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狂潮
    酒吧密室。
    小鳳凰怎麽也不會想到, 那個他也為止贊嘆的夢幻房間、最大的那個書架其實是又一扇通往密室的門,而門裏關着他最擔心的三個朋友。
    奧斯汀姐弟和郝郎中作為控制紀攸的人質,倒也沒有被虐待;相反, 在654星這種地方可以說待遇很不錯了。
    專門騰出間還算幹淨整潔的房間讓他們住, 每日三餐也有專人送來, 甚至在看三只靈寵都沒什麽攻擊性之後, 讓他們主寵團聚。
    除了沒有自由,都挺好的。
    但沒有自由也是最大的痛苦。
    自船塢一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小啾, 問看管的星盜,也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九哥的事不是你們能過問的”。
    海登那一背包各種各樣用途的小機器人早就被搜走了, 他倒是在衣服裏還藏了幾個, 且不說威力是否足夠, 郝郎中最先否決了越獄的想法:“你就算出去了,又能怎麽樣呢?整個654星都是‘血彌撒’的地盤,你還沒出一條街, 就會被逮回去了;而且下一次可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直奔船塢。”少年說, “我能在三十分鐘裏摸清所有飛船的構造。”
    大叔揉亂了他的頭發, 眼神中有憐憫:“好, 且不提你在去往船塢的路上、偷別人的飛船之前會不會被抓住,假設我們已經順利把艦船開走了——然後呢?”
    海登被他最後一個問題問得忘記偏開頭:“‘然後’?當然是回——”
    “怎麽回?”郝郎中道, “你忘了我們在接近星雲時所有導航全部失靈了嗎?這裏是‘魔鬼礁’, 不是帝國那樣規整統一的航線,想走就走的。初來乍到的人對這裏完全沒有方向感, 幸運點, 你飛了一圈之後回到654星;倒黴點呢, 降落在其他更詭異的星球;最慘的是, 很有可能直接撞上太空垃圾、艦船解體,或者幹脆被黑洞帶走——你知道這片區域背後有個黑洞吧?”
    見小孩兒被他吧啦吧啦一大堆話說得完全愣住,大叔也不想讓年輕的孩子們太早面對世界殘酷的真相,嘆了口氣:“咱們還是在這兒老老實實待着吧。現在甜心對他們有用,他們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
    房間裏唯一的床讓給了唯一的女孩子,林小草趴在床頭聽他倆的對話,聽到結論時悲痛捂臉:“啊啊啊我買了五袋年糕保質期快到了——”
    海登:“……你在意的就是這個嗎?”
    林小草:“那當然了!限定口味诶,我費了好大勁才搶到!”
    海登:“……”
    郝郎中正在喝水壓壓驚,聽到姑娘的憂心,差點沒噴出來。
    他其實很驚訝,在知道這兩個孩子幸運而金貴的身世之後,本以為溫室裏的小花朵根本承受不住外太空的射線,沒想到他倆沒哭沒鬧,格外鎮靜,還會用玩笑話來替代互相安慰。
    這就是傳說中能夠與帝國“晨星計劃”相媲美的舒蘭學院教出來的孩子嗎?
    他們的确有一對很好的母親,以及一位很好的老師。
    林小草悲痛地抱着枕頭在床上滾來滾去,海登靠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撇着手裏的湯匙。
    男孩擡眼:“那我們就沒有辦法靠自己出去嗎?”
    郝郎中見他還沒有放棄嘗試:“要不再耐心等等。你沒聽他們說嗎,甜心都已經是‘九哥’了,說明正在打入敵方深處。等什麽時候他們那個二哥出差,那九哥不就是當家大佬了嗎?自然會把我們接出去啦。要相信他。”
    海登心裏有疙瘩,那樣天真又嬌貴的小美人,應當是自己來保護對方才對;盡管他不會承認,但英雄救美的場景已經幻想過很多次了。
    怎麽現狀反倒是自己坐在這兒啥也做不了,等着小美人來營救呢?
    但是……
    “他排第九,現在領頭的那個排第二,那中間不還有六個人嗎?”海登皺眉,“就算第二個走了,還會有其他人恐吓他吧。”
    郝郎中失笑:“二哥被叫二哥不是因為在‘血彌撒’的位次,而是因為他以前是家裏的次子,人稱烏老二來着。至于甜心,我想只是因為他叫小啾,所以諧音改成小九了吧。”
    海登眯起眼:“你為什麽這麽熟練?”
    郝郎中放下杯子:“什麽?”
    “‘魔鬼礁’,654星,‘血彌撒’。現在連那個管事的身世都這麽清楚。”敏銳的少年單刀直入,“作為母星一個普通診所的醫師,你好像對遙遠的犯罪天堂了解得太多了一點?”
    郝郎中扯了扯自己的頭發:“我在母星定居下來之前,也是游歷過很多地方的。人生苦短,當然要到處玩兒啊。”
    海登不相信:“到‘魔鬼礁’這種地方玩兒?”
    郝郎中避而不答:“有很多都是聽說的,比如二哥為什麽叫二哥。他也算是星盜裏的傳奇人物了。你們小朋友可能不感興趣,但人到中年就愛聽些這種吹牛的……”
    開始滿嘴跑火車,就意味着他不會再說正事了。
    海登低着頭繼續擺弄勺子,從金屬的反光中看着眉飛色舞追憶清楚你的郝郎中。
    怪大叔表面看起來沒心沒肺,實際上相當滴水不漏,鋒芒藏得太好,叫人輕信他真的只是個普通人。
    海登自知不可能再抓到什麽破綻,不再提這一茬。
    要耐心?
    他有的是耐心。
    無論是再見到小美人,還是終有一日,挖掘出郝郎中的秘密來。
    原本和垂耳兔靠在一塊兒睡覺的雪蝙蝠突然醒了過來,扇着翅膀飛到主人面前。
    X的聽覺遠勝過人類,即便在隔音很好的房間裏,也能分辨出外邊不同尋常的動靜。
    海登見它神情緊張,正在靠近房間的肯定不是平時來送飯和傳消息的那些星盜,也不是任何一種家居機器人。
    是個陌生來客。
    而且很有可能,讓向來冷靜的X感覺到了被威脅。
    林小草家的木瓜也豎起了小耳朵,就連郝郎中家在呼呼大睡的響尾蛇都不聲不響地盤了起來。
    崽崽們全都貼在了主人身邊,再遲鈍的人類也能發現不對勁了,他們相互看了看,各自抄起手邊能當武器的玩意兒,對着門口虎視眈眈。
    沒有鑰匙聲,沒有授權碼。
    那扇厚重的大門,像一張紙一樣,被來者撕成了兩半。
    人類們原本定格的視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海拔,這時候慢慢地擡起頭,直到看向天花板。
    但起碼要試一試。下腰才勉強擠進來。
    足足有三米高的碩大身軀,濃密的毛發,後背還長着比盾還要堅固的鱗片——怎麽看都是個入侵的怪物。
    從酒吧到這間密室至少要經過四五個星盜們看守的關卡,他們每個人都配備了在帝國決不允許平民擁有的武器,想要闖到這裏來怎麽也得經歷過幾場厮殺。
    然而這巨獸看起來毫發無損,還挺輕松,很難想象那些窮兇極惡的星盜是不是像這扇門一樣,也被它撕成了碎片。
    海登從衣服裏掏出小機器人,死死盯着巨獸。
    他有點兒不确定這些小東西的火力是否足夠傷害它,但起碼要試一試。
    郝郎中同樣沉下臉,在精神世界中與響尾蛇對話,評估着蛇毒要提高到怎樣的濃度才能控制住這玩意兒。
    然而被他們護在身後的姑娘卻站了起來,她懷裏的小兔子也跳下來,朝着那巨獸跑去。
    “木瓜!”海登試圖把它叫住。
    垂耳兔充耳不聞,開心地支棱起耳朵:“是你!”
    那巨獸緩緩蹲下來,像一座倒塌的山,對着小兔子伸手:【很高興與汝再會。】
    木瓜主動跳到它的大巴掌中:“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我猜你是在跟我問好。太好了,你沒事兒,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
    那邊幾乎快要發動攻擊的男人們認真的看着這親切會面的一幕。
    彼時還在星艦上,林小草帶着紀攸滿船找“啾寶”、并且在機甲庫見到雌獸的時候,男人們留在艦橋開船,對它沒什麽了解,就算後來有所聽說,現在也沒能反應過來,如臨大敵。
    但林小草認出了這個啾寶喜歡的大朋友:“诶你不是……”
    雌獸雙眼放光地等着她認出自己。
    林小草:“……那個誰嗎?”
    雌獸:“……”
    信你個鬼!
    郝郎中也終于想起來這位大家夥了,一臉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你不是金剛熊嗎?”
    涅拉:“。”
    好難聽的名字。
    忽然就不想救他們了。
    秉着他們是小鳥兒朋友、而小鳥是自己的救命恩啾這一原則,涅拉還是沒有抛棄這幾個笨蛋。
    它把木瓜放回去:【外面出了很大的岔子,非常危險。現在,立刻,跟吾走!】
    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和靈寵都聽不懂它在說什麽。
    但表情、神态和情緒,是無須通過語言的介質來傳遞的;他們都感覺到了涅拉的緊張和催促。
    再說了……被關在這裏這麽久,他們天天最渴求的就是自由,如今重見光明,有路不跑是傻子啊!
    三人抓起各自的靈寵塞進口袋裏,跟在涅拉的後面飛奔。
    巨獸的一步頂他們跑十幾步,不過密室通道太狹窄,限制了它的行動速度,這才讓嬌小的人類們勉強跟得上。
    到後來涅拉已經完全沒了耐心,幹脆一拳錘爆前面的牆。
    通道裏很暗,突如其來的光線讓人類們捂住眼,好一會兒才适應外面的亮度。
    不過他們很快就後悔自己的「看見」了。
    酒吧正對着最熱鬧的街區,在他們被關進來之前,外面還嘈雜熱鬧,霓虹閃爍成斑斓的光點,處處紙醉金迷。
    好像654星的人們分為兩部分,一部分醉生夢死只顧享樂,另一部分撿這些人不要的東西,努力活下來。
    然而現在那些人再也沒有區分了。
    原本有錢有權的,原本勢力深厚的,原本只能在垃圾箱裏找剩飯的……人人拖着步伐,灰頭土臉地沿着大街緩慢移動,眼球紅得像要滴血。
    偶爾有還正常的人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處,感染者們一擁而上,似乎人肉就是最無上的美味。
    “我去,喪屍片片場。”林小草從涅拉身後探出頭,瞪圓眼睛,不可思議地喃喃,“我這是……穿越了?”
    *
    神像地庫。
    柔軟潔白的床上躺着同樣柔軟潔白的少年,他緊緊閉着眼,似乎被困在夢魇裏。
    距離耗空靈力啓用“昭神”暫時控制住喪屍們已經過去好幾個标準時了,按理來說那顆粉色的藥片應當早就幫他補充回體力,可他至今還沒有醒。
    “昭神”不是一般的武器,貿然使用對他的精神海産生了很大的負擔。
    而這種影響是雙向的,房間外面那尊巨型神像也黯淡下來,好像從來沒有被喚醒過。
    女人摸了摸他的額頭,并不燙;可她還是用古老的辦法,把手帕浸濕貼在他的額頭上,希望能讓他感覺好受些。
    做完這件無用功以後,她坐在椅子上看了少年一會兒,心情有些說不上來的微妙。
    “驗證通過,成功授權,正在開啓大門。”
    AI的聲音響起。
    女人皺了下眉,握着少年那戴着同樣黯淡镯子的左手塞進被子裏,站了起來。
    她轉身,尖細的高跟鞋在地磚上扣出輕輕一聲響:“動作太慢了,元洲。”
    男人走進來。
    他那件高定西裝已經皺巴巴得不成樣了,金絲眼鏡的左邊鏡片碎出一道道裂紋,臉頰上血跡斑斑,看起來像是剛經歷一場死裏逃生,相當狼狽。
    但他開口時聲音很穩,低下頭:“抱歉,D姐。沒怎麽用過雷鳴彈,不太熟練,就慢了點。”
    “血彌撒”的烏老二是個遠近聞名的笑面虎,見誰都帶着和氣的笑,可骨子裏有不可一世的傲慢與殘忍。
    然而這些對萬事萬物的輕蔑,在紅發女人面前蕩然無存,變得恭敬無比。
    D姐問:“怎麽樣,雷鳴彈好用嗎?”
    “還不錯,就是威力不好控制,整個宴會廳都轟塌了。”他苦笑道,“我頭發、衣服裏可能都還有殘磚碎屑。”
    他瞥見D姐身後的床:“小九這是……”
    “他啓動了‘昭神’,體力不支昏過去了。”
    “‘昭神’?”烏元洲臉色一變,“不可能,他一直跟我在一塊兒,‘昭神’的本體還放在地庫裏——”
    女人掀起被子一角,露出少年的镯子。
    他手指細白,那暗下來的光镯瑩潤如螢火。
    皓腕凝霜雪,不過如此。
    “你不會沒發現這個。”D姐說,“你大概心裏有懷疑,但是選擇不去相信——不相信‘昭神’已經認他為主了。一個可能還沒成年、名不見經傳的小孩子。”
    她輕描淡寫,踩中了他的所有心理活動。
    發掘出這個少年強大靈力時的欣慰;
    對這種強大超出了預計和掌控的恐懼;
    “昭神”寧願選擇對方而不是更加成熟老練的自己時的不甘;
    動過把這孩子除掉的念頭,卻又不忍。
    那些所有面對小九時複雜的感情。
    連年少時手刃自己的兄長和雙親他都未曾猶豫,為什麽對着這個孩子會如此糾結?
    是因為小九能夠匹配上“昭神”嗎?
    是因為他如自己所說,是“血彌撒”的希望嗎?
    還是只因為那雙碧色的眸子會專注地看向自己,裏面沒有畏懼,沒有厭惡,沒有憎惡,唯有坦蕩的幹淨,軟軟地喊一聲“二哥”。
    這顆星球,這片星雲,所有人會喊他二哥。
    但小九和其他人所有人都不一樣。
    好似那些曾經深埋海底的疼愛與憐惜,全都随着與少年的相遇而漲潮,融進每一粒沙。
    烏元洲咬着牙,一字未言。
    D姐瞄了他一眼:“我以為你不像是會為情所困的類型。”
    烏元洲自嘲地哼笑一聲,然後擡眼看她:“您才是。我以為您不會對這種鮮嫩的小男孩兒感興趣——您不是很讨厭我們這個性別?”
    D姐卷了卷自己如火的紅發:“那得看具體是什麽人。我是讨厭那些虛僞、自以為是的男人,但你們這上上下下幾百個臭小子,還不都是我護着。再說了,小九這樣的甜心,誰會不喜歡呢?”
    烏元洲挂着笑,對此不予置評。
    “行了,說正事吧。”女人示意他坐,“外面那群瘋子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有什麽頭緒嗎?”
    烏元洲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眼神有意無意地瞄着小美人寂靜的睡顏:“應該是傳染病,但不太像是生理上病毒的感染。爆發來勢洶洶,幾乎四分之三的星球都淪陷了。現在只知道最開始的症狀是咳嗽,出血,等到眼睛變紅,就已經是晚期了。感染者會失去神智,變得和野獸差不多,而且一心擴大感染源。”
    “別的星球呢?有沒有類似的情況?”
    “暫時還沒聽說。”
    “兄弟們都如何?能聯系上嗎?”
    “待在船塢附近的還好,我讓他們全都進星艦了,有人出現異變的情況就放倒,關禁閉室。現在有難民也在往船塢去,我沒讓他們進我們的,放開了一艘民用的。至于接下來如何就不在‘血彌撒’的負責範圍了,他們自求多福吧。”
    女人點點頭,認可了他的處理方式。
    烏元洲從紀攸那兒移開視線:“您現在怎麽想?是向星雲尋求支援,還是直接帶着弟兄們離開?”
    如果連他們這些最後清醒的人也放棄654星,那麽,“魔鬼礁”其他擔心會被連累、感染的鄰居們,勢必會想辦法摧毀它,連同那些什麽也沒做錯的絕望的感染者。
    這是可以預見的結局。
    D姐把紀攸額上的手帕拿下來,換了一塊:“那樣的話,小家夥會傷心吧。”
    那樣善良又心軟的孩子,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一顆星球覆滅。
    尤其是,按照烏元洲的說法,他們還挾持了三個帝國人,都是小九重要的朋友。
    “就算不談感性……純粹從理性角度來看,現在‘昭神’認他為主,如果我們忤逆他的願望,‘昭神’就成了對準我們的武器。”女人搖了搖頭,“那樣可就太不好了。”
    何止是不好。
    “昭神”這樣的大殺器,放在自己手裏,是所向披靡;
    放在別人手裏,是提心吊膽。
    要是加入了對立面,那可就是真的大事不妙了。
    看來直接跑路是行不通的。
    烏元洲搓了搓臉,深吸一口氣:“您清點過這裏的物資還能撐幾天了嗎?”
    “小九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如果只供我們兩人,一個月沒問題。但若有其他弟兄找過來就難說了。”女人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少年,“而且他的情況可能比想象中更嚴峻,真到了要找醫生的地步,也不可能一直在這兒待着。”
    這個地庫的建造不僅是為了存放太陽神像,同時也是“血彌撒”高層的安全屋,為的就是遇到緊急情況能夠暫時性避難。
    然而終歸是暫時性,想活下去,總是要有別的出路。
    再說了,那群不斷變異的喪屍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子,要是一個個都像德爾塔象限抓來的那只巨獸愛吃金屬,就算是地庫也頂不了多久。
    “你想完成賽瑟納林總統的雇傭任務,拿一大筆錢;弟兄們想有個家,想過富足的生活;我想繼承遺志,讓‘血彌撒’一直壯大、繁榮下去。我們的願望看起來不同,卻也在同一條路上并行。”女人說了和不久前烏元洲跟手下講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小九是我們實現這些美夢最大的希望,他的安危比我們都要重要。”
    身為海盜,流浪是他們的宿命,無論是古時候的海洋,又或是如今的星潮深空。
    然而就算是習慣于漂泊的人也總想有個歸處,說通俗點,就是在幹完一票大的之後能在溫柔鄉裏好好充充電。
    這個他們想象中的溫柔鄉,總不能是髒亂差的654星;最好不在“魔鬼礁”星雲的範圍之內。
    前幾年他們看中了伽瑪象限赫特星系的一顆M級行星,山清水秀,易守難攻。
    問題是,浩瀚宇宙不止他們一夥星盜,觊觎那顆星球的人自然也不會只有他們。
    赫特帝國将這個在天文領域內、但并不屬于Z治管轄範圍的星球放上拍賣場,價高者得,限期就是明年。
    “血彌撒”不是買不起它,只不過買了之後可能會過上一段很拮據的日子;向來大手大腳的星盜們可忍不了。
    這也是為什麽烏元洲會接下賽瑟納林聯邦的雇傭軍任務。
    一個聯邦能支付的傭金,絕對抵得上他們又苦又累做好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生意”。
    至于“昭神”,無論是在幫助聯邦平亂,還是日後鎮守他們自己的家園,都占據了決定性位置。
    它是他們的致勝法寶和定海神針。
    唯一能匹配和啓動它的少年,重要性不言而喻。
    小九是他們的希望。是整個“血彌撒”的燈塔。
    所以哪怕再度去外面會有危險,也必須給他找來醫生。
    烏元洲:“來的路上看見以前那家常去的診所,所有人都沒活下來。”
    傳染病這種事,最先開始爆發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醫院。
    654星這樣毫無規範可言的地方是不會有正規的大醫院的,只有會點皮毛知識的小診所,也足夠讓人們茍延殘喘下去。
    “……這就有點難辦了。實在不行,我開飛梭帶小九去隔壁2707星。”
    烏元洲搖搖頭:“我們這邊出事以後,2707已經封鎖領空了,別說654星,其他地方也進不去。”
    女人挑起漂亮的眉:“需要幫助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抱着我大腿哭訴,轉頭就忘恩負義?真不愧是他們那個總督幹出來的事。”
    “等這事過去,我會把他處理掉。”烏元洲道,“不過眼下我還真不确定哪裏還有會醫術的……”
    滴滴。
    滴滴。
    他的腕機響起了提示音。
    D姐擡擡下巴:“這是監測儀的警報?”
    “對,我放了一部分出去巡邏,檢測到未感染者會跟我彙報。”
    烏元洲打開腕機的光屏,看着監控裏正在滿是喪屍大軍的街道東躲西藏的幸存者。
    這是……
    他唰地起身:“我知道哪裏有醫生了。”
    *
    在鳳凰的記憶中,謝恺塵總是很高大。
    他是個奶啾時,能安然睡在人類先生的掌心裏。
    他有了人類少年的形态,太子殿下和他之間仍然有着不可逾越的身高體型差。
    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以同時站在地面上的基準,鳳凰第一次用俯角去看謝恺塵。
    他覺得好像不對勁兒,眼前的人類先生長得也……
    太可愛了點。
    人類先生一直是他心中最好看的人,或者不限于人類這個種族,但生物們通常不會把“可愛”這個形容詞放在比自己大幾十倍的另一種生物身上。
    可是現在鳳凰眼裏的謝恺塵,就是可愛得要命。
    短短的黑發硬邦邦支棱起來,像叢踏進去就會迷路的森林;除了身高不夠,小身板也沒長開,只有一層薄薄的肌肉;下颌線條不如後來那般硬朗,臉頰還帶着點沒完全消退的嬰兒肥。
    看起來還是個……孩子。
    小神禽對人類的年齡沒有詳盡的概念,只覺得這個約阿諾年紀很小很小,比他現在認識的人裏面最年輕的海登·奧斯汀還要嫩許多,興許只有十一二歲。
    比起他所認識的那個冷淡得什麽都深埋心底的成年版太子殿下,這個男孩兒要情緒外放得多,銀灰色的眼睛寫滿了不服輸的倔強,像個小刺猬。
    他穿着學院制服,上衣的銘牌上标着姓名和班級。
    背了個灰色格紋的書包——這也是小鳳凰第一次見這種東西。
    男孩的顴骨上有很明顯的淤青,手肘、膝蓋都擦破了皮。但他一聲不吭,對疼痛視而不見。
    他受傷了。
    鳳凰心疼地想。
    誰幹的?
    他身後站着和現在看起來沒有什麽差別的喬揀少将,還有好幾個鳳凰沒見過的人;一個個打扮得都很貴氣,應當也是皇室或重臣。
    他們代表皇帝與皇後,作為監護人出現在這裏。
    謝恺塵的對面站着幾個老師模樣的人,還有學校領導。
    學校——這個概念莫名浮現在鳳凰的腦海中。
    他對這個陌生的概念懵懵懂懂,只大概聽說過是人類幼崽們聚集在一塊兒學習的地方。
    老師誠惶誠恐:“對不起,各位閣下,這次是我的失職,小殿下和同學發生的沖突……”
    皇室附屬的學院裏全都是帝國位高權重之人的後代,任何一個孩子受了傷都是擔不起的重責。
    更何況,是金枝玉葉的小太子。
    喬揀雙手摁在小太子的肩膀上,男孩兒這時候還不到他的肩高。
    少将這時候就已經佩戴着那枚半透明的義眼了,用那種看穿一切的神情寬慰着這位恨不得自殺謝罪的老師。
    男孩扭過臉,不想聽任何苦口婆心的教誨。
    小謝恺塵轉過來的視線正好落在紀攸身上,但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改變。
    他看不見自己。
    鳳凰意識到這件事。
    不僅是謝恺塵,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發現多了一個本不該在這裏的旁觀者。
    鳳凰來不及思索這兒究竟是夢,是幻境,還是某個曾真實發生過的記憶角落。
    謝恺塵的代監護人們和學院方、其他參與進打架的孩子們各自的家長仍在進行交涉,侍女帶着小太子坐上飛行車,先回皇宮。
    鳳凰不确定自己該如何在不被承認實體的情況擠上車,然而轉瞬間已經換了個場景。
    一群緊張萬分的醫師等在皇宮門口,飛行車剛一停下,舉着各自的檢測儀一擁而上。
    小少年拒絕了醫官的真皮再生器,很酷地給自己貼了個古老的創可貼,放下書包,頭也不回地飛奔向另一個地方。
    太子的權限通過後,一扇門無聲滑開。
    鳳凰跟着人類走了進去。
    床上躺着一個人,而且很明顯是個病人,周圍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監測儀器,那些代表健康指數的線條、數字叫人眼花缭亂,旁人的心也會随着曲線的走向坐過山車。
    紀攸見過它們,在為老皇帝做“臨終關懷”時,皇帝的寝宮也有這些東西。
    人類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生物,他們自行修複的能力有限,總是需要靠藥物和器械的輔助。
    總之,小太子來這兒是為了探望一個病得很重的人,連自己的傷都來不及處理,一到家就過來了,迫切得很。
    他,或者她,是太子的什麽人呢?
    小少年一路飛奔過來,進了門之後動作倒是放得極輕、極緩,像是怕打擾到病人的休息。
    他半跪在床邊,斟酌再三,小心地握住了病人的手,低聲說着在學校發生的事。
    學了什麽樣的新知識,午餐吃了什麽,課程評測又拿了幾個A。
    在鳳凰的記憶中,他的飼養員先生一直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能見到小時候的太子如此絮絮叨叨也是很新奇。
    謝恺塵說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有提今天打架一事。
    嚴格來說,是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挑釁他,然後他一個人把他們全打趴下了。
    在小神禽看來,簡直是了不得的壯舉——他的約阿諾從小到大都這麽厲害!
    但對于此時的男孩兒而言,卻是難以啓齒的污點。
    他是儲君,是未來帝國的繼承人,整個象限都是他的子民。
    哪有君主和子民打架的。
    鳳凰在不遠處着迷地聽着小謝恺塵說着日常,那些仍屬于童年的歡喜憂愁,都是成年後的太子不曾被窺見的珍貴回憶。他想要了解他的所有。
    然而自始至終,病人沒有回應過。
    “小殿下,已經超過今天的探視時間了。”侍女走進來,聲音輕得像耳語,“……殿下需要休息。”
    謝恺塵稚嫩的小臉上流露出一絲難過,不舍地多看了好幾眼,還是依言離開。
    鳳凰有點兒想去看看那位被年幼的飼主深愛的人長什麽樣子,又怕自己耽誤時間找不到謝恺塵接下來去哪裏,一番掙紮還是放棄了前者。
    他一路跟着謝恺塵回了鎏宮。
    小少年沒有回自己的卧室,去了花園。
    從皇宮道路的景致來判斷,現在應當是秋日。這裏根本就不能稱之為花園,到處光禿禿的,只有一些無精打采的雜草,在秋日湛藍的天空下蔫噠噠地垂着頭。
    小鳳凰記憶中的花園根本不是這樣。
    明明是開滿了比太陽還要燦爛的太陽花花,還有那麽多連他都叫不上來名兒的植物,放眼望去姹紫嫣紅,繁盛得不得了。
    他并不知曉,那些都是太子為了心愛的小鳥兒才栽種的。
    不知曉是自己的到來,為謝恺塵黯然的黑白世界帶來了光與色彩。
    比花園更加頹喪的小少年倏然停下腳步轉身:“你為什麽很久沒來找我了?”
    是質問的口氣。
    可又聽出一絲絲極力掩飾的委屈。
    鳳凰怔住了。
    他左右扭頭看了看,四周空蕩蕩。
    爾後遲疑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說……我嗎?”
    小太子皺了皺眉:“不然這裏還有別人嗎?”
    ……诶?
    之前不是一直都看不見自己的存在嗎,怎麽突然……
    謝恺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理會他的茫然,坐在一叢枯枝下,雙手撐着膝蓋,和滿園凋零的花草一起垂着頭。
    “我不想和他們打架的。”男孩說。
    鳳凰咬着嘴唇躊躇片刻,輕輕地坐在他身旁:“為什麽?”
    小太子的嗓音有些艱澀:“……他們說,我媽媽不會醒了。”
    原來那個病床上的人,是謝恺塵的媽媽嗎?
    鳳凰有點兒後悔沒去看一眼了,否則就能知曉她究竟是不是“昭神”幻境中的蘇小姐。
    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安慰這個非常傷心、非常失落的小飼主。
    啾啾不想看到人類先生難過,無論是多大年紀的。
    “他們騙人。”小鳳凰看向幼年飼主那熟悉的、又有點兒不一樣的銀灰色雙眸,語氣認真又篤定,“媽媽一定會醒。”
    ……是我媽媽。小謝恺塵想。
    不過如果是小美人的話,和他一起分享媽媽,也……不是不可以。
    鳳凰從謝恺塵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他現在這副十八歲少年的模樣,要小得多——可能比謝恺塵更小,還不到十歲。
    短手短腳,小臉圓圓,像是剛剛萌發的小小花蕾。
    他們并肩坐在枯枝下,周遭沒有別人,兩個伶仃的幼小孤雛,在這偌大的、孤寂的花園裏相依為命。
    小神禽驚奇地低頭翻了翻手掌手心,又戳了戳自己的臉蛋。
    原來這就是人類幼崽嗎?
    小太子被他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你在做什麽?”
    “我……”紀攸一時語塞。
    他要怎麽回答,說自己第一次當人類幼崽,不太适應嗎?
    謝恺塵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湊過來,也戳了戳他的臉。
    好軟好軟。
    軟得像禦膳裏剛剛出爐的香草慕斯或是荔枝布丁,那種顫動從指尖一直連綿到少年的心底。
    ……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紀攸的眼睛本來就大,變成了小朋友之後在整張臉上的占比更上一層,這時候睜得圓圓的,震驚無比地看着他。
    這,這是在對啾啾做什麽呀!
    謝恺塵從懂事起就被教育要克制、自律,難得生出頑劣心思,再一次伸手戳了戳他。
    這回兩邊臉蛋一起。
    小紀攸總算回過神來,不甘示弱也捏了回去。
    自小被衆星捧月的太子哪裏受過這種“欺負”,那自然是不能忍的。
    小孩子們鬧作一團,齊齊摔在花叢深處。
    小太子自覺地當了人肉墊子,讓更小的那個趴在自己身上。
    鳳凰看着謝恺塵臉上、頭發上的草屑,他還沒見過這麽狼狽的飼主呢,被逗得咯咯直笑。
    謝恺塵眨了下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紀攸笑得臉都有點兒酸了,自己揉了揉自己,然後安心地趴着。
    總覺得好久沒有跟約阿諾這樣貼貼了。
    還是飼主的懷裏最最溫暖、最最好了。
    小太子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用雙手抱住小鳳凰。
    紀攸低頭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琉璃色的眸子仿佛在發光。
    繼而轉過臉,耳朵貼在少年的胸膛上,聽見對方如擂鼓般的心跳。
    孩子們不再說話,安靜地享受着互相陪伴的時光。
    鳳凰垂下手,指尖觸地的霎那,以他們兩人的位置為圓心,向四周散射出去淡金色的光,繼而荒蕪的大地一瞬間開出無數渺小而缤紛的花朵。
    那是鳳凰送給他的一場小小奇跡。
    鳳凰能夠出現在他生命裏,本身就是最好的奇跡。
    ……
    宇宙的彼端,停泊于群星的戰艦裏,二十四歲的謝恺塵從許久未發生過的回溯中睜開眼。
    【作者有話說】
    設定中人類有各自的精神海,共享的精神空間,所以這些、包括以前幾次回溯中的少年謝恺塵少年紀攸,并不是哪一方一廂情願的幻覺,是在某個緯度裏真實的一切。
    在沒能見面的時刻,去往對方孤單的童年,抱住那個小小的對方,告訴他別怕,有我在,未來我都會在。
    TWT好喜歡寫軟萌的崽崽們,番外一定要加個幸福美滿的甜甜竹馬IF!
    PS現實中的重逢也不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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