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驚雷
    阿爾法象限, 母星,禦花園。
    謝鳴風坐在懸浮輪椅上,眯着眼, 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母星快要入夏了, 陽光一日熱烈過一日, 金色斑斓, 曬得人有點暈乎乎的。
    金剛鹦鹉待在他肩上,這份厚愛有點兒過于沉甸甸了,好幾次他把它弄到腿上, 它又不屈不撓爬回去。
    再後來,謝鳴風索性不管它了。
    店小二一如既往吧啦吧啦盡職盡責當着話痨, 可惜今日成了單口相聲, 它的主人并沒有捧哏的意思。
    謝鳴風的視線眺望遠處, 搖曳的花海中矗立着一尊沉默的背影。
    那是老金,皇帝陛下的靈寵。
    金雕待在一望無際的紫色花海中,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皇宮的禦花園鮮活繁盛, 只要是能在母星的氣候中成活的觀賞性植株, 這兒都有;有些外星球才适合生長的, 這兒也能想辦法讓它們活下來。
    放眼望去, 像是個濃縮的彩色自然。
    皇帝沒有特意為不同的類別進行分區,某種花除外。
    ——皇後生前最愛的紫霧花。
    栽種紫霧花的專門區域外人不得擅入, 連平日裏的養護工作都只交給園藝機器人來進行。
    皇帝平日裏心情不好時總是來這裏散散步, 發發呆。這裏對皇帝來說,是他能夠從繁重公務與沉悶人生中短暫逃離的地方, 是他的溫柔鄉, 他的烏托邦。
    不過它倒也不是永遠如此絢爛, 十年前皇後仙逝, 舉國悲恸,第二日禦花園裏所有的紫霧花全都凋謝。
    那是種征兆。
    起碼,是種哀悼。
    皇帝花了很長時間才能讓它們從枯土中重新長出來,直至今日謝鳴風仍記得兒時看着父親推掉一切公務終日待在禦花園裏的情形,好像花朵的凋零是比妻子離去更難以接受的事情。
    皇帝似乎在花園裏失聲痛哭過,又似乎只是謝鳴風錯置的記憶。
    金雕其實不怎麽喜歡這些柔軟的花花草草,經常皇帝來逛花園的時候它都自己去天邊盤旋幾圈。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
    在其他人為皇帝的生命體征歸零哭天搶地時,擠不進人群中心的謝鳴風看見老金晃晃悠悠飛出來,有些擔心,便操控輪椅跟了上去。
    他的确沒料到這家夥最後選擇了在花園待着。
    靈寵在和主人聯結過後,不僅共享精神空間,連壽命也是同樣。
    對于大多數壽命遠遠短暫于人類的小動物來說,這是件好事兒。
    當然,也要承擔主人早夭、意外之類的風險。
    人類和靈寵是互相選擇的結果,而選擇愛,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國葬過後,老皇帝的身體就要像生命的最初形态那樣歸于群星之中,成為宇宙深處的一粒塵埃。
    用不了多久,老金也會随他而去。
    對于帝國人來說,死亡并不是悲傷的終點,離去的親人将會化作天邊的星辰,在未來某一日與時光的環游再重逢。
    謝鳴風其實有些茫然。
    他并不覺得很悲傷,反倒有點兒麻木。
    皇帝對他來說其實是個相當遙遠的形象,比起血緣和法律意味上的父親,他還是更像君主。
    習慣了坐在高位發號施令,習慣了整個象限都要匍匐于腳下,偶爾從指尖裏施舍一點寵愛,所有人都該為此搖尾乞憐。
    這樣的人,和「父親」有什麽相關呢?
    作為老皇帝在外春風一度的産物,謝鳴風既不像他哥有名正言順的位置,也不像他弟有得天獨厚的寵愛。
    他名義上是皇帝的親兒子,但也沒比其他貴族或重臣的子嗣多出什麽優待來,甚至更偏遠化一些。
    但也是好的。
    昔日淡薄的情分,也剜去了悲傷的種子。
    即便所有人的表現都清晰地告知他,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可謝鳴風只覺得平靜,和平日裏聽說遙遠星球一個生命的消亡沒有多大差別。
    甚至于,看見老金的頹喪連帶的悵惘,都來得更勝一籌。
    他坐在這兒,望着孤獨的金雕,腦海裏想着的卻是另一個孤寂的身影。
    大哥現在應該也已經接到消息了吧?
    說是要帶領帝國艦隊去賽瑟納林,也不知道什麽情況了。
    他會很難過吧?
    即便皇帝在皇後離去沒多久就大張旗鼓迎娶新王妃,于謝恺塵而言是永遠無法原諒的背叛之舉,可那也畢竟是他的父親。
    或許謝恺塵是他們兄弟三人唯一享受過真正有父母之愛的童年的人了。
    現在他和他一樣,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了。
    金剛鹦鹉還在嘚啵:“太子殿下會回來嗎?會回來嗎?”
    謝鳴風嘆了口氣:“應該會吧。葬禮之後還有國喪,這些都得大哥來主理。不然要是交到老三手上,意味就要變了。”
    但事情也不容樂觀。
    現在老皇帝病逝,太子本人又不在象限之內,政務是不等人的,總有人要代為處理,而九成的可能性都是謝狄川來做。
    大哥回來得愈晚,謝狄川劃分的東西就愈多。到時候情勢就會變得很嚴峻了。
    就在這時,謝鳴風的仆從慌慌張張出現在花園外,嗷嗷叫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手舞足蹈的樣子和仆從的猴子靈寵一模一樣。
    謝鳴風:“。”
    為了不讓這家夥打擾花園裏的肅靜,他不得不操控着懸浮輪椅離開。
    “怎麽了?”謝鳴風問,“是要我過去嗎?”
    “不不不,殿下,大事——大事不好了啊!!”
    “你說。”
    “剛剛,剛剛三皇子殿下發布調查令,說是陛下……是毒素引發的全身器官衰竭,要徹查皇宮裏的所有人!”
    謝鳴風悚然:“什麽?這是什麽意思,有人給父皇下毒?”
    仆人一臉驚恐:“而且三殿下還遮遮掩掩地放了些證據,暗示……暗示……”
    謝鳴風耐心快耗盡了:“有話你就直說,擱這擱這呢。”
    仆從咽了咽口水,舉起PADD:“您還是自己看吧。”
    屏幕上有三張圖。
    一張是皇帝寝宮的監控,一張截圖,謝恺塵在領軍出征之際前來與父親告別。
    第一張則是醫官給出的皇帝毒發推測時間。
    第三張還是皇帝寝宮的監控,只不過是AI的記錄表,顯示從謝恺塵離開後到皇帝毒發中間沒有其他人來過。
    想表達什麽,昭然若揭。
    謝鳴風擰起眉:“謝狄川什麽意思,想說我大哥下毒害了父親?不是吧,現在都幾幾年了,還整這一出原始人宮鬥劇的老梗啊!好惡毒的心思……”
    仆人重新把PADD抱起來:“殿下,怎麽辦啊?這些證據一出,很多三皇子派的大臣都在Q願對太子進行調查,并且暫時禁止他回帝國境內……”
    “他們說禁就禁啦?也不看看這個帝國姓什麽,他們又姓什麽!”
    仆人哭喪着臉:“帝國是姓謝,可,可是,可是三皇子也姓謝啊!”
    “……”謝鳴風也不說話了。
    老三這一招玩得太陰毒,所有的陷阱都已經設好,就等着大哥一離開阿爾法象限,立刻用“畏罪潛逃”之名把他砸進深淵裏。
    大哥本來就不是憑嘴皮子治理國度的人,更何況現在有嘴都說不清了。
    ……怎麽辦,謝鳴風看着仆從征詢的目光,大腦一片混輪。
    他能怎麽辦?
    他空有二皇子的名號,實際上在帝國無權無勢,如今長兄被陷害之後,更是無依無靠。
    非但幫不了大哥,自己随時也會被推下懸崖。
    謝鳴風閉了閉眼睛,語氣傷感:“相信大哥,神明會保佑他的。我們能做的,也只有為他祈福,還有……”
    仆人為這暫停眼中燃起希望的光:“還有?”
    謝鳴風沉痛道:“還有,收拾細軟,趁早準備跑路吧。”
    仆從:“……TAT”
    *
    “魔鬼礁”星雲,654星。
    遠在母星的謝鳴風在憂心,如果謝恺塵知道老皇帝病逝,會不會難過。
    而在星雲的謝恺塵第一反應則是,如果小叽知道了,會很傷心的吧。
    老皇帝已經病了好幾年了,最近半年更是有過兩次一腳踏進鬼門關,尤其是後一次,如果沒有鳳凰的靈力,是不可能有奇跡發生的。
    現在鳳凰不在,也的确沒有第三次奇跡了。
    老皇帝的一生,說是昔日與皇後相敬如賓,說是後來與王妃琴瑟和鳴,說是帝國太平繁榮,受億萬人敬仰與愛戴,可謝恺塵有時候會覺得他很孤獨。
    因為坐上了那樣孤絕的高位,所有人都不得不敬他,甚至怕他。
    可是誰來愛他呢?
    母親也許是愛過的,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至于王妃……
    謝恺塵并不想在這種時候想起這個人。
    老皇帝有三個兒子,但就像他要把自己的父愛分給全帝國的子民一樣,兒子們留給他的感情也是很有限的。
    就算有,也礙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并不會表達。
    除了鳳凰,還有誰會直白地表達愛意。
    除了鳳凰,誰還在風中殘燭般的最後時光裏,給予過老皇帝真正的溫暖呢?
    他的……鳳凰。
    謝恺塵一直不敢接受紀攸離開的事實。
    冥冥之中總有聲音在訴說,他離他并不遙遠,只要靠近群星指引的方向,就能夠靠近他。
    或者就藏于頭頂的浩瀚星空裏。
    或許,近如身邊。
    和喬揀的通訊很短暫,光屏斂起後,謝恺塵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幹了,雙手酸軟得厲害,好像連一具輕飄飄的小身體都撐不住。
    他的精神力與機甲匹配上,控制着巨大的金屬怪物慢吞吞蹲下來,張開雙臂托舉起睡着的少年,溫柔得不像個戰場上無情的殺戮機器。
    恒星灑下的清輝疏淡,美麗的少年仰起脖頸,無力垂下的四肢纖細,整個人看起來柔弱易碎,與機甲無堅不摧的魁梧形成鮮明對比。
    既如衆生朝拜的神祇,像是通往光輝世界的祭品。
    那一幕神聖得仿佛屬于不同緯度的異世界。
    謝恺塵倚在機甲的另一側,花了很長時間看他。
    好像只要凝望着小美人,就能沉溺在晶瑩的金色夢境裏,不需要回到灰色的現實。
    謝恺塵下意識摸上無名指上的戒指,摸一摸那上面枕着星星的小鳥。
    這已經成為他現在的習慣性動作了。
    不同于圓潤戒圈的凸起陷進指腹,并不疼痛,卻讓謝恺塵從逃避的虛幻中回過神來。
    他擡起手背,在星光下端詳着這只仿造小叽的鳥兒,喬揀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老皇帝留下了三封遺囑。
    第一封,和之前傳言差不多,帝位并非直接順位給太子,而是啓用從未有過先例的普選制。
    自陛下薨日起,至次年悼日為止,進行為期一年的帝國大選。
    這一年中皇權暫時由內閣大臣伯恩斯,與軍部官複原職的少将喬揀共同行使代理權,并且由議院、貴族布魯斯家族與第二帝國的貴族麥家共同監督。
    第二封,是一張秘密選票。
    普選制下,成年皇子三票,帝國主要職能機構三票,母星各區六票,母星星系外的九大星系九票,第二帝國一票,共計二十二票。
    若最後達成極端情況,即謝恺塵和謝狄川各拿到十一票,第二封遺囑将被拆封,那裏有皇帝與皇後共持有的一票,也決定了最終的結果。
    第三封很神秘,注明了由喬揀少将親自查看。
    前往賽瑟納林聯邦的計劃暫時擱置,喬揀必須即刻啓程返回帝國。
    這和父親的病逝相連,屬于喬揀轉告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則是如今俨然一副掌權姿态的謝狄川的構陷。
    他當然預料得到在父親離開之後,這個弟弟會有所動作,但用如此離譜又如此惡毒的謠言來打壓,還是超出了謝恺塵的想象能力。
    父親已經無力回天了,他又有什麽再加速的必要?
    若真是他做的,何必在這種關鍵時候離開帝國,而不是順勢直接登基?
    然而謝狄川的派系打定主意要以此來對付他,哪怕漏洞百出,也依舊讓他成了衆矢之的。
    坐在頂點的人才能書寫歷史,他們兄弟都深谙此道。
    謝恺塵最終沒有帶那個神秘的少年離開。
    大選的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必須盡快壯大自己的勢力。
    母親為帝國付出了許多心血,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它毀在謝狄川手裏。
    此外,若贏家真的是謝狄川,不僅是他,還有鳴風,喬揀,裴桉,甚至是選擇把女兒“嫁”給他的林夫人、奧斯汀夫人……每一個他的支持者,都會被謝狄川趕盡殺絕,永絕後患。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不能不在乎無辜的牽連者們。
    成功是唯一的路。
    賽瑟納林的态度,褚聿的态度,都決定了不止一張選票的歸屬,聯邦之邀他必須前去,也必須有一場漂亮的勝仗才能有翻身的可能。
    戰場情況瞬息萬變,他不能有累贅。
    少年的存在雖然稱不上軟肋,但仍會讓他分心。
    更何況,他還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原理操控和影響自己的意識,若少年落入敵軍之手,就更麻煩了。
    謝恺塵聯系了前去接奧斯汀姐弟的幾個士兵,據他們所言姐弟倆在和母親們通訊過後,決定留在654星幫助災後重建。
    他們是少年目前最親近的人,再加上三位女領主的身份,還算值得信任。
    于是,謝恺塵派那幾名士兵留下來保護他們,直到自己從賽瑟納林歸來。
    一個标準時後,有人開着哐裏哐當的老古董電車來接紀攸。
    是個中年男人,胡子拉碴讓他有股不羁的味道,自稱是個醫生,但謝恺塵皺着眉,怎麽都不覺得像個正經醫生。
    這人自我介紹姓郝名郎中,摸着下巴對帝國的軍用機甲啧啧贊嘆,要從機甲的機械臂中接過紀攸,謝恺塵上前一步,抱起少年。
    ……怎麽的呢。
    郝郎中一噎,投降似的舉起雙手:“您請,您來。”
    車門還得手動操作,郝郎中打開後排車門,謝恺塵把紀攸放進去。
    在起身的剎那感覺到一點小小的阻力,他低頭一看,少年無意識抓住了他的衣角,似乎對他的離開感到不滿意。
    太子的銀灰眼瞳幽深,在昏沉的夜中宛若黑色。
    他停了幾秒,輕握住少年的手放回去。
    待他離開車後,郝郎中拿着檢測儀鑽進去,上上下下探照,給仍未蘇醒的男孩兒檢查了一遍,說是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盡管知曉這是醫生和病人合理的距離,謝恺塵心裏還是劃過一陣微妙的不快。
    他壓下那番并不合理的占有欲,問:“他怎麽了?”
    郝郎中從頭到尾只字未提太子殿下擅自把人“偷走”的事兒,指了指紀攸的手腕:“看見這個沒?是個很有殺傷性的武器,還是智能的。他和它的精神力匹配上了,算是融為一體;但是甜心不會用,之前震暈喪屍的同時把自己連帶這個小殺胚全都弄暈了。”
    甜心。
    謝恺塵注意到這個親昵的稱呼。
    他對此感到不大舒服,又沒有站得住腳的表達立場,選擇了沉默。
    郝郎中咂了咂嘴:“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推測;另一個我認為更合理的推測是,甜心的精神力即使對于小殺胚來說也太強了,類似于給剛撿到的流浪動物一口氣喂了太多糧,結果把他倆都喂吐了。”
    謝恺塵:“……”
    他想起自己的那只小家夥,也會因為一下子吃了太多太陽花花種,把小肚肚吃得圓鼓鼓,不舒服地哼哼唧唧。
    睡夢中的少年動了一下,雙手交疊枕在臉下。
    這個動作讓他的手镯更加明顯,初見時黯淡得像個普通玻璃,此刻重新凝出螢火般的亮度。
    郝郎中說,這意味着他和名叫“昭神”的武器都在複蘇,只不過還需要一點兒世間。
    “他醒來不會記得我來過。”謝恺塵直直盯着怪大叔,“沒有人知道。”
    郝郎中笑着敬了個不怎麽标準的軍禮:“遵命,殿下,我什麽都不知道。”
    謝恺塵喉嚨深處有一點兒癢。
    他平日裏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此刻卻叫他還有話想要說。
    大概是因為那點一直連綿至心尖的、找不到來源的酥癢。
    他的視線再度掃過少年安靜的睡顏:“但我會回來帶他走的,直到我搞清楚究竟是什麽影響了我的判斷力。”
    郝郎中不清楚他具體在說什麽,直覺這話裏有話,而且從各種角度來說……暧昧得很。
    “也許不是精神力的問題呢。”郝郎中決定點撥一下這位二十幾年來零緋聞、對衆多示愛視而不見的石頭一樣的殿下,“也許是別的原因。”
    謝恺塵皺起眉:“除了精神力,654星上還發生了別的異化嗎?”
    郝郎中:“……”
    您真的是屬木頭的吧!
    “感情。”郝郎中用雙手在空中打了個虛拟的着重號,看向這個脊背上壓着帝國的重擔、卻也只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您對小啾産生了特殊的感情,所以才會進而影響到其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家夥的确很有魅力……”
    “不可能。”謝恺塵打斷得斬釘截鐵。
    他承認,這個少年的确比其他人要符合他的審美,可也只是符合罷了。
    他怎麽可能對人類産生厭倦以外的感情,根本是無稽之談。
    現在對這個人放不下的追查,也都只是因為想要搞明白自己被一而再再而三影響精神空間的原因。
    沒有其他的成分。
    當然。
    不過……
    太子蹙眉:“你剛才叫他什麽?”
    他家小朋友的名字紀攸,讀快一點就是“啾”。
    再加上小鳥兒平日裏的叫聲,他對這個音有堪稱條件反射的熟稔。
    郝郎中:“甜心?那只是愛稱罷了,我把他當小輩;我的取向是達茜小姐這樣風情萬種的大美人,這一點您大可以放心。”
    謝恺塵:“……不是這個。”
    郝郎中嘴唇的弧度壓了下去,直視太子的眼睛,語調自然:“是說小九嗎?怎麽,殿下聽過這個名字?”
    ……沒有。
    原來是聽錯了。
    謝恺塵默默跳過了這個話題。
    “時間不早了。”郝郎中還算婉轉,“我也該帶甜心先回去休息了。”
    謝恺塵的腕機上也的确傳來催促的嗡鳴,是該走了。
    在走之前,他又一次看向郝郎中的眼睛,聲音無波無瀾:“我見過你。”
    郝郎中摸摸後腦勺,嘿嘿笑道:“是嘛,那我好榮幸啊。是因為我的醫術太過精湛被星網傳頌表揚了嗎?竟然都傳到皇室那兒了!嗨呀救死扶傷是我們醫生的天職,沒必要沒必要……”
    謝恺塵:“……”
    謝恺塵:“不是。”
    他的确見過這個男人。
    不是今天,也不是最近,在……很久以前。
    然而久遠的記憶如同一團亂糟糟的毛線球,找不到出口,無法指引他找到對應的路線。
    他究竟是在哪裏見過郝郎中呢。
    654星的插曲處理完畢,賽瑟納林已經沒有更多等待的空餘時間了。
    太子不再耽擱,回身進了機甲。
    從郝郎中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深灰色鬥篷揚起的一角,很快,機械怪物轟鳴着離去。
    郝郎中坐在駕駛室,回想着謝恺塵的最後一句話。
    太子說,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他以前的樣子……嗎。
    他的确有「以前」,一個不是醫生的以前。
    郝郎中斂起笑意,看着後視鏡裏的自己。
    年輕時應當還算帥氣,只不過現在因為潦草顯得略微滄桑,這樣熟悉又陌生的一張皮囊。
    誰人又不是穿在皮囊中的麻木靈魂呢。
    良久,他發動老古董汽車,消失在夜色裏。
    *
    翌日。
    鳳凰醒來時,面前站了一圈人。
    他被吓了一跳,很快在他們之中尋找到熟悉的那幾個,達茜·肯最先坐到他身旁,握住少年體溫較低的手:“感覺怎麽樣?難受嗎?”
    他在人類的攙扶下慢慢坐起來,郝郎中拿着儀器給他檢查,紀攸緩緩想了想,然後搖搖頭。
    不難受。
    不僅不難受,還因為睡了長長的、質量很不錯的一覺,現在感覺好極了。
    至于發生了什麽……小鳳凰都不記得了。
    由于謝恺塵的到來是個秘密,郝郎中随便編了套說辭,說他在睡夢裏和“昭神”一塊兒拯救了全世界雲雲,蹩腳到其他人聽得皺眉的皺眉,翻白眼的翻白眼。
    但這都沒關系,因為單純好騙的主角相信了。
    對于紀攸來說,自己只是睡了一覺,還夢見了同可愛的幼年飼主一起在花園裏玩捉迷藏,醒來之後竟然成了全星球的恩人。
    他們不知道他是真正的神明,但奉他為神明。
    大量湧入的信仰使得小神禽的靈力大漲,讓紀攸從裏到外都閃閃發亮,以前就夠好看了,現在還能更加漂亮,美貌果然是沒有極限的。
    有達茜和烏元洲的寵愛,他也同樣成了“血彌撒”的寵兒。
    這群星盜原本對盤踞的根據地654星居民還不錯,畢竟也算是利益往來;有了在船塢幸存者基地齊心協力的經歷之後,相處更是融洽。
    他們既要忙着重建被心紊症狂風過境摧毀的家園,又沐浴在有安撫能力的鳳凰靈力之下,一時星球上處處盡顯和諧。
    繼帝國的太子殿下,654星接下來又迎來幾位貴客。
    林夫人、奧斯汀夫人和舒蘭夫人和太子一樣,都是秘密到來的,把一出門猝不及防撞上母親們的姐弟倆結結實實震驚了一番,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舒蘭夫人和奧斯汀夫人一左一右包圍住林小草。
    ——你瘦了,艾麗娅。
    ——草兒你有沒有傳染上心紊症?會不會有後遺症?
    ——那些星盜有沒有傷害你?老師一定給你做主。
    ——別怕,媽咪來了!
    ——還好你和海登還有彼此,真是吓死我們了……
    林小草滿臉寫着“我哪兒敢說話.jpg”,賠着笑,面對媽咪們狂風暴雨般的問題轟炸,根本插不進回答。
    她朝另一邊的幾人遠遠投來求助的目光,遭到了默契一直地移開視線之後,不得不獨自咽下辛酸淚。
    達茜看向旁邊已經從林夫人那兒結束一輪“拷問”的海登,語帶同情:“你們就是這麽長大的嗎?”
    “如此美麗的媽咪,你不僅有,三有仨。”郝郎中拍了拍海登的肩膀感嘆道,“你小子,太幸福了。”
    小少年的臉上還殘留着已經努力擦過、卻沒有擦幹淨的口紅印,那是來自久未相見的林夫人。
    他麻木地搓了搓已經泛紅的臉:“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郝郎中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回答了。
    三位夫人既是來看望兩個經受如此多波折的孩子們,也是帶着物資和醫療技術來幫助無論在不在末世都窮困潦倒的災民們。
    當然,還有一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原因——來看看這個被姐弟倆成天挂在嘴邊的神秘少年。
    紀攸被喊來,站在三位夫人面前,有些緊張和害羞。
    他還是第一次見朋友的家長呢,據說在人類的社會關系中,這也算一重考驗。
    而且,她們都好好看呀。
    舒蘭夫人端莊,林夫人凜冽,奧斯汀夫人明媚。
    再加上冷豔的達茜·肯,清秀的林小草,以及幻境中溫婉的蘇小姐,過去在飼養員身邊接觸的大多是男性的小神禽總算是見識了一回另一個性別的美麗。
    顏控小鳳凰最喜歡好看的人了。
    而三位夫人也在一分鐘之內迅速淪陷。
    出于不同的原因,她們都沒有屬于自己的親生孩子,也收養了不同性格的孩子。
    林夫人和奧斯汀夫人家的姐弟倆,海登這個從小就就滿腹心事、很有自己主張的叛逆小孩就算了,艾麗娅小的時候還算聽話,長大後也有了自己要追求的方向,林夫人那回視訊看見她那用剪刀随便割出來的狗啃發型,差點沒暈過去。
    老天給了艾麗娅和海登令人豔羨的皮相,也給了他們相對平衡的、絕不在意外表的心。
    只不過,就算是平日裏作風強悍的星系領主,在當媽媽的時候也會想給自己的孩子打扮。
    媽媽們盼了這麽多年,終于盼到了真正的洋娃娃,又漂亮、又乖巧、又甜美,簡直是天賜的禮物。
    救災的事情安排好之後,徹底把自己真正的倆孩子抛在腦後,眼裏只有小紀攸了。
    鳳凰終于擁有了不同的發型,什麽麻花辮、雙馬尾、公主披,他的頭發又長又順滑,再加上有這麽一張精致得無可挑剔的小臉,怎麽換都好看。
    除了發型,連衣服和飾品都是配套的,盡管部分有疑似女裝的嫌疑,不過小神禽的美本就突破了性別界限,穿什麽都沒有違和感。
    每打扮好一套,媽媽們都推他出來亮相。
    林小草瘋狂拍照,達茜作為專業的模特,時不時畫龍點睛,修改一二,讓原本就甜美的小鳳凰更加靈動。
    至于海登,雖然一個字兒都沒說,眼睛已經看直了。
    郝郎中笑眯眯地對紀攸豎起大拇指,然後同情地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
    一往情深是很好,可惜,甜心看起來已經心有所屬了。
    而且,大概率還是雙向的那種。
    郝郎中問:“你覺得哪個發型最好看?”
    海登眼都沒眨一下:“……雙馬尾。”
    郝郎中:“。”
    不愧是你,夠悶騷。
    好家夥,真是好家夥。
    小九換裝秀很快傳遍了654星,不僅是“血彌撒”的星盜們,許多居民同樣慕名而來。
    最初的場地容不下那麽多人,他們幹脆把那個廢棄的公園整修出一個舞臺來,作為九哥的專場。
    紀攸起初很害羞,上一次這麽換裝秀他還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毛球,而且那回是星網直播,觀衆都是熟悉的人類與靈寵,沒這麽多灼灼的眼睛。
    可當他看見臺下的觀衆們因為看見自己而快樂,尤其是不久前他們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傷痛,僅是因為見到了自己,就能暫時将他們從無盡的苦痛中解脫出來,露出那種閃閃發光、可以照亮654星隐瞞天空的笑容時,鳳凰又有了勇氣。
    讓別人幸福,也是一種能力。
    而他恰好有這種能力。
    曾經被謝恺塵救下的小兄妹也悄摸摸溜進來,他們得到了領主夫人們的救助,吃上這輩子沒吃過的好東西,不僅病好了,連臉色都紅潤得多。
    阿比看着臺上的漂亮哥哥,尤其是一頭用淡綠色發帶绾起的長卷發,忽然想起什麽。
    好像啊。
    那次救他們的帥氣哥哥給的那根羽毛,也是這樣柔軟輕靈的金色。
    他看見他,就立即想起了它。
    可是,人類為什麽會像羽毛呢?
    小孩子不明白。
    或許,他就是那個在幻境中擁抱自己的天使,只不過凡人的眼睛看不見翅膀吧。
    *
    達茜·肯是在房頂上找到的小九。
    看着嬌嬌弱弱的少年,也不知道是怎麽上來的。達茜拿了兩瓶啤酒,還是冰鎮的,杯壁上凝着細小剔透的水珠。
    “在看什麽?”她在他旁邊坐下。
    男孩兒還保持着“秀場”的最後一個造型,長發分成兩邊編成魚骨紋,垂在胸前,兩邊各綁了一根粉色發帶,上面綴着幾朵櫻花,好看極了。
    鳳凰眺望着不遠處,人們圍着篝火跳舞,用最原始的方式慶祝着劫後餘生。
    “那個。”他說,眼睛彎彎的,“大家好開心。”
    達茜也看過去。
    人群裏有“血彌撒”的星盜,有654星的住民。他們曾經有過敵對,如今也不再分什麽你我。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都想象不出來我家的臭小子們能和當地人相處得這麽和諧。”她把其中一罐啤酒遞給紀攸,“嘗嘗?”
    鳳凰知道這個是什麽,郝郎中很喜歡;不過每次都不給他和海登,用“未成年人禁止飲酒”的說辭。
    達茜看出了他的猶豫:“你上次跟我說,你已經成年了,十八歲了對吧?”
    鳳凰點點頭。
    其實是一歲。
    不過沒差,反正成年啦。
    她說:“那就可以喝。”
    她把冰涼的易拉罐塞到他手心,紀攸下意識瑟縮了一下,繼而因這不同尋常的觸感微微睜大眼。
    他學着達茜的樣子拉開環,白色的泡沫上湧。
    少年低頭啜了一口,小臉皺成一團:“……苦。”
    達茜笑了:“還真是小孩子。”
    小鳳凰吐了吐舌頭,讓涼涼的空氣帶走舌尖的麻木。
    他握着啤酒,不再嘗試,而是換了個話題:“姐姐喜歡小孩子嗎?”
    達茜對這個問題沒有半秒鐘的猶豫:“不喜歡,生育很影響身材,身材就是我的事業。而且養起來太麻煩了,要教這個教那個,很耽誤時間。不過呢……”她語氣一轉,“我要是真有孩子,希望能直接十八歲——像你這樣就不錯。”
    達茜微笑着摸摸他的臉蛋,手心還有易拉罐的涼意,垂下幾绺紅發襯得她原本就妩媚的眉眼愈發柔美。
    已經不止一次了,不止一次,達茜·肯表達對小九當親兒子一樣的喜愛。
    雖然小鳳凰也很想有媽媽,不過他想象中的媽媽好像不是達茜這樣的。
    要說的話……還是更像“昭神”幻境中的那位溫柔的夫人。
    只是,下一次再見到她,也不知會是什麽時候了。
    兩人并肩坐在那兒,有了一段舒适的沉默。遠處人潮的歡笑聲像海浪。
    “有一顆星星不見了。”紀攸忽然沒頭沒腦來了這麽一句。
    星球的出生,死亡,都是宇宙最常見的事情。
    那顆不見的也許是爆炸,也許是坍縮。
    達茜仰臉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驚訝道:“你能記清楚有多少顆星星?”
    小鳳凰點點頭,又搖搖頭。
    仔細想了想,鄭重地回答:“我能感覺到它……熄滅了。”
    就像一整屋本明亮的燈,忽然關掉了一盞,他能夠有所感應。
    達茜抓起易拉罐喝了一口:“也許是有人離開了吧。”
    比如,帝國的皇帝。這個消息還是三皇子發給她的。
    她并不想搭理謝狄川,然而這份力量她暫時還不能失去。
    “離開的人,會變成星星嗎?”少年也擡起臉,這兒的星空和母星、荒星都不太一樣。
    星星也不一樣。
    “會的吧。”達茜托腮看着他,“小九。”
    紀攸乖乖應聲:“嗯?”
    女人的眼神像是醉了,又好像很清醒:“我總覺得你像在尋找什麽人。盡管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個目的。”
    鳳凰心髒悠悠一顫,沒有說話。
    他的異狀逃不過達茜的眼睛,她問:“很重要嗎?”
    少年點點頭。
    不是——不止是“很重要”。
    是「最重要」。
    “也不知道誰是這個幸運兒,其他人一定會很嫉妒的。”達茜揉揉他的頭發,“你會找到他的。他一定也等你很久了。”
    紀攸笑了一下。
    那是個很難在他臉上看見的、非常悲傷的笑容。
    “也許他不喜歡我這個樣子。”
    約阿諾讨厭人類,他記得。
    少年的眉宇間漫上輕煙一樣的憂愁,眼角微微向下,笑意依舊清淺朦胧。
    他這樣坐在星光下,像是會垂淚的聖像。
    達茜先是愕然,爾後疼惜地替他否定:“不會的。這世界上還存在不喜歡我們小九的人?不可能的。永別了,沒品的東西。”
    她講話直言快語,風格堪稱潑辣,和那個在帝國熒幕上清冷窈窕的女明星好似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小鳳凰輕而易舉被逗笑了。
    他低頭看了看右邊腳腕上的紅繩,有了涅拉的幫忙,他已經可以自由切換形态了。
    等到654星的風波結束,他就可以跟着奧斯汀姐弟還有他們的媽咪們回帝國,然後去找飼養員,做他手心裏無憂無慮的小鳥。
    想想就好開心呀OwO
    他正打算把這個愉快的規劃講給達茜聽,就見女人放下啤酒,眼中輕松的笑意散去了,聲音随之沉下來:“我們馬上就要走了。”
    鳳凰一愣,呆呆重複:“……走?”
    去賽瑟納林,達茜問,小九,你要跟我們一起嗎?
    【作者有話說】
    *行監督權的第二帝國貴族麥家,即專欄完結文《治愈小喪屍》中主角麥汀汀家
    *普選制具體內容可以回看48章
    沒錯,雙雙開啓新地圖之後就要正式地、清醒地、在現世中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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