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亦明都不記得昨夜他是何時入睡的。
他只覺得自己昨夜回房後, 便是渾渾噩噩了好半宿,待醒過來時,便已是天光大亮, 刺得他眼睛有些痛。
但也可能,眼睛痛不是因為陽光曬的。
魏亦明側躺在床上, 望見桌上那張昨夜被他攥出些褶皺來的地契,才緩過神來,懶懶地起身将散開的頭發往肩後一捋, 随即坐到鏡子前查看來一番。
都過去了一夜, 他的眼眶仍舊泛着紅,根本沒辦法遮住,也沒辦法讓它快速消退。
魏亦明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瞧了半晌,最終放棄了拿脂粉蓋住它的想法, 伸手取過木簪子随意将發一束,便徑直出門洗漱。
柴房的門緊閉,魏亦明洗完臉擡頭一瞥後, 方想起吳林昨晚說過, 她今日是要去縣城的,她該是一大早便出發了。
魏亦明拿着手裏的毛巾微微一怔,才想到今日大約是縣試放榜的時候。
是放榜的日子麽...
“放榜又與我何幹,我淨是去想她的事做些什麽。”
發覺自己又不知不覺想到了吳林,魏亦明便覺得氣不打一出來, 有些不滿地将手裏的毛巾撩到盆邊, 他平生唯一一次這般表達自己的心意,卻沒想到她能回答他那樣冷冰冰的話語。
他還生着氣, 暫且就不要想到她。
可是今日到底是放榜, 這于她而言, 是很重要的一日。
魏亦明獨自坐在院子裏發了好一會兒呆,半晌像是認命般嘆口氣,随即提着籃子起身出了門。
村外頭不遠的地方也有肉鋪與每日都賣菜的菜農,因着離田野近的緣故,這裏的菜總是物美價廉,魏亦明在幾家鋪子前來回轉了一圈,最終買下幾株剛摘的青菜與吳林素來吃慣的紅薯,又買了些他見吳林多夾了幾筷子的小菜,最終猶豫半晌,便繞到一家賣魚的鋪子前,那賣魚的老板在別的村裏有一個池塘的鲫魚,生意日日都好得很。
望了望盆裏幾條悠閑地游動着的魚,魏亦明方開口問道:“老板,一條魚多少錢?”
老板正忙着殺魚,擡頭瞥他一眼道:“要多大的魚,幾個人吃?”
“兩個人,我同...我的妻主。”
魏亦明那“妻主”二字說的格外輕,像是在呢喃細語。
那老板随意地挑了條魚同他指了指,笑着問道:“今日城裏頭放榜,有不少夫郎來我這買魚,說是要回去同自家妻主慶祝一番,你家也該是這個情況吧?”
魏亦明有些無奈地輕籲一口氣,輕聲笑一笑道:“正是如此。”
生氣歸生氣,這個日子這麽重要,他不想見着她看完榜後,便什麽也不說,一個人回柴房裏就着紅薯熬夜溫書。
若是考上秀才了,那便是慶祝,若是沒有考上,那便是安慰。
總之就是不想叫她一個人過。
将銅板遞給老板後,她便開始殺魚,一邊殺魚一邊同他聊天,笑着說道:“今日放榜本該是開心,卻不想方才聽到個晦氣事,咱們今年縣試第一,竟然是作弊出來的,還就在旁邊那個村,你說丢人不丢人。”
她說着話,還伸出只手指了指方向,啧了兩聲。
魏亦明向來都對在背後指着別人說話這事不感興趣,故而蹲在那看着那條魚,心裏想着該不該再買塊豆腐同它一道炖了湯,一只手托腮,眉峰輕挑一下敷衍道:“哦,是麽。”
那老板一棍子下去将魚拍得一動不動,方才繼續說道:“是呢,這人也是蠢,要作弊也不要這麽明目張膽的來呗,她年年考試,年年都沒有中,本就不是讀書的料,還偏偏作弊出這樣一個成績來,你說這叫怎麽一回事吶,現在好了,這附近幾個村都知道了,多羞呢。”
聽她說着話,魏亦明面上的漫不經心逐漸消失,他緩緩起身,面色有些嚴肅地望着仍專心殺魚唠嗑的老板,開口問道:“那書生叫什麽名字。”
賣魚的老板聽八卦也沒有聽全,手上的動作一頓,皺眉思索半天道:“好像叫吳什麽,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不過你要是好奇,喏,就在前面,就是那邊那個攤子,你去問問便是,她們是知道些事的。”
聽到姓吳,魏亦明的心頭一緊,迅速轉身朝老板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小會兒,便發現那攤子前圍了一堆人。
都是來看熱鬧的,都是來聽別人的閑話,在背後嚼舌根的人。
魏亦明越朝那裏走近,便越覺得心頭燒起一把火,由心頭延伸至全身,叫他整個人快要被燒盡。
“那吳林,平日裏成績是差到出奇,你們也是知道的,她考那麽多年,有哪年是考出東西來的?老先生都放棄她了,她是如何考到第一去的,你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那人群裏傳來個聲音,看衆人配合着搖頭,便又繼續道:
“我告訴你們,她娶了個貌美的夫郎,是歌舞坊裏出來的戲子,她手段下作得很,必是讓自家那個夫郎去縣裏陪着那些考官睡一宿了,才能拿到第一這樣的成績,否則她哪裏行,沒錢沒能力!”
此話一出,人群中是一陣哄笑聲。
魏亦明聽着這些話,只覺得頭有些眩暈,心疼到将要嘔出來的地步,他不得不一只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裳,叫自己的心好受些,一邊快步往人群裏走去,徑直撥開那哄笑的人群,走到最裏頭。
許久不見的張令正翹着個二郎腿坐在自家父親的攤前,開懷大笑着,胡編亂造着關于吳林的一切。
見人群裏突然走進來個貌美的夫郎,衆人倒不說話了,詫異着看向他,有些認識他的,便以為會看到他出醜,開始低聲竊笑起來,同一旁的人說着他與吳林的關系。
張令正瞎說八道說到興頭上,冷不丁看見魏亦明出現在她眼前,眉毛一皺,随即又大聲道:“呦,這不就是吳林家那個夫郎麽,不給咱們摸也不給咱們碰的,被自家妻主送給考官們的時候,倒是樂意得很吶!”
她話一出,周遭的人又是笑了起來。
魏亦明冷冷地掃視一圈,随即望向張令道:“敢這樣胡亂瞎編,是上次挨得揍還不夠麽?張令,你說別人肮髒,可你自己才是最肮髒的那一個,調戲別人的夫郎,向打不過你的人施以暴行,你算什麽好人,還在這裏編排一個君子!”
張令對他這番話無動于衷,只是翻個白眼道:“怎麽,你還以為我怕你家妻主不成?上次是着了她的道,我才沒還手,如今我可沒考上秀才,自然也不擔心蹲大牢的事了,她要是現在還敢來,我非狠狠揍她一頓不成!”
她本以為自己這次是必定能中的,誰知竟然還沒中!一擡頭看見吳林的名字挂在最上頭,頓時便覺得是吳林偷走了自己的東西,她突然偷走了老先生的欣賞和喜歡,還偷走了應該屬于她的好成績!
吳林就是個卑劣的小偷!那她也要報複回去才是。
魏亦明冷笑一聲,并不急着回她,而是又走出了人群,走回那賣魚的鋪子前,老板剛拿刀刮完魚鱗,見魏亦明回來了,便以為他是回來拿魚的,剛想用荷葉包好魚交到他手裏,便見他一個俯身就順走了案板上還帶着魚血的菜刀,不留只言片語便又沖回了人群裏。
張令原本以為他是被氣走了,剛想笑他幾句,卻不想突然面前一道光閃過去,她再回過神,便看見魏亦明提着把帶血的刀走到她面前。
張令原本就是嘴上逞能,見他拿把刀來,心裏一懵,剛想起身,脖子邊便是一道冷風過去,刀刃挨在了她脖子邊上。
“說啊,還有什麽污言穢語,你倒是繼續說出來。”
魏亦明眸子冰冷,逼着她乖乖坐下。
他從前時常挨罵,被人拿去做口頭各式各樣污穢的消遣,但他絕對不允許有人當着他的面,這樣對着吳林說三道四。
他自己生氣了都舍不得對着吳林講一句難聽話,又如何能聽得別人這般說她?
張令确實比他力氣足,但魏亦明手上有刀,她也不敢亂動,含糊其辭道:“沒了。”
魏亦明陰沉地看着她,半晌不語。
現在沒話說,可是只要把刀子拿開,他轉身走人,她便可以編造出更難聽的話來,止都止不住。
小人就是如此可恨,流言蜚語就是如此難以對付。
魏亦明真恨,真恨這一切,戳着他脊梁骨說閑話的人如今要改方向來毀掉吳林的名聲。
張令本以為魏亦明只是拿把刀威脅她一下罷了,誰知他突然面無表情的将刀提起,“唰!”的一下砍了下來。
“咔——!”
“殺人啦!”
張令忙一閉眼,吓得叫出來,縮成一團像是只蝦一般,好半會兒才顫抖着側頭,發現魏亦明只是砍向了她坐着的木椅子,砍掉了椅子上半個邊。
他這是砍偏了還是故意的?
張令只感覺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剛想站起身罵他,卻忽然眼前一道金光閃過,只聽“嘭!”的一聲,下一刻她便感覺自己腦門一痛,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魏亦明趁他不注意,用刀面猛拍了她腦門,給她留下一腦袋的魚血和一道紫印子。
“左右你也考不中秀才,根本就不需要這個腦子。”
衆人看見張令暈了過去,便發覺魏亦明是動真格的,一個個朝後退去,魏亦明盯着她們,一字一句道:“吳林沒有作弊,她光明磊落,随便你們信或不信,你們要是不信也沒法,畢竟,能和張令湊到一起的人,又能是什麽好東西,爛人便是和爛人堆在一處,既無思想也無前途。”
流言蜚語,爛魚爛蝦。
——
吳林自學堂回來後,便獨自一人坐在屋裏抄着馮老先生今日交給她的書。
只是還沒寫長多少,便聽見院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連叩門都沒有來得及叩,便推開了她的房門。
吳林手上的筆仍不停,她垂着頭并不說話,只能感覺門外的人駐足望了她一小會兒,随即緩緩走近她。
“吳林。”
他站到她身側,小心開口道。
吳林并未回答他,仍舊是低着頭,卻停下了手中的筆。
他好像把昨晚的不愉快忘得幹幹淨淨。
“我聽見,她們說的那些話了,但是我知道的,你沒做過那些事,你那麽努力,你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魏亦明低下腦袋,望着她,強撐着笑,語調微顫,輕聲說道。
聽他這樣說話,吳林方才能明白他的來意,輕吸一口氣,擡起頭看他,颔首道:“謝謝,不過你不用擔心我。”
“比這糟糕的事,我遇到過很多,我并不害怕。”
吳林平靜地說道,對他說,也是在同自己講。
魏亦明凝望着她的臉,蹲了下來,伸出兩只手臂,望着她的雙眸裏是最溫柔的流水,綻放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像是在對執拗的孩子說話。
“我可以抱一抱你嗎,就一小會。”
像哄最珍視的人一樣,抱你一下,哄一哄你。
他經受過流言蜚語,他知道那會很難受,吳林很堅強,但亦會有難過的時候,可她向來沉穩,難過的時候,也不會和外人說。
那他就會主動來找她。
沒有辦法,這是他喜歡的人。
吳林一時有些呆愣,她甚至都有些迷糊,不知道昨晚發生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面前這個人怎麽還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一般,來到她面前,這般直接地說出這些話來呢。
還是說,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這樣的,熱烈又無畏,像是飛蛾撲火一般義無反顧。
吳林晃神片刻,等她再緩過來時,便已是陷入一個溫暖的擁抱。
魏亦明睫毛輕顫,溫柔地笑着,垂眸望向懷裏表情凝固的吳林,輕聲呢喃道:“這些事都過去了,我在你身邊,我會照顧你,陪着你,不讓你受那些閑話的影響的。”
吳林擡頭看他一眼,幾次想要推開他的手,最終卻是遲疑地放下。
他真的把昨晚上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作者有話說:
這章特別遲,因為我晚上吃錯東西了,很久之後才又回到電腦前繼續碼字(擦汗)除夕我要被家裏人拎出門去,所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