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行舟
母星, 皇宮,禦花園。
這兒是斯潘瑟星紫霧花的專門種植區域,面積比其他種類的植物加起來還要大。
紫霧花物如其名, 開起來蓬蓬勃勃, 一眼望去沒有盡頭, 醞釀成低空淡紫色的雲霧, 宛若傍晚時分最瑰麗的霞光。
這種來自已經消亡的斯潘瑟星的花朵,是全宇宙最後的遺留。
老皇帝平日裏對花兒們寶貝得不行,一有空就要去看看, 比探望自己的親兒子們都勤得多。
他愛惜它們,就要求其他人也得同樣珍惜;哪怕花瓣枯萎零落成泥, 也決不允許采摘——任何人都不例外, 包括他自己。
然而今日, 戴着紗帽的女人拿着一支細頸的白晶花瓶,彎着腰,将一朵朵在春風裏開得正濃豔的紫霧花摘下來, 插在瓶子裏。
她穿着一襲紅裙, 裙擺很大, 是不規則的流蘇狀。
偶爾動作幅度大時, 轉身就是開出一團烈火。
侍女跟在後面,左右手還各有一支已經塞滿的了花瓶, 白晶質地在光線下顯得明潤清冷。
女人想要探身去夠更裏面的一朵紫霧花, 又怕裙子沾到泥土,一手提着裙擺, 不得不把花瓶放在地上。
侍女很有眼力見地放下自己懷中的那幾個, 捧起她的, 笑盈盈道:“小姐今天的裙子真是太漂亮啦, 還是這種明豔的顏色更适合您。”
她是怒嶺星系領主的獨女,侍女也是她從本家帶過來的。
以前在怒嶺主星叫她小姐,哪怕她嫁入皇宮這麽多年,撫養的皇子都已經二十歲了,她依舊這麽叫她。
在整個皇宮,整個宇宙都稱她為王妃時,只有侍女還記得她曾經是誰。
王妃抿嘴一笑:“是嘛。”
“當然啊。”侍女撥弄着花瓶裏幾枝互相擠壓到的紫霧花,說得很認真,“前段時間您總是穿一身黑……當然您穿什麽樣的顏色都好看;只是,紅色會顯得更明亮些呢。”
王妃笑了笑,沒再說話,專心摘花。
侍女心中有些不安,紫霧花可是陛下的最愛,千叮咛萬囑咐任何人都不可以碰。
她們早些時候進禦花園時,守衛還重複了一遍這個規矩。
結果王妃還是……
雖說王妃是老皇帝現在唯一的伴侶,算不上平起平坐,那也是萬人之上;可陛下對紫霧花園有着出乎意料的重視,侍女很擔心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她們私自進來破壞,王妃倒不會怎麽也,可是自己……
“別擔心。”王妃頭都沒有回,卻看穿了一切,“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是不會輕易動怒的。”
她的聲音很輕,若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風。
侍女怔忪片刻,反應過來。
是啊。
陛下現在……
花園小徑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侍女一個激靈,以為被逮了個正着。
她回頭一看,卻笑了:“小姐,您看誰來了!”
王妃抱着一大捧紫霧花轉身,裙擺的火焰燒灼過大片的花朵。
她也微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媽媽平時喜歡去哪兒,我這個當兒子的還能不了解嗎?”謝狄川快步走過來,從她懷中接過那捧紫色,“我來吧。”
他半蹲在花瓶旁邊,絲毫不嫌棄這種事情精細瑣碎得煩人,把紫霧花一朵朵撫平花瓣,錯落有致地插進去。
“花瓶您還喜歡嗎?”謝狄川問。
侍女插話道:“您去θ-822星系出個差都沒忘給王妃帶回來白晶花瓶,她喜歡得不得了呢。”
“喜歡就好,下次我去再給您多帶一些白晶的制品。”
謝狄川抱起花瓶,另一手挽着母親,眺望雲蒸霞蔚的紫色花田,嘆道:“這花開得真好看,可惜父親平日裏都不讓我們來這裏。”
王妃狀似不經意地問:“你知道陛下為什麽喜歡這種花嗎?他明明對其他植物都不是很在意,打造禦花園也只是傳承前人罷了。”
謝狄川:“……我還真沒想過這個,不過您這麽一說,好像的确平日裏沒有見過他對哪種植物特別上心,除了紫霧花。”
王妃也轉過視線,微微笑:“因為這是皇後生前最愛的花。”
不僅謝狄川身體一僵,他們後面的侍女也愣住了。
她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陪同王妃來摘紫霧花,從來也沒有想過其中有什麽特別的緣由。
原來……是這樣嗎?
但若真是如此倒也能說的通了,老皇帝那種不懂欣賞的人,怎麽會如此呵護嬌豔的花朵。
謝狄川看向懷中,頓時覺得那花瓶裏裝的不是花朵,而是定時炸彈。
王妃見他那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反而開懷地笑了起來:“你這麽怕做什麽,你父親又不會因為這個而懲罰你。”
“我倒不是怕父皇。”謝狄川小心翼翼,“只是,您……”
“你怕這花勾起我的傷心事?”王妃停下來,撫平他衣服上的褶皺,“別想太多,這只是花而已,我也喜歡漂亮的花。剛才做什麽去了?”
謝狄川仔細端詳母親,見她神色真的沒有異狀,才放下心來:“在和褚聿舅舅視訊。”
帝國元帥褚聿,是怒嶺星系領主、也就是王妃父親的門生。
領主收他為義子,多年來,元帥與王妃都是以兄妹相稱,也正因此,三皇子喊他舅舅。
王妃點點頭:“他最近如何?聯邦戰事繁重,他估計也不輕松吧。”
褚聿攜帝國軍駐紮的NN-36星系位于阿爾法象限和德爾塔象限的交界處,也離正在瘋狂打仗的賽瑟納林聯邦不遠。
元帥鎮守邊疆勞苦功高,盡管老皇帝不會讓他靠近母星勢力中心,但該給的倒是沒少過。
“NN-36有幾顆偏遠的星球離賽瑟納林太近了,受到了波及,不過舅舅出兵很快,算是平定了。”謝狄川撫了撫胸口,誇張道,“幸好,幸好。”
王妃見他那一臉誇張的表情,笑罵道:“你舅舅做事,還輪得到你這小子不放心?”
謝狄川嘿嘿一笑。
他在外面是滴水不漏的皇子,是儲君之位最有力的競争者;
在母親面前,也不過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孩子。
王妃問:“晚上怎麽安排?”
謝狄川回答:“約了卡洛斯小姐共進晚餐。送她回家之後,去梅子島區見紐曼·布魯斯。”
王妃直接跳過了未來兒媳婦的話題,一旦确定了聯姻能将卡洛斯上将的勢力牢牢握在手中之後,至于這個姑娘本人如何,兒子與她相處得又如何,她都不關心。
但她關心另一個人:“紐曼爵士是個非常深謀遠慮的人,你應該多和他學習。”
謝狄川低頭:“我會的,媽媽。”
她撫摸上兒子的面龐:“你已經長大,這些事兒也不需要我操心了。帝國的榮光将照耀着你日後的路——你的未來,也将成為帝國的榮耀。”
謝狄川握住她的手:“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們站在深深淺淺的紫色波浪中,嗅着叫人心曠神怡的花香,不知是誰先提起。
“太子即将動身前往賽瑟納林。”他們看向彼此因血脈相連而相似的眼眸,“暫定日期,三天之後。”
*
3.5個标準時後,梅子島區,飛行車上。
母星六個大區中,風景最美、最适合度假的,當屬蘭卡姆多灣區和梅子島區,尤其後者擁有景色壯麗的栗源灣,更是有錢人置辦房産的熱門選項。
不僅奢靡貴族布魯斯家在栗源灣有座莊園,就連那個一向不懂享受的長兄,竟然也有自己的私人住處。
不過謝狄川倒是沒去過。
他從來不在謝恺塵邀客的範圍之內,小到生日派對,大到人生規劃。
童年時還會因沒能參加太子的生日感到傷心和憤憤不平,如今想來,實在是幼稚得可笑。
他見過的美景太多了,沒心思去欣賞窗外。更何況現在夜色沉沉,也沒什麽看頭。
車廂是密閉的,晚餐時他沾了點卡洛斯小姐的香水味兒,直到現在還叫人頭昏腦漲。
他并不喜歡卡洛斯,她實在是太無趣了。
明明是上将的孫女,卻一點兒也沒遺傳到軍人的血性和風骨,反而像個古時候所謂的大家閨秀那樣,恨不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裏做女紅。
柔柔弱弱,要依附別人才能活下去,哪裏能看出來是将門之後。
相比之下,還是獨立的,最好是帶刺兒的,更吸引他。
謝狄川降下車窗,讓新鮮的空氣湧進來,沖散香水味。
他打開腕機,看着被置頂的聯絡人,達茜·肯,以及自己發出去一排消息後面已讀未回的标志。
上回和達茜通話,對方說是要去NN-36星系參加一個模特什麽什麽的活動,一周就回來。
這都幾天了,他發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沒有一條收到回音。
要是可以的話,謝狄川真想現在就啓程去NN-36看看對方到底在做些什麽;同時,又不免為容易被聯邦戰火波及的地域所擔心。
哪怕NN-36是個非常遼闊的星系。
但他清楚,自己要是真的這麽做了,只會讓達茜小姐讨厭自己。
母親不會允許自己娶這樣一個身份低微、在她眼裏還是“豔星”的存在,而他同樣不願在婚後和其他女人保持不倫不類的關系——就像當年的母親一樣。
哪怕他對卡洛斯,或者将來任何一個要娶的貴族小姐毫無興趣,但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再走一遍自己的童年。
簡單來說,對達茜的追求,用強硬的手段是沒用的。
他希望起碼在自己結婚之前,她能自願與自己一同享受歡愉。
其實謝狄川很清楚,達茜·肯對自己所有的溫柔都是表象,是因為自己貴為皇子,身份差異的巨大令她無法拒絕。
不過沒事兒。
他的口味就是這麽俗套,喜歡帶刺的。
謝狄川撫摸着聯系人圖片上達茜巧笑倩兮的側顏,她在他面前,哪怕是裝出來的柔軟,也是和封面、走秀時的超模達茜·肯很不一樣的。
就算是裝出來的。
只要夠天衣無縫,他可以不介意是演的。
他笑了笑,打開腕機的光屏,一張小小的三維地圖投射在眼前。
他放大NN-36星系,尋找達茜說的模特活動的星球坐标。
嘶。
謝狄川擰起眉心。
星球當然是存在的。就是這個地方,怎麽……
*
與此同時,首都區,皇帝寝宮。
玉臺重新被擺在了房間中央,紅白相間的蠟燭也再度燃起。
老皇帝和衣而卧,躺在宛若靈柩的玉臺上,經過基因修補手術的臉比真實年齡要年輕些,可和他想要達成的狀态相比,又疲倦蒼老不少。
但這些他都已經沒空去操心了。
他的身上貼滿了各種監測裝置,玉臺旁大大小小數臺檢測儀器上顯示,哪怕投入了不計其數的昂貴藥材和器械,老皇帝全身的器官都陷入了死寂。
只剩微乎其微的心跳,和一縷煙似的殘存精神力,随時都會徹底泯滅。
然而再怎麽微弱,這些仍然是生命體征,醫生依舊不能宣布他的死亡,帝國也仍然擁有它的帝王。
他的孩子們,也只能是皇子。
皇室的醫生和療愈師一直守在這裏,每三個小時換一次班,确保皇帝身邊永遠有最及時和最精确的評估。
說得直白點兒,也就是在掐點等着他什麽時候死。
他從閻王殿闖出來過的那一回,是失蹤的長子回到皇宮;
他從地獄烈火中幸存的那一次,則是長期精神力□□的太子帶了自己的小靈寵來。
每次都是不可思議的奇跡。
只可惜,這回太子與那只小鳥兒都不在。
所有人都不覺得,奇跡還會發生第三次。
醫生和療愈師各自坐在角落裏昏昏欲睡,為了表示對皇帝的尊重,他們不可能在這兒玩PADD和聊天;但是也的确沒什麽事做,真要出問題,儀器警報會提醒他們的。
門口的騷亂讓兩個人同時清醒過來,帶着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激動和慶幸看過去。
經過一番争執和交涉,守衛放行了兩個人。
王妃和她的貼身侍女。
王妃今天又穿了一身黑,還戴着面紗,如同守靈。
懷中抱着慢慢一大捧紫色的花,在蠟燭晃動的紅光中顯得很是妖冶。
老皇帝開始生病之後,她就搬離了皇帝的寝宮;而在他幾度病重時,她從來不曾來看過。
今天……是有什麽不一樣嗎?
兩人向王妃問好,後者颔首,讓他們離開。
醫生和療愈師面面相觑,他們的職責是在這裏守着皇帝寸步不離,直到下一班交接。
然而王妃的意思很清楚,要這裏清場。
這不合規,他們不敢擅自行動。
然而王妃說:“有什麽事兒,我擔着。”
帝國是一夫一妻制,理論上皇帝的妻子只能有皇後這一個頭銜。
可她卻是不倫不類的王妃。
盡管從法律和民意來看,她都不能算做子民的母親,和帝國另一位執掌大權者,但畢竟是皇帝唯一的伴侶。
王妃命令的重量究竟高過誰,低于誰,好像也沒有人仔細研究過。
這也同樣是為何守衛會讓她進來的原因。
他們正猶豫着,那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侍女冷聲道:“不要讓王妃說第二遍。”
醫生和療愈師同時感到一陣威壓,一時間不知究竟來自于王妃,還是那個不起眼的小侍女。
他們再次互相看了看,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陛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醒呢,還是先別惹着王妃比較好。
忙不疊腳底抹油跑了。
待那兩人離開後,侍女鎖上門,細心關掉了所有的監控。
王妃走到玉臺旁,低頭看着病人比紙還要蒼白無血色的臉。
這是她的君主。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她看着他那張看了二十年的、卻又在此刻顯得很遙遠的臉,掐斷了紫霧花的根莖。
她采摘它們花了很大功夫,而且總是溫柔得像對情人。
此刻摧毀的動作卻毫不留情。
花瓣明明是淡而柔和的淺紫色,可根莖流淌出來的,竟然是深到發黑的黛紫。
侍女找來小碟子,用來盛紫色的汁液,沒讓它們淌到王妃的衣服上。
哪怕它們都會藏匿于黑色中。
滿滿三個花瓶的紫霧花,最終收集出來的也不過這麽一點兒而已。
王妃拔下老皇帝的點滴,将花汁小心地推進吊瓶中,再重新連回去。
她是第一次這麽做,動作迅速,神情冷靜,仿佛已經在腦海中排練千百遍。
透明軟管中一滴滴墜落的無色藥液,很快染上了魔咒。
侍女幫助王妃做完這一切之後,便退到角落的陰影中。
王妃耐心地站在玉臺邊等待。
不消多時,已被醫生和療愈師團隊在心中認定已經死亡、像一株徹底失水植物的老皇帝,竟然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比他本人要老态龍鐘得多,瞳仁渾濁不堪。
倒映出的,也并不是王妃的影子。
他開口,講出的全是碎掉的字。
“心……”
那一聲好似不是從嗓子裏發聲的,而是宇宙深空傳來的亘古回響。
王妃俯身,想聽聽他在說什麽。
“槿……”
“槿……心……”
王妃十分娴靜溫柔地笑了笑:“陛下,您看清楚了,我不是她。”
皇帝根本不去聽她在說什麽,也不去管到底誰在。
他還在翻來覆去念叨那兩個字,每破舊地發出一聲,所有的檢測儀器都在瘋狂地尖叫發出警報。
好在寝宮的隔音極好,侍女趕緊跑去拔掉電源。
世界重新寂靜下來。
皇後還倚在玉臺旁,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您在皇後仙逝後不久就娶了我,全帝國的人都以為您一定深愛我。或者,說得難聽點兒,也不知我有什麽蠱惑人心的妖術,讓您如此神魂颠倒。”
她的手指在皇帝的眉頭輕輕拂過,動作輕柔如同對待眷戀的老情人。
可眼神凜冽如刀。
“太子和狄川差了多少呢?四歲;可皇後殿下是什麽時候病逝的?太子十三歲那年。”她輕笑,“我和我的孩子受了多少年的委屈。到頭來,還要被那些人道貌岸然地指責。”
“真正該死的人,是我們嗎?”
“當然是您啊……我的陛下。”
老皇帝對她的逾越之言毫無反應,還在試圖擡手摸摸她的臉。
當然,他的肌肉和神經并不支持他這麽做。
他行将就木,把她當做另一個已逝之人。
唯一活着的人,只覺得這一幕分外好笑。
“其實我倒也沒有很讨厭小太子。可惜他擋了我兒子的路。”王妃嘆了口氣,“您當年又何嘗不是用了同樣的手法,對您的血親同胞姊弟呢。”
“據我所知,您并不是長子呢。”
“所以,我也只能算得上學習您而已——全帝國的人都在這麽做:以您為楷模。不是嗎?”
“您曾經疼愛太子,是因為他是皇後唯一留下來的東西——唔,或許‘東西’不是個什麽好詞。不過我想您會理解的。”
“您喜歡狄川,是因為他讓您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王妃語調淡淡,“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不惜鏟除所有障礙,也要爬到帝國的頂端。我的孩子,又何嘗不是在複刻您的路呢。”
“再怎麽表現得對皇後一往情深的樣子,也改變不了您三個兒子各自相差兩歲、都是在皇後在位時出生的事實。”王妃像是想起了什麽悠遠的回憶,“人人都說我應當痛恨皇後,她搶走了所有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東西;但相反,我不僅不恨她,反而很佩服——或者說是欽慕也沒什麽問題。只可惜我從未與她真正打過照面。”
她垂下指尖,拂過老皇帝徒勞張大的眼睛。
“其實您哪個兒子都不愛。您哪個女人都不愛。您這一生,愛的也只有自己罷了。”
皇帝的嘴唇顫抖,聲帶驀地被扼住,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只有那兩個字,依舊在喉嚨裏滾動。
「槿……
……心。」
王妃笑了笑。
“您根本沒有心。若是有,也請讓我……為您親手剜出來吧。”
*
母星星系,無名荒星,森林邊緣。
老兩口激動得臉頰通紅,字兒都說不清楚了:“快快快,您快請進,請進……”
“殿下怎麽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您看我們這個屋子這麽亂……”
謝恺塵微微一笑:“您二位不必如此客氣。”
他讓侍從等在門口,在老夫妻的左一句“殿下”右一句“哎呀”中進了門。
老爺爺給他倒了杯熱茶:“殿下嘗嘗,這可是醴泉水泡的,裏面的花茶也是我們自家種的,很受歡迎呢!”
謝恺塵呡了一口,的确清香撲鼻。
老婆婆手裏有個小的多的多的碗,迷你得像小孩子的玩具。
她左看看,右看看,搜尋未果,神色有些茫然,拽了拽話痨的老伴:“老頭子,那個……”
老爺爺雖然平日裏總是被老伴數落年紀大了腦筋不靈,真到了這種時候,倒是和老伴很有默契,不用她說完也知道欲言又止的是什麽。
見到太子過于激動,可他心裏也總覺得哪兒怪怪的,好像少了什麽。
那只總之在太子肩上、手裏、身邊的軟乎乎小毛球,那個叽叽啾啾的小幼崽,哪裏去了?
謝恺塵放下杯子,擡起頭:“您不用找了,小叽今天沒有來。”
老人們對視一眼:“這……”
“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謝恺塵的神色有些疲倦,但對着這兩個曾經救過他,給過他家一樣溫暖的恩人,語氣還是盡量放得柔和,“我希望您二位能幫我找到那只……”
他頓了頓。
一時間有點想不出去種屬名稱。
于是還是用了第一印象的描述。
“那只,紅色臉,黃色毛的……猴子。”
老爺爺一臉問號。
老婆婆也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試探着問:“是山魈嗎?”
原來叫山魈嗎?
這方面知識實在欠缺的太子沉默了下:“……是。”
老婆婆問:“我們能知道您找它是為了什麽嗎?”
老爺爺補充:“它是森林的孩子,并不是我們的寵物,偶爾會來讨食,但我們也不确定它的行蹤。”
謝恺塵輕輕吸了口氣,把在鳳凰記憶中看到的那些幼雛與山魈相處的片段,一一轉述給老人家聽。
盡管小叽沒有明确說過,但謝恺塵知曉,對無父無母無族群的小家夥來說,在森林的那些時日,紅臉猴……不,是山魈,于他而言就是監護……猴般的存在。
甚至連小叽如何學會飛行,如何種下最愛吃的太陽花,都離不開它的教導。
這只猴……山魈掌握着很多秘密。
紀攸成長的點點滴滴,它都有所了解,也清楚鳳凰在成長過程中會變換出不同的形态,比如迷你的幼雛态,比如瑰麗的鳳凰原身。
如果說鳳凰是神明集天地靈力化出的神禽,那麽山魈仿佛神明欽點的傳達者與守護者,确保小家夥能夠平安度過脆弱孤獨的童年。
簡直是天選之猴。
如今鳳凰失蹤多時,走投無路的太子竟然絕望到向一只動物來求救。
或許山魈和小叽之間有什麽特殊的聯系方式也說不定。
只要能找到鳳凰,別說是一只猴子了,就算是一只螞蟻,謝恺塵也會試試看。
老兩口聽了他的請求,不約而同露出為難之色:“不是我們不想幫您,陛下,只是我們實在是不懂它的意思啊。”
“往日的溝通都是些最基本的東西,比如受傷了,比如餓了肚子。但您這樣的問題,實在是……”
謝恺塵蹙眉。
他原本打算找一個靈語者陪同翻譯,但靈語者能夠明白靈寵的意思,是基于兩者所各自擁有的精神力通過某種通識方法發生共振。
簡單來說,将兩股無線波調到同一個頻道,就算對接上了。
問題是山魈并不是任何人的靈寵,沒有與人類進行過聯結,或者說它壓根沒有精神力;基于這種前提,就算是最厲害的靈語者也沒辦法探知它的想法。
他把希望寄托于和山魈看起來頗熟稔的老兩口,現在看來,這份希望也破滅了。
老兩口深知小奶啾對于太子的意義,也同樣非常擔心小鳳凰。
見他極力掩飾之下的魂不守舍,嘆息自己幫不上忙。
老婆婆道:“要不,殿下多留幾日,或許那小家夥過兩日就會來找我們了。它能聽懂我們講的話,只要您跟它說清楚,很可能就有……”
謝恺塵搖了搖頭:“公事繁忙,我沒辦法留。”他指了指自己的腕機,“你們有我的私人頻段,如果它什麽時候來了,請聯絡我。”
老兩口點點頭。
老爺爺遲疑:“殿下是馬上就要……”
有人敲了敲門。
老婆婆應聲後,副官走進來,向二老打了招呼後,躬身:“殿下,該啓程了。”
老婆婆驚訝道:“這麽快!”
副官道:“兩位老人家,我們殿下有很要緊的事要處理,沒辦法陪您多聊了。”
他們連連擺手:“不要緊不要緊,殿下忙正事,正事重要啊……”
又進來一個副官,和先前那個一起扶着老人家站起來。
謝恺塵戴上黑色的軍用手套,點了點頭:“那我就先告辭了。”
“好的好的,殿下下回再來,一定多坐坐。”
謝恺塵很淡地笑了一下,向外走。
老人們謝了兩位嚴肅的軍官,互相攙扶着。
有了醴泉和鳳凰靈力的幫助,他們的腿腳已經好多了,可惜太子個高腿長走路帶風,他們跟在後面還是有點兒踉跄。
“殿下!”
謝恺塵停下腳步。
“下次,下次再來啊!”兩人的語氣和眼神有濃濃的不舍,“您會找到小家夥的!”
他們無兒無女,盡管說把太子殿下當成自己的孩子有些太僭越,可他們也是真心對謝恺塵好。
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快樂,希望他能偶爾也做做自己,而不是僅做一個殚精竭慮的稱職皇子。
謝恺塵束起了長發,于風中向他們揮了下手:“借您吉言!”
沒有什麽比這個祝福更好了。
老兩口房子的三百米之外,有一艘小型飛船。
二十分鐘後它即将升空,爾後進入停泊在太空港的母艦。
那艘便是帝國著名的S級戰艦“天使號角”。
它将在太子的帶領下,出征賽瑟納林聯邦。
*
阿爾法象限,克羅諾斯星系,“血彌撒”下屬甲級星艦。
航程距離最近的空間站還有四個标準時。
紀攸選擇了和鳥形态時所用的同樣拙劣方式,同林小草兵分兩路,去尋找“啾寶”。
他清楚如果“啾寶”單獨行動,還找不見蹤影,會讓林小草更加擔憂,號召游客中其他直播間的觀衆,把星艦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出小鳥兒來。
那樣就麻煩了。
所以他先前一直營造着奶啾會待在巨獸身邊的假象,然後自己再從另一邊抄近路,先去找涅拉。
只要在林小草找到涅拉時變回小鳥的樣子就行了,至于人形态的自己去了哪裏,反正姑娘也聽不懂鳥語和獸語,叽裏咕嚕敷衍一下,再及時切換回去。
等到了空間站,就說涅拉已經帶着小鳥離開。
至于去了哪裏,林小草就是想知道,也沒有辦法,只能放棄。
聽起來是個既符合邏輯又很缜密的安排。
啾啾覺得自己很棒。
不過事實不會完全按照他的想象來。
紀攸在機甲庫裏找到涅拉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巨獸見到他終于回來,開心地甩下吃到一半的鋼鐵架子——
沒錯,這群堅硬無比的巨大機甲,各個都是B級以上,甚至還有幾臺A級。
可惜無論造價多奢侈,全都成了涅拉的零食。
真的有動物把金屬當食物嗎?
還是在磨牙?
這就是傳說中的食鐵獸吧!
難怪人類對德爾塔象限充滿了恐懼,一個所謂的伴生獸都有能在不被精神控制的情況下吃光大半個倉庫,它的主人、這個象限的真正住民,得是何等的兇殘?
……不對不對,想遠了。
重點是,要是被人類看見這一幕,他們還能放心讓涅拉一起進入空間站嗎?
小鳳凰的思緒一時有些亂,不知該讓涅拉加速吃完、還是藏起來。
又或者,現在面臨危機的不是涅拉,而是自己。
雌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興高采烈地把機甲手臂扯下來嚼吧嚼吧:「汝要嘗嘗嗎?」
“不、不用了……”思來想去,紀攸還是決定先處理自己的窘境,“我得,我得快點變成小鳥。”
小神禽在涅拉面前從巴掌大的小毛球變成了人類形态,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後者非但沒有對此表示驚愕或者恐懼,反而充滿了贊嘆。
涅拉也成了全宇宙第一個見識過他三種形态的存在。
有意外的成分在,也有信任在。
那個至今不知曉是誰的“蘇小姐”,莫名成了他與它之間堅實的橋梁,讓鳳凰覺得對方不會傷害自己,讓巨獸篤定地認為自己該保護小鳥。
那雙棕眼睛好奇地盯着他:「汝很奇特。吾年歲已高,可從沒未過可以變成人類的動物。」
不過比起過于迷你的小鳥,雌獸顯然更喜歡漂亮的人類少年。它說,他美麗的長發讓它想起了主人。
涅拉直立近三米,對于此刻人類形态的紀攸而言,只不過從一個超級無敵龐然大物,變成了龐然大物。
這個未曾孕育過子嗣的雌獸,已經完全把小鳳凰當成了自己的幼崽。
它張開雙臂,把少年抱在懷裏,滿足地rua了rua,喟嘆一聲:「蘇小姐幼時也總如此玩她的洋娃娃。吾早就想試試看……原來是這種感覺。」
完全被當成玩具捏捏的小鳳凰:OvO?
啾啾最喜歡被ruarua啦=w=
——等等,現在不是做游戲的時間!
機甲庫有艦船全局監控,會實時将有動态的鏡頭推送到主畫面。
大多數人都在休息或工作的現在,一層層“逛”的林小草就很好發現了。
紀攸瞄了眼,姑娘離這兒只有兩條走廊的距離。
他掙紮着從像個大毯子一樣的涅拉身上爬起來,急地在原地轉圈圈。
雌獸好奇:「汝在做何事?」
“我……”他簡單說了不能暴露真實身份的原因,“我想現在就變回去,可是怎麽也做不到。”
先前發覺“變身”的秘訣是劇烈的情緒波動,而且基本都與謝恺塵有關。
眼下他急于找到自己的僞裝,既不傷心,也不害羞,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根本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了,還是沒法縮小。
小美人臉頰紅彤彤,眼睛也水汪汪的,像被欺負了似的。
這樣無助地看一眼,任誰都會心軟。
涅拉的大爪很輕地碰了他一下,一臉恍然大悟:「吾明了,汝想要變态。」
紀攸:“……”
感覺哪裏不太對。
雌獸可見不得幼崽受委屈:「吾有一計,或可助汝。汝言,汝需要念及飼主,方可變态。汝可有與飼主之信物?」
小鳳凰眨巴眨巴眼睛,慢半拍才明白這文绉绉的一句話。
信物……信物……
啊!定情信物!
他彎腰解開腳腕上的紅繩,緋紅藤蔓乖巧地收起刺,纏着他的手指。
鳳凰輕輕搖了下那顆小巧的琳琅球,金絲軟玉包裹下的翡翠瑩瑩一亮。
“這個。”他展示給涅拉看,語氣又驕傲又眷戀,“是約阿諾送我的定情信物呢。”
涅拉的體型看小奶啾就已經夠費勁了,看這個米粒大的珠玉,實在強獸所難。
還好她精神力足夠強大,分出了許多枝去描摹翡翠石的形狀,然後投射在腦海中。
「吾認得這個。」涅拉眼睛都亮了起來,「是蘇小姐的東西!是她最愛的飾品。」
它欣慰地摸了摸少年的頭頂:「汝果然是吾主相識之人。吾主将如此珍愛之物贈予汝,汝定是她珍重之存在。」
小鳳凰:“诶?”
這不是約阿諾的嗎O.O?
為什麽會是蘇……
涅拉沒在意他的困惑,教他使用方法:「汝在想要變态之時,只需集中精神力,注入翡石。翡石乃我族神物,佩戴此物者,皆可自由變态。雖然汝非我族人,但汝得到吾主認定,神石同樣會助汝得償所願。」
變、變态……
好奇怪的說法……
約阿諾送他的這顆原本是耳墜的寶石,和涅拉、涅拉的主人又有什麽關系呢?
不管了,先試試再說。
鳳凰握住琳琅球,閉上眼,懵懵懂懂地學着人類的樣子雙手合十許願:“請讓我變回啾啾吧。”
紅藤蔓調皮地從他指縫裏鑽出來探頭探腦,它一直待在鳳凰小殿下的腳踝,視野太有限。
難得能看看上面的風景,呼吸呼吸高一點兒的空氣,這樣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淺金色的鳳凰靈力滴在寶石裏,和其內貯存着的、屬于太子的白金色精神力纏綿在一塊兒。
紅藤很快被溢出來的耀眼光芒所淹沒,吓得呲溜一下縮回去了。
小鳳凰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輕,好像趴在一朵雲上。
雲是什麽感覺呢?
小鳥還沒有飛那麽高過。
不對,現在在星艦上,可比雲高得多了。
連萬千星辰都在腳下。
但是。
他的星星……
那泛着連綿金光的雲完全裹住了他。
意識有片刻的模糊。
鳳凰在那珍貴的空白中,模模糊糊地想着,要是以後都能自如地……嗯,變态,就能一直陪在人類先生身邊了。
那樣該有多美好呀。
走廊上,林小草腳步匆匆路過機甲庫,又折了回來。
她狐疑地從敞開的門縫往裏面看,見到坐在一堆破銅爛鐵上打盹的巨獸。
阿啾弟弟說,啾寶應該和它待在一塊兒來着。
……咦,她突然發現,為什麽漂亮弟弟和小鳥兒名字裏都有“啾”這個字?
一定是特別的緣分吧!
帶着奇妙的新發現,她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一定是特別的緣份~才可以一路走來變成了一家人~
蘇小姐的真實身份應該能猜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