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林很少慌張, 不論是上輩子考試的時候,面試的時候,發現自己重生的時候。
    但現在她低頭, 卻會發覺自己的雙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沒有硯臺,沒有墨汁, 她就只能交白卷。
    交白卷的後果便是再等一年,她今年的努力全部付之東流。
    馮老先生的期望,村內的流言蜚語, 她自己的期待。
    這三樣東西, 她便一個都沒有辦法回應,她将看見馮老先生失望又無奈的雙眼,聽見更多更難聽的閑言碎語,日複一日地感受到自己對自己深深的愧疚與不滿。
    吳林有一瞬覺得自己再也頂不住這些壓力, 吐出一口氣抱臂坐在了地下,半晌卻又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的考籃,自昨日在馮老先生面前打開又合上過後, 自己便再也沒有将其打開往裏拿又或是放什麽物件。
    這個考籃無人動過, 硯臺又是怎麽丢的?
    吳林正思索間,卻突然聽到對面的號棚裏傳來陣驚呼聲,随即有人扒着欄杆喊道:“外頭有人嗎?我硯臺不見了!能不能幫我找找,或者我出錢,給我重買一個。”
    吳林聽見對面的話, 頓時想到什麽, 皺眉起身,扒在欄杆前仔細觀察外面的情形。
    每一排號棚, 都有一到兩個小卒幫忙服侍着, 若是她們需要生火做飯, 這些小卒們便會幫考生們搭好爐子,其餘的事一概不管,聽見問話,便也只是懶懶散散地回答道:“不懂規矩麽,東西都得自己帶好,咱們不提供,你要是沒硯臺,就呼呼大睡兩天,等着明年再來吧。”
    這樣的回答足以叫對面的考生崩潰,吳林扒在欄杆前,看着她顫抖着蹲下來,抱頭痛哭,邊哭邊道:“怎麽會這樣...我進來前也檢查過的,到底去哪裏了...”
    不遠處也有間號棚虛虛地傳來句:“我的筆也找不到了...能不能...”
    “能什麽能,什麽都不能!都給我聽好了!自己粗心大意,沒帶全東西,那是你們活該,你們應得的,要是再鬧,我便全算你們鬧考場,讓學宮來抓你們,叫你們一輩子都再不能考科舉,聽沒聽見,給我安靜考試!”
    小卒大約是嫌煩了,直接叉腰起身,中氣十足地大吼一聲,叫整排號棚安靜下來。
    一輩子沒法考試和再等一年比起來,顯然前者這個懲罰更嚴重些。
    丢東西的考生只得抽泣着轉過身去,坐在屋內的角落裏痛哭。
    達到了叫考場安靜下來的目的,小卒這才心滿意足,一邊坐下一邊嘟囔句:“他爹的,這幫書生讀書讀傻了,敢在這瞎叫喚。”
    微弱的哭聲借着風一陣陣傳到吳林耳邊,她面上的一點慌張盡數消失,眸子如幽深的河水,冰冷又變化萬象。
    丢東西的,不止她一個人,她并不相信,這之中的所有人都是粗心大意。
    吳林轉過頭,看着那空空的考籃,她望得出神,半刻後,沒由來地笑了一聲。
    她像是聽了什麽忍不住的笑話一般,蹲下身低笑起來,似是要笑到不能控制。
    吳林一向冷靜淡然,難得才會笑,像今日這般不能控制地笑,卻是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
    “那邊那個號棚裏的,笑什麽,還沒考上呢!是不是瘋了?瘋了我就趕緊叫學宮的人進來把你帶出去。”
    那小卒發覺仍有人不聽勸告,依舊要發出聲音,一時覺得自己被挑釁了,有些生氣地起身問話道。
    知道自己引起了小卒的注意,吳林揮揮手示意自己沒有瘋,随即帶着點笑回過身道:“無事,只是看到些極其好笑的物件罷了。”
    她說着話站起來,正視一眼面前的貢院,面上雖仍舊帶着笑,可眸子卻比冰還要寒涼。
    除昨日之外,她再也沒有打開過自己的考籃,只在今日進貢院時,有人搜身時,需要順帶搜查她的考籃,便趁着她轉身的功夫,将她的考籃拽走。
    她經過人群時,那裏尚且擁擠,根本不叫人有時間打開自己的考籃再确認一番,便倉促帶着東西進了號棚。
    到底她的硯臺是如何丢的,她心裏已然有數。
    誰會去懷疑是貢院裏的小卒給自己的考籃動了手腳呢,誰能想到,自己全心全意地相信學宮,相信朝廷,相信負責鄉試的考官們,結果卻在這裏,被信任的人帶走自己考試最重要的物件,浪費掉一年或是數年的努力呢。
    那些哭泣的書生,甚至到現在都不敢去懷疑,自己丢東西,不是因為粗心大意,而是有人在搜身時便動了手腳,她們現在甚至連開口都不敢開,生怕自己的吵鬧會叫自己被剝奪來年考試的機會。
    沒有人能質疑,沒有人敢反抗,更沒有人有能力反抗。
    走到鄉試這一步的人,衆人皆是寒窗苦讀十餘載,可十餘載卻要毀在這裏,吳林覺得,太可笑了。
    她暫且還不知道今年鄉試會出現這般荒唐事的原因,也并不清楚是單單這一年發生過這樣的事,還是從前年年都有,但她只覺得,爛透了。
    她在現代時,考試尚且有公平可言,讀書只要努力讀,往上走,總是可以走的上去的。
    這裏麽,吳林低頭看着自己空空的桌子,笑了一下。
    一場鄉試都能有如此的事情發生,這樣的朝廷該有多爛,多無能,吳林當真有點好奇。
    吳林深吸一口氣,擦掉自己眼角方才因笑得太劇烈而掉出的眼淚,随即仰頭望一眼號棚的房頂。
    她只是想活下去,考科舉,當官,拿一個穩當當的飯碗,在這個世界好好過日子,可是天不遂人願,如今有人要砸掉她的飯碗,她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吳林思索一番,随即起身找到每個號棚角落裏都會有的,燒水搭爐子用的木柴,又伸手拿起點火用的火折子,眼也不眨一下,便親手将那樹枝點燃,只聽“嘩啦!”一聲,那木柴便燃了起來,燒出一團火,倒映在吳林的眸子裏。
    熊熊火焰倒是引人注目,門外看守的小卒吓得站起身來,往裏窺望,看她到底要幹什麽。
    半刻,她将木柴放在地上,擡手捧起地上一把泥土澆滅了火焰,随即拿着那根已被燒得如同黑炭般的木柴回到椅子前,将燒焦的那一頭對着堅硬的桌子磨上許久,磨出一堆黑色的粉末來,她順手拿起一個盛飯用的碗碟,再将那粉末放進裏頭,兌上一點水,攪合了半天,終于攪合出一點黑色的液體來。
    拿這個先試一試,吳林心裏不斷地給自己打氣。
    她拿毛筆輕輕蘸一點那液體,随即在紙上劃上一撇。
    那一撇的顏色極度不均勻,只有最裏邊有點墨色,完全不能用。
    吳林有些失望地皺一皺眉,随即直接挪來一點幹的粉末,用毛筆的尾端,最堅硬的那一塊蘸取來粉末,在紙上寫出幾個字來。
    但仍舊是不行,這到底不是現代的白紙,古代的紙略軟,她若是想像現代那般用硬筆寫字,要麽是戳出洞來,要麽便是寫出來的字奇醜無比,橫豎撇捺,一筆也不受她控制。
    吳林将手裏的筆一放,頭往後一靠,籲出一口氣來。
    那門外的小卒見吳林半天也搞不出個花樣來,便嗤笑一聲,随即坐下,再也不管這個看起來有些瘋瘋癫癫的考生。
    吳林瞥了眼栅欄外其餘正埋頭奮筆疾書的考生們,心中自然是一陣莫名的焦急。
    她需要墨汁,至少得是有顏色還顏色均勻的液體,試卷在送到考官那裏之前,還需要經由人謄抄,所以無論是什麽顏色的液體,只要能寫下來,最終送到考官面前時,那便都是墨色的字跡,工整的答卷。
    吳林望着這屋裏的一切,望了很久很久,最終望到自己的身上來。
    她伸出雙手看了看,右手不能碰,她要用來寫字,但是左手可以。
    她頓時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下一刻,吳林眼睛也不擡一下,拿過一個小碟子,擡手便是用力往桌上一擲。
    “嘭!”一聲,那碟子應聲碎掉一角,聲音不算大,卻很清脆,清脆的如一記耳光。
    吳林握起那塊碎片時,卻有些猶豫,她忽然想,自己這麽拼做什麽,貢院內尚且有人做手腳,那謄抄時便沒有了麽,考官又當真會公正嚴明麽。
    有可能最後她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眼前的這塊碎片卻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前方的未知很多,但如果自己此刻不一刀劃下去,便是什麽都沒有。
    争,或許争不到,不争,就什麽都沒有。
    吳林拿起一塊帕子咬在嘴邊,随即屏住呼吸,拿着那一小塊碎片,朝自己的手臂上劃下去。
    撕裂的鈍痛感瞬間傳來,叫她立即流出一身冷汗來。
    殷紅的血水順着手臂往下滑,吳林顫抖着那只碎了個小角的碟子接住,随即拿毛筆蘸取一點,在紙上寫下一撇。
    顏色均勻,可以用。
    血液易凝固,卷子上的題量又大,她必得速速答題,盡量在一日之內寫完這張卷子。
    從前若只是為謀生而苦讀奔波,如今她便是要記着今日的痛,一步步爬到上面去,看看上頭到底有多爛,爛到今日叫她血肉模糊,疼到撕心裂肺。
    今日她無力反抗,尚且只能忍痛傷害自己以求向前進一步,但若來日,她可以走到上面去,她必然會低頭環顧四周,将這些爛根拔起。
    ——
    聞梅家宅內,聞梅端坐在書房之內,邊品茶邊笑着同客人道:“我差人吶,把其中幾個成績好但是家境窮的考生考籃裏的筆和墨什麽的,都拿出來了一樣,又把那些成績好但家裏不算太窮的,挪到了邊上挨着茅坑的號棚裏,這樣一來,不論如何,成績好的,便都發揮不佳,這次的題,我又故意在學宮裏講了一翻,叫卷子裏出了幾道平日裏您家女君做過的題目,想來,不出意外的話,您家這個會元,是穩的了。”
    她家女君的學習,也并不差,還算上佳,她給她這麽用心地鋪路,總得中個第一吧。
    閱卷不歸她管,她用盡所有,便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對面的客人自然滿意,邊給她另一個匣子,邊問道:“當真是沒出什麽差錯吧。”
    聞梅笑着接過匣子道:“自然是不可能有差錯。”
    那幫書生都是呆頭呆腦的羔羊,嫩得很,又有誰能鬥過她這般,在官場混了數十年的老人呢?
    作者有話說:
    想一想吳林雖然看起來很淡定,但她真的是個狠人吶,對自己是最狠的了,狠中透露一點瘋,但我又好愛她,嘿嘿嘿。(嗚嗚嗚我看到評論區有寶猜到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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