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再程
654星雖然是個從各方面來看都遠稱不上“富足”一詞的落後星球, 勝在位置隐蔽,居民中人類衆多,最重要的, 是當地沒有地頭蛇, 不介意有從天而降的新匪幫, 于是它被“血彌撒”挑中成為洗劫後的銷贓庫和中轉站。
他們的許多財産都暫時存放在星球各處不起眼的基地, 比如紀攸最初見到烏元洲的那個酒吧,比如存放“昭神”的地庫。
654星的交通工具及其他生産器械大多還是手動操作的,突然爆發的心紊症奪走了它們的操縱者, 本就坑坑窪窪的城市更是雪上加霜。
“血彌撒”的資産在這場末日中毀掉了不少,也折損了人手, 他們迫切地需要補充新鮮血液——各種意義上的。
再加上最近赫特星系的那顆他們看中的星球有人出了更高的價格, 截止日期越來越近, 他們是真的很需要錢。
能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拿到盡可能多的錢,不是靠打劫商船,不是靠兜售和走私武器, 而是完成賽瑟納林聯邦政府的雇傭兵工作, 賺取那筆薪資。
那可是相當——多的一筆錢。
聯邦不缺錢, 但Z府軟弱無能, 極缺戰力,而罷免總統、推翻現統治層的民間勢力愈演愈烈, 才會讓總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連帝國援軍帶星際海盜一起求援。
那個狡猾的老東西自然不會向兩邊支付同等的酬勞,會按照他們在戰争中的具體“貢獻”。
“血彌撒”盡管沒有帝國軍那樣訓練有素, 但他們出招陰狠, 沒有顧忌, 再加上這些年在“魔鬼礁”攢着的大量古怪而有效的武器, 星盜們可不會放任他們的東西被讨厭的帝國人搶走。
這一仗,或者說這一單,他們勢在必得。
然而帝國艦隊已經行徑“魔鬼礁”,不日就要抵達聯邦,“血彌撒”也必須盡快動身才行,否則去晚了連湯都不剩了。
“暫定三天後啓程。”達茜說,“中途要去日蝕集市進點貨,所以時間比較緊張。”
“日蝕集市?”
“嗯,是‘魔鬼礁’最大的黑市交易中心,就在XH5黑洞背面,傳過去就到了,很近。”
XH5黑洞就是那個在暗流洶湧的星霧中庇佑着654星的天降屏障。
“小九。”達茜又一次喊他的名字,“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鳳凰怔怔地看着她。
女人萬分憐愛地捧起他一邊的長發,指腹摩挲過淺色的發帶:“如果是站在達茜·肯的角度,我不希望你去。聯邦很危險,你就像這櫻花一樣美麗脆弱。”
紀攸知道,“如果”,後面會接着“但是”。
“但是。”果然有但是,達茜說,“站在‘血彌撒’首領的角度,我很需要我們最重要的秘密武器同在。”
鳳凰低頭看着手腕上瑩亮的光镯:“是說昭昭嗎?”
“你叫它昭昭嗎?可愛的名字,真是很有你的風格。曾經的确是‘昭神’,現在……”達茜說,“是你。”
“我……?”少年一臉不可思議。
“‘昭神’的确強大,不過太不穩定了,連你都不能很好地駕馭它,恐怕在緊急情況中它也可能成為瞄準我們的槍口。但你不一樣。”
小鳳凰迷茫道:“可是,可是我不會打架……”
他在森林裏見過其他動物們打架,尤其是成年的、和青春期的雄性動物,為了求偶,或者純粹心情不好,都會打得很厲害。
那時候他總會待在小象朋友的頭頂,聽象媽媽說,打架不是好孩子該有的行為,不要學。
兩只幼崽都很聽話,也把“打架不是乖寶寶”這一準則刻在了心底。
“不是打架。”達茜失笑,那可遠比打架要沉重得多,但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沒有‘昭神’,我們還有其他可以用的;然而你的精神力,你的安撫力,你的凝聚力,無可替代。”
紀攸還是不明白。
鳳凰靈力的确比人類的精神力要穩固和堅韌些,但和星盜們要做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呢?
達茜看出他的困惑解釋道:“做我們這行是不能有軟肋的,許多人一輩子連戀愛都不會談。在安撫精神力躁動這方面,靈寵的确是人類目前最好的選擇,但是小動物是很脆弱的生命體,尤其是與主人進行聯結後,一旦它們受傷害,主人也是同樣,這也是為什麽‘血彌撒’的成員全都不飼養靈寵。”
達茜是站在人類的角度說的,小鳳凰也就跟着這個思路問:“那難受的時候,怎麽辦?”
“吃藥,或者向療愈師尋求幫助。”提起這個,達茜的神色黯然,“‘血彌撒’有幾個專屬的醫療團隊,可惜,他們都沒能扛過這次災禍。”
連療愈師自己都患上了心紊症,連負責處理精神力疾病的醫生自己都出了問題,又要怎麽去幫助別人呢?
紀攸咬了咬嘴唇,問:“那,是要我來做療愈師嗎?可是我沒有學過……”
“你不用學,你存在的本身就是種治愈。”達茜說,“我的臭小子們擁有全宇宙最尖端的光炮和機甲,擁有随機應變的靈活性和足夠毒辣的目光;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的确骁勇善戰。可他們再厲害,也只是人類,會患上精神力紊亂、會被他人影響的各類病症。然而只要你在,他們就能沒有後顧之憂——這是你的珍貴之處。”
紀攸靜靜聽着。
達茜說:“你甚至不需要做什麽,不用學習療愈池那樣繁瑣的療程工序。他們知道你在那兒,就夠了。”
小九對于“血彌撒”來說,就是指引他們前行的勝利女神。
他會照亮他們的路,而他們會為了他無所不能。
小鳥兒很驚訝,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對飼主以外的人來說也如此重要。
“用不着現在就作出決定。”達茜又喝了口啤酒,“明晚給我答複,好嗎?”
紀攸點點頭。
他們不再繼續這個嚴肅的話題,再次并肩眺望篝火旁歡欣的人群。
“血彌撒”的星盜們在帝國人看來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在“魔鬼礁”星雲就是普通的一群住民;
對654星的人們而言,有壓迫者的成分在,也有支撐着星球運轉的財主身份在。
對彼此來說,就是最重要的家人。
小神禽來到人類社會的時間尚短,許多判斷觀念尚未完全形成。
過去他認為喜歡自己、對自己好的就是好人。
後來又懵懂地明白好人還不可以随便傷害其他人,比如眼罩就不該劫走瑪爾工廠的游客們。
烏元洲斃了眼罩,是在傷人,但這是眼罩違反幫派規矩,拐賣人口、走私靈寵在先,包括紀攸和朋友們在內的很多無辜者都受到了傷害。
那麽烏元洲,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血彌撒”對于原本無立場的鳳凰而言,在善惡的天平上,究竟該傾向哪一端?
他在坎坷的數次輾轉中被迫接觸了大量從前不可能有所了解的世界面相,也在被迫急速成長,從一只離了飼養員就要哭唧唧的小奶啾,長成了堅強的、可以獨當一面的、真正的大人。
在未來,鳳凰将會明白,并不屬于人類的自己是這世界的旁觀者。
作為神明,他并不親身決斷對錯,只渡真心之人于苦海。
衆生于他,當是平等的。
……只除了一個人。
紀攸想起達茜在剛到屋頂時問他的那個問題:“姐姐。”
“嗯?”
“你是不是,也在找什麽人?”
達茜看他:“為什麽這麽說?”
紀攸歪過頭看了她一會兒,又搖搖頭:“我不知道。就是……感覺。”
“你果然是個奇妙的小家夥。”達茜笑了笑,望向遙不可及的群星,“嗯,算是吧。在我們Boss。”
彼時在談論到雷鳴彈時,海登和郝郎中都聽見了達茜與烏元洲的對話,“血彌撒”還有一個更加神秘的頂頭老大。
不過那時候紀攸忙着在夢境裏和幼年太子捉迷藏,什麽也不知道。
所以這時候他好奇道:“姐姐不是‘血彌撒’的當家嗎?”
“只是在幫那家夥管理罷了。”達茜撇撇嘴,“那個混蛋,最開始只是說讓我幫忙照看一下他的小弟們,他暫時離開一下。結果一走就是十幾年。幫派裏都快要換一批人了,他還沒有回來。”
紀攸眨了眨眼。
“他叫……吝天傾。”已經喝了很多啤酒了,可在念到這個名字時,她仍然覺得嗓子裏幹涸得厲害,“我很早就認識他了。但現在,我都快不記得他什麽樣子了。”
吝天傾,令天都為之傾倒。
能取這樣霸道壯闊的名字,這該是個怎樣的人啊。
紀攸說:“你一直在等他嗎?”
達茜“唔”了聲:“我已經想好了,等他回來,我會給他一拳。”
紀攸用達茜先前說給自己聽的話再寬慰回去:“他一定也在等你。等他見到你,他會很開心的。”
達茜也聽出了這段話的原作者,微微笑:“好啊,那我們就一起做星海裏的守望者吧。等再見到失約的壞蛋,要他們好好補償。”
小鳳凰用力點點頭。
盡管,他也看向疏淡的夜空,說好了永遠陪在人類先生身邊,卻不得不離開的自己,好像才是那個失約者呀。
*
關于前往聯邦的計劃,令人意外的是,總是嫌這嫌那麻煩的郝郎中居然打算跟他們一起。
至于原因衆說紛纭。
郝郎中的确用了“你們不缺醫生嗎?我正好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天職嘛”這樣的理由,衆人一致認為過于冠冕堂皇,不相信。
于是郝郎中攤攤手:“好吧,我是覺得,當星際海盜的醫生應該酬勞很高吧。”
得到了噓聲一片。
衆人私底下讨論時,認為這怪大叔迷上了他們的女老大,是獲得支持率最高的一種說法。
達茜·肯作為帝國頂流女明星,緋聞滿天飛,一般都不在乎。
可偏偏對幫派內部的這種傳言十分痛恨,所有參與過傳謠的都被處罰了。
吓得大家再也不敢亂說。
至于紀攸,最終的決定也是同行。
原因是郝郎中告訴他,由于戰亂,賽瑟納林有了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的身心受到巨大摧殘,過着比654星的患者們更加凄苦的日子。
“我們這樣有幫助他人能力的人,就是要背負起拯救世界的責任啊。”大叔摁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擱置回母星見謝恺塵的計劃,以及告別奧斯汀姐弟,都是很傷感的。但鳳凰還是想要去賽瑟納林,為那裏遭遇戰争的人們做更多。
過于小鳳凰總在找尋自己存在的意義,或許就像大叔和達茜姐姐說的,他有治愈和安撫他人的能力,這是無與倫比的天資,他應該珍惜和發揮它。
他是神祇,而神明理應普度衆生。
更何況,他還帶着,或者說是戴着屬于“血彌撒”的昭昭,得想辦法還回去才行。
對于九哥的去留,“血彌撒”有多麽歡欣雀躍,奧斯汀家有多麽傷感。
光是小鳳凰把這個決定告訴姐弟倆,就花費了許多許多勇氣。
離別永遠是件困難的事情,盡管這并不是鳳凰的第一次別離。
在荒星上,他和他的小象朋友,山魈長老,聖梧桐、太陽花花田告別,選擇了人類先生。
後來,在收留他和飼主的老兩口家,他也和他們告別,去往全然陌生的母星星系與人類社會。
猝不及防變成人類之後,他沒來得及跟謝恺塵好好道別,從皇宮逃開,然後在瑪爾工廠莫名其妙被星盜劫持到艦船上,再猝不及防經歷了654星的一系列變故。
紀攸想,自己已經有過好幾次分別了。
除了謝恺塵,也都有認真說過再見了。
可是,這一次還是有什麽不同。
或相是他第一次以“人類”的身份度過了這些回憶,又或許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了“同類”。
紀攸是全帝國、乃至全宇宙的唯一一只鳳凰,偌大世界,恐怕很難有其他物種可以理解種群獨苗的孤獨,也不會明白為何他如此渴望「同類」。
他和這些人類有很多很多差別,無論是本質上的,還是表面。
然而他們并不會把他當作異類,一視同仁地愛護和包容他。
不僅是對人類的他,對小鳥兒形态的他,這種寵溺也分毫不減。
他無比珍惜與每一個人的相遇,珍重着這份沉甸甸的友情,也不想輕易放下。
林小草,海登,兩人的靈寵,三位領主夫人,654星的其他居民……
他們和謝恺塵不一樣,也不會比謝恺塵變得更重要——可是有些東西,是沒必要比較的。
這世界還是太大了,小鳥兒想,如果小一些的話,他就可以和喜歡的所有人、所有動物待在一塊兒。
或者他變得很大很大,比皇帝的金雕更大,比喬揀的馴鹿更大,大到可以無論飛到哪裏都帶上所有朋友們,就好了。
不過,在鳳凰說出之後,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順利。
“那裏太危險了,你要是受傷怎麽辦?”奧斯汀夫人第一個不同意。她已經完全把紀攸當成自己最小的孩子了。
烏元洲已經換上了新眼鏡:“夫人,請相信我們的實力。我們是最頂尖的,會保護好小九。”
林夫人皺眉:“你們是星際海盜,又不是保镖專業團隊。烏先生,我話說得難聽點兒,我們防着你們都還來不及,怎麽會放心把孩子交給你?”
烏元洲面對她的責難不為所動:“請允許我提醒您,夫人,小九無論從血緣、法律意義上都不是您的孩子。甚至于,您認識他的時間還沒有我長。”
林夫人:“……”
林小草在旁邊聽得龇牙咧嘴。
媽咪們在家是有絕對統治地位的,又是那麽大星系的領主,在哪兒也聽不見反對聲;反正他們姐弟倆是從來不敢回嘴的。
烏老二啊烏老二,真是有膽子。
海登一言不發。
倒不是因為……不完全因為不敢反對媽咪們,主要是,他也挺想去的。
一來是想要保護小啾,二來,那種可以自由施展的天地,原本就是叛逆的他追求的地方。
他這麽多年來研制的各種智能機械,他那個想要當上帝國戰艦機甲師的夢想,或許在賽瑟納林就可以得到一個“實習期”。
然而他現在連十八歲的成年線都沒達到,別說做學徒了,連進星艦學院都不可能。
他也只能想一想。
海登默默站在一邊,目光一直跟着紀攸。
少年今天的發型出自舒蘭夫人之手,編成一個麻花辮,發尾松松地箍着根紫色發繩,是一只小貓爪的形狀。
他穿的是林夫人帶來的流霜主星傳統長袍,和沃倫的筒裙有點兒異曲同工之妙,反正是達茜·肯絕對不會穿的、完全不顯身材的那種。
有的人穿起來顯得臃腫,放在紀攸身上,倒是看着清爽又自然。
棉麻的布料一直垂至腳面,蓋住了那個海登至今不知曉來源的腳鏈。
外面披了件綴有細小亮片的薄紗,和小九的瞳色是同樣的冰綠,“春風吹皺湖面”這樣夢幻的意象在他身上得到了具象化。
整個人熠熠生輝,漂亮得像在發光。
……還是和第一次見,和每一次見時一樣好看,海登想。
可惜小美人全神貫注聽着長輩們的激烈讨論,并沒有分給他多餘的注意力。
他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小美人的心中就只是朋友,和阿姐、怪大叔沒有任何差別。
甚至于,連僅有幾面之緣的太子殿下,好像對小啾來說都是不同的。
年輕的男孩兒人生頭一回明白心動滋味,酸甜苦辣全都攪在心頭,最後全都化成了酸。
他還是不夠成熟,也不夠優秀,無法與小啾并肩。
他要變得更厲害才行。
有朝一日成了帝國最好的機甲師,才有站在心上人身邊的資格。
在那之前,他會尊重對方的所有選擇。
海登原本握得緊緊的拳,終于慢慢松開。
有誰搭上他的肩膀。
少年偏過頭,看見是阿姐。
臉上并不是叫他難堪的同情,而是欣慰。
“長大啦。”阿姐悄聲道。
海登扭開臉,但并沒有躲開她的胳膊。
至于另一邊,原本所有人都是坐着的,但烏元洲和林夫人互相半步不退,言辭愈發尖刻,情緒激烈到站了起來。
小鳳凰有點無措地看着他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麽。
他正要起身,郝郎中拉住他,搖了搖頭,聲音放得很輕:“家長其實是一種很難放手的工作。你要理解她們,更要給她們時間。”
獨自長大的小孤雛對這句話似懂非懂。
郝郎中并不多解釋,沖他擠擠眼,讓他聽自己的就好。
一直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的舒蘭夫人撫了撫裙擺的褶皺,起身:“林。”
其他人同時安靜下來。
林夫人、奧斯汀夫人和舒蘭夫人是至交好友,也十分信奉她的教育理念,不然也不會跨越千星把兩個孩子送到沃倫長大。
她和這兩位總要顧全大局的Z治家、星系領袖不同,她是個老師,是教育家。
在關于孩子的前程問題上,她不會去考慮其他的條件,只看怎樣對他/她是最好的。
“你也覺得九兒不該去,對吧?”林夫人看向她,眼神中有迫切。
媽媽們已經給紀攸起了各種各樣的稱呼了。
舒蘭夫人對她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轉向那邊雙手放在雙膝上,乖乖坐着的少年:“九九怎麽想?你很想去嗎?你想去的目的,是什麽?”
她問了三個問題,好像又只是一個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全都投向當事人——這個至今還沒插上話的當事人。
紀攸在他們不同意味的眼神中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來。
小鳳凰明明沒有上過學,卻在舒蘭夫人面前體會到了學生在老師面前的緊張;這或許就是一個自帶的氣場。
“我……”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兒顫抖,頓了頓,讓它穩下來,“我想去。”
他知道這話說出來會讓林夫人和其他朋友傷心,可是沒有人能束縛小鳥的翅膀。
他的聲音不大,講話也總是慢慢的,但所有人都在聽,安靜的房間襯得每個字都清晰。
“那裏,聯邦那裏,有人在受苦。”他說,“我想要幫他們。我也……有能力幫他們。”
奧斯汀夫人和自己的伴侶一樣投反對票:“你還這麽小,你的人生還有許多路可以走,更加光輝,更加有意義的——”
舒蘭夫人看向她:“奧斯汀,不要說這種話,現在已經不是只做高薪工作才能活下去的舊時代了。每種人生選擇都是有道理的,不要否定別人的‘意義’。”
她們是幾十年的密友,語氣重了些并不會打破平衡。
奧斯汀夫人沒再說話,只是神情有些傷心。
舒蘭夫人像個滿意于學生回答的老師那樣看向紀攸:“我支持你。”
不僅紀攸,星盜們和郝郎中也同時松了口氣。
林夫人和奧斯汀夫人盡管不舍,但并不對繼續反對下去。
兩人坐在一塊兒,舒蘭夫人走到他們中間,一左一右攬住她們的肩膀:“我猜,你們倆是打算把九九帶回去自己養着。”
夫人們沒說話,倒是林小草和海登瞪大了眼睛。
……啊?
他們難道差點和小美人成了姐弟/兄弟了?
好怪。
舒蘭夫人看着那邊倆小孩打翻了調色盤般的神情,微笑:“艾麗娅再過不了多久就要畢業,去當她的環星系兼職翻譯的設計師,海登明年成年之後打算考母星星系的帝國第一星艦學院,我說的對吧?小鳥兒長大了,要離開巢穴,鳥媽媽們舍不得了,就想從外面叼顆新的蛋回來孵。可以理解。”
小鳳凰冷不丁聽見“鳥兒”,吓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身份暴露了,随即反應過來只是一個比喻。
不過,明明是人類,為什麽要說自己是小鳥和鳥媽媽呢?
真正的小鳥很疑惑。
“媽咪……”林小草有些慌張,“真的嗎?你們怕我們以後沒時間回來看你們了?”
媽咪們在他倆心裏永遠是雷厲風行的強人,哪裏能想到,她們也會有舍不得孩子離開的柔軟時刻。
連海登都驚疑地看過來。
“雖然舒蘭把你們教得很好,可我有時候還是會後悔把你們送去沃倫。”林夫人把林小草的手放進自己的掌心,不知不覺,當年那個從孤兒院裏牽着的小小手,已經和自己一樣大了,“每年見不了幾次,每次見到,都覺得你又突然長大了好多。”
她越說越傷感,到最後帶上了哽咽。
林小草已經完全是TOT的表情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阿弟拽回來,恨不得一家人抱頭痛哭。
舒蘭夫人看着這獨特的、彼此之間沒有血緣、卻又親密不輸任何人的四口之家,笑着搖了搖頭。
鳳凰安靜地看着他們,發繩上的小貓爪好似一直撓到心底。
有媽媽,有家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嗎?
看起來就好像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燃着柴火的小屋,那溫暖足以地域從此以後的所有風雪。
若是以前,他一定會覺得很羨慕、很羨慕,然後為自己的孤單感到迷茫。
然而今天,他好像也只是單純地為他們的幸福而幸福,因看見他們的快樂更加快樂。
郝郎中摟了摟少年的肩膀:“他們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我們也可以。別擔心,你不是孤身一人。”
那小屋裏的溫暖也随之傳遞到紀攸的心底。
他揚起笑容:“好的呀。”
郝郎中看向旁邊的星盜:“你們說對吧?”
達茜完全不顧形象地翻了個白眼:“別,跟你不熟。”
然後面對紀攸又換了張臉:“但我們小九可以。”
烏元洲慢條斯理捋着西裝光滑的面料,對此不置可否。
人類的交談聲仍在回響。
在這喧嚣中寂靜的一隅,鳳凰想着,他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再感覺孤單了。
因為他有了謝恺塵。
因為他的心,有了歸處。
*
三日後,“血彌撒”揮別654星,正式啓程。
涅拉原本也很想跟紀攸一起,但它這群曾經關押自己的星盜相看兩厭,實在沒辦法和平共處,還是放棄。
紀攸唯有在它面前可以放心地變回小鳥兒的樣子,而且不是一團小毛球,而是那個華美的、真正的鳳凰原身。
【無論看過幾次,吾還是要對此贊美。】雌獸的棕色眼瞳中滿是驚豔與贊頌,【吾友,汝當真是神祇最美麗之造物。】
被誇獎的小鳳凰有些害羞。
他舒展雙翼,在空間有限的房間裏飛了幾圈,然後停在半空抖了抖毛,嘆息道:“還是這樣最舒服呀。”
涅拉安慰道:【汝會有可以用真面目正大光明展現在所有人面前的這一日。所有人,都會喜愛汝。】
紀攸想,如果約阿諾不讨厭這樣,就最好了。
別人喜歡與否,好像也沒有那麽重要。
【吾友,當照顧好自己。】涅拉很是不舍。
“我會的。”小鳳凰用盡全力張開翅膀,也只能抱住巨獸的一只爪指,“等我回來,我們就去找蘇小姐吧?”
不僅是涅拉,他也很想再見她哦。
涅拉小心地用爪尖挑起那流光溢彩的鳳凰尾翎:【吾友,讓吾最後再以一禮相贈。】
紀攸從人形變回鳥兒形态之後,“昭神”凝成的光镯就到了和紅藤蔓相對的另一邊爪爪上。
涅拉用爪爪的最尖尖碰了下光镯,鳳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精神力纏繞。
“這是什麽?”他問。
【汝叫它什麽?】
“昭昭。”
【昭昭的力量過于散亂,汝尚年幼,不好控制,會弄得兩敗俱傷,比如上次汝與其一同昏睡數日。吾為昭昭加了一道限制,它仍可以使用,但不會超過傷害汝的界限。】
對此,小鳳凰的第一反應是:“那昭昭會難受嗎?”
【不會,它甚至不會感覺到。吾聽聞古時候的人類會在河流中加築大壩,這樣的限制是為了更好地利用。但建造并不會對水本身産生影響。】
紀攸根本沒聽說過什麽是大壩。
但他相信涅拉。
【若汝有一天需要召喚昭昭的全部力量,只要砸碎手環,便可解除枷鎖。但那時,汝同樣會經歷被打碎的疼。】涅拉嘆息,【抱歉,吾能力有限,僅能在眼下盡可能保護汝。】
“昭神”的本尊紀攸是見過的,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啓用全部的它的時候,反過來寬慰道:“我知道啦,我會注意使用方法的。”
【一切順利,吾友。】涅拉疼愛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小太多的小家夥,【給予汝吾最衷心的祝福。】
告別的時間有限,紀攸回到人形,
雙臂抱住巨獸的爪蹭了蹭。
他們一定會再見的。
再見的時候,也一定都成了更美好的自己。
*
來接紀攸的是謝恺塵派來的那幾個士兵。
他們沒有準備應對少年離開654星的預案,還一時聯系不上太子,不敢擅自做主突發狀況,只好分成兩隊人馬,一部分護送領主們回帝國,另外一部分跟着紀攸。
帝國軍與星盜更是水火不容,又不得不為了小美人保持表面上的和諧,尤其是在他面前得演出一家親的樣子來,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挑戰。
這回他們沒再開潛伏在瑪爾工廠地下的那艘甲級星艦,換了艘A級戰艦。
伴随着這艘新戰艦的,還有一些此前并不在654星的星盜。
比如,眼罩死後烏元洲提拔的新三把手。
此人有一串很長很長的名字,紀攸念不來,其他人也懶得記,他蓄着大胡子,于是所有人都叫他大胡子。
大胡子身高超過兩米,熊腰虎背相當魁梧,講話粗聲粗氣像打雷,往那兒一站看着就很難搞。
比起精明冷靜的烏元洲,比起多面到每一面都讓人不敢相信的達茜·肯,大胡子從外表到言行舉止一身匪氣,才最符合人們對“海盜”的想象。
大胡子對紀攸沒有達茜和烏元洲那麽寵愛,一開始還不大服氣,離開一段時間,回來發現幫派裏多了個這麽嬌氣的小東西進入“血彌撒”的管理層,不過在鳳凰幫他治好了失眠以後,再也沒什麽反對的話了。
按照古人類的話說,大胡子很有江湖氣。哪怕他沒有那麽認可紀攸成為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星盜大佬,但只要是“血彌撒”的成員,他都會像母雞護小雞一樣護崽,外人誰都別想動。
根據達茜的安排,他們會先在“魔鬼礁”星雲中心的日蝕集市停留一日,進行武器和其他物資上的補給。
紀攸現在大概能理解地圖了,“魔鬼礁”是宇宙四象限的交集點,654星是靠近阿爾法象限和人類帝國的那一側,跨過星雲,最近的獨立Z體就是賽瑟納林聯邦。
而“魔鬼礁”的中心點,正是日蝕集市——這個全星雲最大的黑市。
這兒沒有法律,沒有準則,沒有任何限制,連統一的貨幣都沒有,只有超乎想象的自由買賣。
人,動物,武器,古董,甚至一段代碼,一個承諾,一宵歡愉……在這裏,什麽都能夠進行交易。
雙方達成協議後,即刻成交,不得逗留,也不得退換。
日蝕集市的交易有很大的風險,但也正是伴随這極高的風險,客人們可以買到價值難以想象的寶藏。
考慮到集市裏有些場所不适合小孩子,達茜本來沒打算帶紀攸一起,但大胡子認為既然都要跟他們一起去戰場了,連這點限制級畫面都受不了,後面的路就沒法走了。
烏元洲也贊同大胡子的看法,達茜最終還是同意了讓小家夥去見見世面。
當然,左邊站倆喬裝打扮的帝國軍,右邊是蒙着面的烏元洲,後面還有三四個全副武裝的星盜小弟,浩浩蕩蕩一行人,絕對衆星捧月。
不僅如此,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的小鳳凰看什麽都新鮮,只要他摸過、問過、好奇過的,烏元洲全都大手一揮買了下來,擲千金以搏一笑
“日蝕來了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的傳言很快飛遍了整個集市,甚至有人慕名先來瞻仰一下,都被稱職的保镖們恫吓走了。
被保護得很好的小紀攸對這些湧動的暗流無知無覺,咬着剛買來的甜絲絲的空氣糖:“姐姐去哪裏了?”
“她有她的VIP渠道。”烏元洲說,他也給自己買了一個,“結束以後直接回星艦彙合。”
他看見一個鋪子賣的是飾品,盡管領主夫人們已經給少年買了很多很多,多到星艦上專門騰出一個房間來放,但沒人能忍住不給這樣的小漂亮打扮。
他們剛一進去,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雄壯背影在一大堆粉粉嫩嫩的小夾子、領結、胸花中挑挑揀揀。
是大胡子。
大胡子也看見了他們,拿起一根垂絲海棠花形狀的粉色簪子,精致的做工與他粗糙的手掌對比鮮明:“這個怎麽樣?”
烏元洲的嘴角抽了抽:“……挺适合你的,猛男就應該用粉色。”
大胡子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啥呀這是,我是給九兒買的!”
他招招手,讓紀攸過來,在少年的頭發上比比劃劃。
老板娘是長着兩根觸角的安喬亞星人,她為紀攸簡單做了個盤發,插上簪花。
垂絲海棠襯得小美人那張原本就足夠動人的臉龐更加嬌豔,老板娘笑起來觸角亂顫:“美麗,客人您真是太美麗啦!”
他們身上都別着翻譯儀,好讓“魔鬼礁”星雲的所有來往者聽得懂彼此。
“是很好看。”烏元洲贊賞道。
鳳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害羞地眨了眨眼。
人類——或者不止人類們——對他真摯的喜愛這樣多,他實在是只幸福的小鳥兒。
大胡子用0.012克璃晶買下了簪花,璃晶的價值遠超飾品,老板娘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喜滋滋地要給金貴的小客人再多送一些贈品。
紀攸被熱情招攬的同時,大胡子靠在櫃臺旁,換回了“血彌撒”自己的語言:“老二,我剛聽說,這次帝國軍的來頭不小,我們是不是有可能跟他們碰上面?”
烏元洲背對着他放下一條琉璃項鏈,以問代答:“你都聽說什麽了?”
鳳凰被老板娘邀請坐在椅子上,像個洋娃娃一樣乖乖任打扮,豎起小耳朵仔細聽。
大胡子說:“都在說帶隊的不是什麽随便的将領,而是帝國的太子親自出征。叫……叫什麽來着?”
他原本站在紀攸身後,從鏡子裏欣賞小家夥被裝點的過程。
這時候回頭問小弟,正好錯過了少年聞言錯愕的眼神。
“哦對,跟他那個皇帝爹一個姓,姓謝。”大胡子說,“——謝恺塵,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