞了有一百多只大大小小的靈寵。
瑪爾工廠飛起來時,除了已經進入的兩隊游客和各自的導游,也就一些工作人員,以及售票口排隊的一部人,加起來不會超過四十個。
靈寵是一對一綁定的,這些蜂擁而出的靈寵絕對不止那些人質的。
有一些長得奇形怪狀,在森林裏長大、已經算是見多識廣的小鳳凰也完全認不出來,可能根本就不是阿爾法象限的生物。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鐵門上會有隔絕精神力的專門塗層:
“血彌撒”除了拐賣人口,還做稀有靈寵的走私行當。
很多動物已經不知道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有多久了,看到門開不顧一切地往外沖,差點踩到其他動物;那些小體型很容易就成為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鳳凰在人形的時候不能完全和靈寵們無障礙交流,回到鳥兒形态則可以順利溝通了;和主人聲音幾乎一模一樣的響尾蛇名叫阿雙,它本想第一批離開,卻發現紀攸還盤旋在上空沒動。
“你怎麽還不走?”
小鳳凰揮着翅膀沖進混亂的動物群,從一匹馬的鐵蹄下救起一只命懸一線的小倉鼠,放到安全地帶。
他回到阿雙旁邊,擔憂道:“我想幫大家。”
“你不是已經幫我們跑出來了嗎?”阿雙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救我們,不過,謝謝。”
紀攸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現在是小鳥,阿雙沒認出來自己是誰也正常。
“這樣不行。”那雙翠眸澄澈又幹淨,目光盛滿了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關心,“大家亂跑的話,還是都會被抓住的;被抓到之前,也可能會弄傷自己。”
響尾蛇看了看那幾乎踏出塵煙來的大門。
鳳凰說得沒錯,它們不是在自由的陸地,是在完全不熟悉的密閉空間;如果不能順利找到主人,遲早會再被抓回去。
到那時候,可能就不只是關起來那麽簡單了。
阿雙問:“可是大家根本不聽指揮。你能怎麽辦?”
輕軟溫涼的羽毛碰了碰它的鱗片。
阿雙警惕地眯起眼,從小鳥嚴重看見了……期待?
“也許你可以幫我。”小鳳凰修改了下自己的措辭,“請問,你可以幫我嗎?”
響尾蛇:“?”
它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秒,它就被抓着升天了。
要知道在野外的響尾蛇偶爾還會獵食鳥類來吃,怎麽到它這兒了,被一只還沒自己大的鳥兒直接抓了起來——簡直是蛇生奇恥大辱!
沒想到更加侮辱的還在後面。
阿雙有點兒恐高,平時待在郝郎中的帽子裏都在睡覺;這時候突然被奶啾帶到半空,緊張得全身緊緊虬在一塊兒。
它動都不敢動,結果尾巴竟然自個兒直挺挺翹起來了!
還晃了晃!
環狀空腔有節奏地振蕩着空氣。
沙啦。
沙啦。
我敲……
它的蛇眼已經成了一條筆直的豎縫,怎麽也想不通。
搖尾巴發出頻率固定的響聲是它在主人精神力躁動不安時的療愈方法,很私密。
怎麽會被這只小鳥知道?
但它來不及細想。
沙啦。
沙啦。
音波每一次向外擴散都閃耀着點點星芒,那是附着其上的鳳凰靈力,蕩漾出一圈圈漣漪,像個塔臺發射器。
抱頭鼠竄的動物們在聽見沙沙作響的聲音之後,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靜止下來。
越來越多的動物轉過頭,看向信號源。
不遠處,半空中,從中心點的一小團盛放出輝煌的金色,直到無邊無際蔓延開來。
神明……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