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伴随着雷雨而來的,還有今年的鄉試。
各個縣的秀才們即将坐上牛車,亦或是馬車, 一路向北,直奔省城, 為的便是這一場考試。
鄉試須得考上整整兩日,考中者便為舉人,入了秋便可進京參加會試, 若是屆時不願再往上走, 憑着舉人的身份,也可回縣城裏當個小官,一生受人尊敬,吃喝不愁。
為着這場考試, 一個月前京內便從翰林院調了數位正三品學政至各個省內督管鄉試等事宜,學宮之內,衆人每日皆是忙碌不已。
聞梅便是此次負責貢院事宜的考官之一, 在學宮當差許久, 每年最頭等重要的差事,便是準備好鄉試。
鄉試,既是她的差事,也是她的搖錢樹。
白日裏她同衆位考官們一道做好分內之事,入夜一回家, 便将家宅的正門緊閉, 從偏門迎進來位客人。
這位客人一進書房便朝聞梅作揖,随即神秘兮兮地一笑, 打開提在身側的竹籃, 拿出一個木質的匣子, 在桌面上挪至聞梅面前,手指在匣子前輕輕一擰,啪嗒一聲當着她的面将其打開。
聞梅本是靠在椅子上,邊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邊眯着眼睛透露出一股為官者的傲氣來,待看清了那匣子裏的東西後,狹小的雙眼迅速睜大,将扇子一丢邊将手伸向匣子內,顫抖着拿出了裏邊厚厚一沓的地契。
那客人見聞梅這般樣子,才笑道:“大人,這乃是我家主子一點小小的心意,事成之後,還有重賞。”
聞梅每年到鄉試的時候,便要收不少錢,她知道對方的來意,倒也不急着問,樂呵呵地數過地契後,方才悠悠開口道:“要來考試的,是您家女君對吧,放寬心吧,她保準是過的。”
這位客人的主子是當地富甲一方的名門望族楚家,此次鄉試,楚家的獨女也要參加,自然少不得一翻打點。
這楚家獨女學習尚佳,但為人争強好勝,出了名的高傲自大,聞梅也略曾聽過一二。
聽見聞梅的話,客人先是不屑一笑,随即道:“沒這麽簡單,大人,我們家女君不止要考上舉人,還要奪得會元,敢問,您能不能幫我們家主子做成這事?”
聽見這話,聞梅先是一愣,随即緊皺眉頭道:“這怎麽行,會元是第一,閱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做到?”
這樣一番回答自然不能叫人滿意,那客人略有些遺憾地嘆口氣,一只手做出要收回匣子的模樣,回答道:“我家女君什麽都得要最好的,既然您給不了這個第一,那咱們也只好拿着這份禮,去尋能做到的人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錢給的夠多,那什麽事就都能做出來。
楚家給的錢,當真是足夠多,聞梅一輩子也沒見這麽多地契,她瞧見那人要将地契收回去,慌得連忙俯身護住那匣子,随即道:“這事我接,我接,不需要再找旁人,會元麽,只要我想想法子,這事便也不難。”
——
鄉試前一天,吳林便坐上了前往省城的馬車,自村裏出發,朝省城的方向去。
若是她自己,那必然是租不起馬車的,但因着上次布莊的事,李縣令缺她一份獎賞,故而在查清賬本後,就幫她還清了她曾在酒樓欠下的那筆賒賬,還将官府裏的馬車與車夫借與吳林,好叫她節省不少趕路的時間。
那馬車寬敞,略一思索後,她便邀請了王鶴與執意要去送考的馮老先生與她同行,幾人天不亮便出發,直到晌午時,也才趕了一半的路。
路上無事可做,吳林依舊是要溫書,她倒是安靜得很,可馮老先生卻是最緊張的一個,一路上坐立不安,望着吳林似是有話卻又不知怎麽說出口,待她放下一本書擡頭放松的片刻,才趕忙囑咐一句道:“進了貢院之後,千萬要仔細着些,卷題目,多讀幾遍,落筆可千萬要慎重,萬萬不要粗心大意。”
她說完這話,吳林還沒什麽反應,王鶴卻是先擡頭嘻嘻笑了兩下,随即道:“先生一路上叮囑了不下十遍,您便放心吧,吳姐姐可是咱們縣試的第一!這鄉試,怎麽說她也是穩過的。”
聽見這話,馮老先生啧了一聲,随即徑直擡手去拍王鶴的嘴道:“這種話考前說不得,再者,你們可千萬別小瞧了縣試!我教了這麽些年的書,自認見識過的可造之材不下百個,可這百號人裏,能考中舉人的,卻是十個手指都數得過來。”
說着這話,馮老先生難得嘆一口氣,靠在車廂內回想着那些她的得意門生。
她在村口教書,學生們大多都出自鄉野,這其中不乏有天賦的,可大多都折在了鄉試這一關,尤其是近幾年,她幾乎再沒教出過舉人來。
這是寒門難出貴子麽,就再也爬不上去了麽?
從前的吳林自是不提,如今開了竅的吳林,是她所見識過最有悟性卻也最勤奮的學生,若是這樣的學生也要在鄉試上摔跟頭的話...
她實在是擔心得緊,可為着不叫吳林考試前太過緊張,便也沒有再提,只嘆了口氣,随即緩和下語氣,左顧右盼一番,随即道:“你們的考籃呢,可都準備妥當了?這兩日裏的吃食,最要緊的筆墨紙硯,可都帶齊了?”
鄉試要考兩日,白日裏的幹糧,夜裏的被褥,什麽都要自己帶着,貢院裏一概不發。
聽見馮老先生的問話,二人便轉過身去,将抵在背後的考籃拿到挪到車廂的正中間,馮老先生嚴肅地盯着那兩個籃子,先是打開王鶴的,一絲不茍地搜查了一番,見沒有缺少的東西,便道了句:“确實都帶齊了,但是幹糧過硬難咀嚼,怕是要浪費時間。”
查過王鶴的考籃,馮老先生繼而打開吳林的,只是一打開,便叫她眼睛一瞪,掃一眼後道:“吳林,這可都是你自己收拾妥當的?”
硯臺買的是最輕巧最方便易帶的硯臺,幹糧裏既有柔軟易咀嚼的面食,也有曬好後色澤金黃的紅薯幹,甚至還有當個零嘴吃的松子,就算不是去考試,當作日常用飯來看,這都算是佳肴。
準備得如此周全妥帖,也不知要花多少心思。
吳林沒想到老先生會是這個表情,她略微一愣,便搖頭道:“這是我夫郎幫我準備好的。”
馮老先生聽着話滿意地點點頭道:“不錯,你夫郎做事很仔細,準備考籃也是有講究的,一瞧便知,他為你的考試下了不少功夫。”
吳林原本正自己收拾考籃,只是魏亦明看到她徑直将包好的半塊馕餅放入考籃裏時便制止了她,說什麽都不再讓她一個人準備。
自村裏傳起她的流言後,魏亦明便總是會把她當成一個需要小心呵護的易碎瓷器般對待。
對于他的照顧,吳林自是感謝,可是對于他的喜歡,吳林卻仍是以置身事外般的視角去觀望與審視。
她不伸手觸碰這一份感情,也對這份感情持有她自己的疑惑。
他的喜歡,當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一般清醒麽,虛無缥缈的情愛,是注定會消散的東西,像他這般熱烈的情感,又能持續多久?
吳林不知道,現下也并不願意去思考太多,只是翻過一頁已經背熟的詩詞,繼續再背下一篇做好注解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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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那日,自清晨便在貢院前排起長長一條隊伍來。
吳林與王鶴二人昨日夜裏才到的省城,歇了一宿,今日起了個大早,用過早飯後便規規矩矩地站到了隊伍後頭,排了半個時辰的隊伍,終是一腳踏入了鄉試的門內。
鄉試要比縣試更為嚴格些,在進那每人一間的號棚前,必得先搜身,脫掉外套與鞋子,拿出考籃,經由號棚前的小卒們對着簿子上的姓名與籍貫檢查過了,才可進去準備考試。
吳林一路走過去,待到負責搜身的小卒面前,剛報過姓名,便見那小卒微一個挑眉,低頭翻閱着簿子,确認了她的身份後,方用手指了指,示意她開始脫衣脫鞋,嘴裏還笑着道一句。
“呦,還是個縣試第一呢,當真了不得。”
另一邊,有小卒走上前來,低着頭默默拉過了吳林那只考籃,正是轉身讓人搜查後背的空當,吳林聽見旁人的一句誇,便輕聲回應道:“多謝誇獎。”
聽見她的回應,小卒嗤笑一聲,邊一只手随意地拍拍吳林的衣物,确定她并未帶書卷進來,邊漫不經心地說道:“當真是客氣。”
要搜查的考生人數過多,院子裏一時吵鬧起來,到處都是窸窣的脫衣聲與小卒翻找東西時噼裏啪啦的聲音,有人穿錯了鞋,又有人套錯了衣裳,一來二去難免發生幾句口角,吳林皺着眉擠在人群中,趕忙拉過自己的衣服往身上一披,俯身迅速地提起搜查過後關得嚴嚴實實的考籃,在小卒的指路下繞過數道長廊,方走到屬于自己的那間號棚內。
狹小又悶熱的一間屋子,她須得在這裏,度過整整兩日。
吳林剛一放下考籃,便有服侍考生的小卒依照着號棚的順序,一間間的踱步過去,将一沓卷子“啪!”地扔進去,待她伸手鎖好號棚的門後,方才安心走至下一間。
貢院內的鼓聲終于響起。
方才還有些吵鬧的貢院霎時安靜下來。
今年的鄉試,正式開始。
吳林将考籃放至牆角,深吸一口氣後,便挪一步撈起那掉落在地上的試卷,伸出手指輕翻開一頁又一頁,去看今年的鄉試,題目到底是些什麽。
今年鄉試的答卷,總共要作兩篇文章,回答數十道與朝政相關的題目,題題都較為普通,并沒有什麽新意,只是題量頗大。
都是些吳林曾背到或是學到的東西,只要完完整整地答完這些題目,想來考中是不成問題的。
發覺題目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難,吳林倒也放心下來,将那卷子放在桌上,轉身便打開自己身邊的考籃,将準備好的東西一件件地拿了出來。
幹糧,盛飯盛水用的碟碗,吳林平日用慣的毛筆,自己備好的紙與夜裏蓋的被褥,再有便是放着貢院裏人多味道大而備下的香片,吳林一樣樣擺放好後,對着空空的考籃,卻突然一愣。
考籃已經沒有東西了。
但是不應該的,不應該就這樣沒有東西了。
她的硯臺呢?她磨墨寫字用的硯臺呢?
吳林轉身掃視一圈自己拿出的所有東西,又回過身來扒開那考籃疑惑地又看了幾遍。
沒有,哪裏都沒有,她的硯臺不見了。
筆墨紙硯,最重要的東西,她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