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的時間一晃而過, 傍晚時鼓聲一響,今年的鄉試,便算結束。
    號棚前看守的小卒們這才起身, 一排排的進去收卷,待收完後, 考生們才可離開號棚。
    如今入夏,天氣漸熱,這幫秀才們連着兩日都待在號棚裏, 身上的味道各異, 小卒邊收試卷還邊皺着眉屏住呼吸,只是走到一間號棚前時,卻突然頓住了腳步,脖子往衣領內一縮。
    這間號棚和其餘號棚不同, 從裏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鐵鏽味。
    小卒愣怔片刻,才發覺這是血的味道,驚得臉色一白, 趕忙把號棚前的栅欄打開, 往裏一瞧。
    那書生正平靜地坐在床沿邊收拾着考籃,聽見有人進來,簡單道句:“就在桌上,可以直接取走。”
    這小卒原以為是有考生頂不住壓力,在鄉試裏自戕了, 現在見人還好好的, 便松口氣,猜測她約是帶了什麽生肉才會有這麽重的味道, 只是緩步走至桌前, 手剛想拿起那卷子, 待看清上邊的字後,卻是吓得往後一跳,随即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确定是這張?”
    這麽多年,她收卷時見過字跡工整或是難看的,寫得滿滿一張又或是徑直白卷的,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張試卷。
    吳林收拾考籃的右手一頓,望她一眼,颔首道:“就是這張。”
    緊閉了兩日的貢院大門,終于“吱呀”一聲,在衆人的期盼中打開。
    先奔出來的便是群臉色不太好的考生,剛一出門,便直接跑到牆角裏彎下腰吐了起來,吐完就開始拉着來接自己的母父抱怨自己的號棚離茅坑實在是太近,被熏了兩天幾乎看不進去題,也有的一走出來便開始崩潰大哭,哭得不能自已好像要暈過去一般,也不知是不是未來得及答完卷子,作完最後的文章。
    馮老先生看了這麽多年,每一次見書生出貢院時,都要心裏一揪,擔心那扶牆嘔吐的又或是崩潰大哭的秀才中有她的學生,她本是坐在對面,一瞧見貢院門開着,就要努力直起身子,仰頭觀望前方的景象。
    王鶴倒是很快便喜滋滋地出來了,只是她也不急着走,眯着眼在人群裏瞧瞧,而後又回頭張望起來。
    馮老先生猜到她準是在等吳林,不由欣慰一笑,只是笑完便又不自覺皺皺眉,望着如泉水般湧出的書生們,心頭頓時生起點不詳的預感。
    吳林怎麽這樣慢?
    半盞茶的功夫過去,貢院裏走出來的書生越來越少,馮老先生一張臉上面色嚴肅,抿唇不語,撐着拐杖便要徑直往門口走去,擠進那人群之中。
    “王鶴,王鶴!”
    馮老先生便踉跄往前擠,邊出聲喊道。
    循聲而望,王鶴終于瞧見了馮老先生,她趕忙走近一扶,只是她還未說話,便聽馮老先生問道:“吳林呢?怎麽這個時辰還未出來?你出號棚時,可曾見過她?”
    王鶴有些為難,苦想一會兒道:“不曾見過,兩日前我脫衣搜身的時候,就沒再見過吳姐姐了,興許是她在的號棚稍遠些,因此在出來的路上多耽誤了點時辰?...先生,你快瞧!吳姐姐這不就出來了麽!”
    二人說話間,王鶴餘光瞥到門口的一抹身影,便趕緊提醒馮老先生。
    老先生轉頭看見吳林正拎着考籃,挪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跨出門檻,才如釋負重般松一口氣,見她神色如常,只是臉色稍微有些蒼白,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的,拄拐杖笑着上前罵一句:“當真是叫我這個老婆子好等,原是你這丫頭走路太慢,還不快些來,再晚半刻,我便要叫王鶴進去找你喽!”
    吳林擡頭望向馮老先生,輕輕揚下嘴角,只是她還未語,馮老先生便将要伸手輕拍一下她的後背,手剛落下,眼卻瞧見她左手袖子上有斑斑點點深色液體滲透而後幹涸的痕跡,她腦筋一轉,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那只手由拍轉扶,一把扶住吳林後緊張地問道:“這是怎麽了?你這,你這袖子上該不會是血吧?”
    四周有些嘈雜,吳林只覺得眩暈,昨日裏她便拿帕子将傷口完全包紮好了,只是不知是不是血流得有些多的緣故,她今日仍覺得頭重腳輕,身子骨冰涼,每邁出一步,都有些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軟乎乎的。
    聽見馮老先生的問話,吳林頓了一下,随即沉默着點點頭。
    好好地進了考場,出來時卻是臉色蒼白,一只袖子血跡斑駁,這是馮老先生從沒見過的場面,她說不出話,只是吃驚地瞪着眼望向吳林,随即顫抖着擡起手輕輕掀開她衣袖的一角,拉着她的手,低頭望裏瞧一眼。
    下一瞬,馮老先生有些驚恐地放下她的衣袖,一邊扶着她一邊對王鶴說道:“快!快來扶着她,快帶上馬車!趕緊去醫館!”
    王鶴也沒看到吳林袖子裏到底是多深的傷口,只是察覺到吳林在這暖意融融的季節裏仍舊像是被凍着了一般微微顫抖,便知不妙,趕緊到另一邊扶住吳林的手臂,半架着她朝馬車所停的方向走去。
    旁邊的路人已是看出中間那書生的不對勁,見馮老先生焦急,便好意提醒一句:“城裏的醫館這幾日是不開的,要看病治傷,也得到偏一些的地方去。”
    吳林正低頭緩緩吸氣,聽見這句話,有些艱難地擡頭問一句:“醫館不開了?”
    如今也不是什麽特殊的時候,醫館怎的不開門?
    聽見這樣的問話,路人們相視一笑,随即道一聲:“這丫頭是考個鄉試,将腦袋瓜考傻了,如今正是汛期,每年這個時候北邊就要來災民的,城裏半數的鋪子都不敢開張,更別提醫館喽。”
    北邊的災民?吳林如今雖然腦袋轉得有些慢,卻還是立即想到了北境裏洪水泛濫的月牙江,身側的馮老先生也皺眉一拍自己的腦門道:“我當真是給急得将這事忘光了,咱們快些上車,先往回去的方向趕,路過有熱水的地方便先趕緊幫你清洗下傷口,再找些吃食叫你吃下去緩緩。”
    說着話,二人便帶着腳下步子不太穩當的吳林上了馬車,只留下幾個方才瞧她們這熱鬧的路人說笑幾句。
    “城裏的鋪子都不開了,确實是件麻煩事。”
    “那也沒辦法,如今月牙江那是怎麽也不行的,要怪,還是得怪當年那個奸臣魏國公,能救的時候不救,害得現在一年比一年嚴重,再也好不了了。”
    ——
    剛一上車,王鶴便眼疾手快地将車裏的雜物堆到一邊,俯身将吳林扶了下來,讓她好喘口氣。
    三人一坐好,馮老先生便催着車夫趕緊往城門的方向駛去,待車輪“骨碌碌”轉起來,馮老先生才臉色稍緩,擔憂地望着吳林的左手問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事,讓你不得不在鄉試這般重要的場合,把自己傷得這麽重。”
    吳林仍想着方才路人提到的事情,聽見問話,思索片刻理清了邏輯,便将昨日上午所經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馮老先生。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馮老先生聽完安靜許久,抱臂靠着車廂,眨眼片刻,方伸出手來抹一下眼角,嘆口氣苦笑道:“原是如此,竟然會出這樣的事情,真真是叫我開了眼了。”
    說到話尾,老先生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她轉頭看着吳林,擡手摸摸她的頭發慈祥地說道:“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就算是沒有中榜,我也不會怪你,做到如此地步,你這個學生便是為師的驕傲。”
    王鶴本就是很敬佩吳林的,知道她竟然做出這種事來,油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禁不住紅了眼眶,邊擦眼睛邊道:“吳姐姐當真了不起,這得要多疼,才能流出足以寫完全卷的血水來,換做是我,我就做不到,我寧可再白等一年,也是萬萬不會想到要劃開自己的肉拿血來寫的。”
    馮老先生聽見她說的話,頓時破涕為笑,輕敲她的腦門道:“你的成績還沒到讓人家動手腳呢,小呆瓜,還不快回去多溫書。”
    師生三人笑了一會兒功夫,方才那緊張的氣氛便消失的幹幹淨淨,吳林也覺得靠着車廂休息半刻,叫腦子清明了許多,想到方才說到的北境之事,便開口問道:“先生,城裏要來的災民...”
    “哦,城裏的災民麽,唉,你也不是不知道,月牙江那一年比一年嚴重,一到汛期便又泛濫成災,每次波及的地方卻都有所不同,苦了月牙江畔的百姓,避之不及。”
    “去年還不受影響的地方,今年便是連瓦帶磚沖個幹淨,年年這個時候,都會有災民往南邊跑,地方大些的省城都要容納下不少災民,連咱們縣城都會有難民在外乞讨要飯,外頭不安全,那些商鋪藥館到底也都是小百姓,沒那麽多錢和糧施舍給旁人,這個時候,便都要打烊在家避幾天的。”
    月牙江早年便有洪災,能逃到別處生存的人,早就帶着錢跑了,可多的是一家老小糧食地契都在北境的人,她們又哪裏能說走就走,只得日夜祈求上天,讓洪水不要漫至自家門前三分地。
    吳林默默聽着那些從未來得及在原主記憶裏了解到的事情,半晌問一句:“朝廷不救災麽?”
    這問題剛出口,她忽然又覺得,大抵是腦子裏的血不夠用了,才會問出這般可笑的問題。
    車廂裏又安靜片刻,馮老先生才哼一聲道:“大約是做不到吧,年年都有赈災的銀子,年年都有餓死在街頭巷尾的災民。”
    吳林将頭往後一抵,心中突然感受到一點酸澀,她再沒說過話,只是乖乖地按着馮老先生的話找到一處還沒有打烊的酒樓,打了水洗去血污,換了件幹淨衣裳,便再次登車,一路朝縣城的方向駛去。
    ——
    除去中間在縣城時尋了家醫館上藥治傷的功夫,三人未再多做停留,只買了點饅頭吃着飽腹,剛入夜便趕回村裏。
    夏日裏的田野邊是一陣蟬鳴,暖風吹過山林的沙沙聲讓人頓感放松,再緊繃的心都可以被緩緩撫平,感到一絲久違的惬意。
    一見到熟悉的田野,王鶴便長籲一口氣,笑着對吳林說道:“還是家裏呆着舒坦些,省城雖繁華,但我卻總覺得拘束,站也不好坐也不安,回家了才是自在。”
    這話一出,馮老先生是第一個皺眉的,她敲一敲拐杖道:
    “回家雖是自在,但總要出去闖蕩,剛進省城便覺得不舒服了,那若是會試嘞?會試可是在京城,到哪裏都覺得拘束怎麽行,畏手畏腳的,當心叫人看輕了你。”
    吳林邊聽着王鶴嘟囔一句“我也考不中舉人進不得會試”,邊聽着馮老先生在旁輕拍她的肩膀囑咐她“記得回去叫你夫郎給你炖湯補補”,一時之間也覺得有些亂,不知道該先和誰說話,便一直笑而不語,直到馬車終在路邊停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後頭的路不夠寬,馬車進不去。”
    村裏的羊腸小道自然不是馬車能進去的,師生三人下了馬車,同車夫道過謝後,便轉頭朝村裏走去,馮老先生雖是不放心吳林一個人回去,可見她眼下并無大礙,而她自己還拄着拐杖不方便走夜路,只好交代她幾句,見她平平穩穩地走在前頭了,才由王鶴攙扶着回了家。
    一路過去皆是借着衆鄉親門前那一點亮光與月色,家裏火燭不算多,沒法在門前點着燈籠照明,吳林繞過一個轉角,本以為要摸黑進門,卻不想自家門前卻也挂着盞亮堂堂的燈籠。
    搖曳的暖光照着門前的路,叫她微微一愣。
    這約是魏亦明做的事情。
    如今時辰不早,他應當已是歇下了。
    想到此處,吳林開門時刻意放緩了速度,好叫那門響起的聲音不要太大,随即輕手輕腳地進了門內。
    家裏一切如舊,跟她走時一摸一樣,魏亦明的屋子漆黑一片,吳林猜的不錯,他果然是睡下了。
    坐了一整日的馬車趕路,吳林也覺得乏了,她直接在庖屋門口接了些水洗漱,剛俯身接水,耳邊便聽見不遠處有房門被輕推開的聲音。
    吳林接水的手有一刻頓住,下一刻又繼續低頭,将臉埋進水裏。
    漆黑的宅院裏突然多了點微弱的燭光,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靠近,輕聲問了句:“吳林?”
    “嗯,是我,天色不早了,還沒睡麽?”
    吳林擦完臉,轉頭看向他。
    魏亦明只穿了件單薄的睡衣,肩上随意地披件衣裳,長發松散下來,透出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面上并無睡意,嘴角卻是止不住地揚起弧度,一雙眸子如同天上的星星般亮着,同她溫聲解釋道:“我剛躺下,還沒有睡着,聽見聲音了,便出來瞧一下。”
    其實不是的,他半個時辰前便熄了燈,只是心裏空空蕩蕩,無論如何也沒法好好休息。
    只是有點想她,睡不着覺而已,但是他不敢講實話,他覺得,吳林可能不愛聽。
    吳林颔首表示自己聽見了,低頭洗手的功夫,便感覺魏亦明靠近了一點點,側着頭俯身望着她的臉,輕聲問一句:“餓不餓,要不要我給你做點吃的?”
    吳林并不餓,她搖頭回應着他,擡頭道:“不餓,太晚了,你快去睡覺吧。”
    魏亦明聽着她的答話,乖乖點點頭,只是人卻不肯走,他總覺得兩日不見,簡單說兩句話還不夠,他想再多講幾句,和她聊一小會,或者是再幫她做點什麽事,只是還未思考好,吳林就轉身要走,他不知道該怎麽留住她,腦子有一瞬停止,接着便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圈住了她的手臂,擡眸正欲說話,卻看見吳林像是吃痛,突然皺緊了眉毛倒吸一口氣。
    他從來沒見過吳林這麽一副表情,連忙松開手,一邊問她:“可是傷到哪裏了?”,一邊緊張地捧着她的手臂,拉開一點衣袖查看了一番。
    這一看便叫他心中一緊,吳林的手上全是包裹傷口用的細布,那細布上有稍微滲出的一點血跡,叫他發覺吳林手上有數道傷口。
    觸目驚心,魏亦明難受得呼吸一滞,低聲問道:“這是怎麽傷的,傷得怎麽會這麽重。”
    吳林轉頭見他瞳孔微顫,便輕描淡寫一句道:“在貢院裏傷的,已經上好藥了,這是我自己動的手,情況複雜,有時間我再同你解釋。”
    魏亦明低頭看一看她的手,問一句:“那另一邊呢,另一邊手有沒有傷到。”
    “寫字的手自然不會受傷,不用多想,我歇息歇息便沒事。”
    吳林剛同他講完話便要回柴房,可誰知還沒走幾步,魏亦明便繞到了另一邊,伸出手臂環繞住她另一只手,硬是要拉着她往另一處方向走。
    “你這是要做什麽?”
    吳林有些疑惑地看着魏亦明,她也不懂這人晚上不休息,哪來的這麽多精力跑到她面前來纏着她,怎麽轟也不肯走。
    “你需要人夜裏照顧着,柴房環境不好,不宜養傷,你睡我的床。”
    魏亦明面色認真,似是不容拒絕。
    聽見這話,吳林的腳步漸緩,剛皺起眉想要問他話,便見魏亦明像是察覺到她的想法一樣解釋道:“放心,我不和你同床一道睡,我把院裏的躺椅拖進屋裏來,湊合幾晚就可以。”
    說完話,他停住步子,回過頭望着她,抱着她手臂的雙手微微收緊了些,耐心勸她道:“別拒絕好不好,你這是新傷,情況還不穩定,夜裏若是發燒亦或是傷口痛起來,無人照拂該怎麽辦,傷養不好,就會影響平日裏的學習,到時候拖欠了功課可就耽誤事了。”
    他了解吳林,她心中第一要緊的是學習,耽誤了讀書就是頭等大事。
    吳林望着他堅定的眸子,試探性的想把手拉回來,卻發現自己手紋絲不動。
    這個人,是無論她找出什麽理由拒絕,他都要跟在一邊,靠近她之後一邊喊着“吳林吳林”,又一邊照顧着她。
    确實是不清醒,可他對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吳林确實明白,她這些時日一直在被他照顧着。
    她可以覺得他不清醒,但她不可以指責他對她的好。
    再拒絕下去,就會傷到別人的一番好意。
    如今趕緊養好傷确實是最重要的事情,吳林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她此刻也沒有力氣再細想別的,只得疲倦地道一句:“謝謝你。”
    聽見她終于同意了這事,魏亦明懸着的一顆心放下,輕抿着唇笑笑,邊推門邊說道:“不用謝我,我受傷的時候,你也是這麽照顧我的。”
    所以我也要徹夜照顧你,看護着你。
    一個愣神的片刻,待吳林睜開眼時,她便已經躺在了魏亦明的床上,被周遭的香氣所包圍,如今天有些熱,但因着怕着涼,魏亦明還是俯身抽出一條薄薄的被褥蓋在她的身上,看她閉了眼睛,才微微一笑,吹滅了燭火,趴在床沿邊,借着月光看她的睡顏。
    她去一趟省城,憔悴了不少,僅僅幾日的功夫,人卻是又瘦了。
    魏亦明也沒問清楚她為什麽要對自己的手這麽狠,只是結合着貢院細細想了一下,越是想到些什麽,不由自主地皺了眉,繼而伸出手想要撫過她的眉梢與臉頰,可手懸在半空,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很喜歡,很想念,可是如今不可以輕易地摸摸她的臉,也不可以吻上她的眉梢與眼角,因為她還不喜歡。
    沒有關系,魏亦民在心中想,如今照顧她就好,左右做的都是別人不能夠為她做的事,一點點來沒什麽不好。
    屋外頭突然亮起光來,一道白光後接踵而至的便是轟隆雷鳴。
    魏亦明恐這聲音驚擾了吳林,趕忙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
    “轟——!”
    雷聲過後,豆大的雨點砸在了屋檐之上。
    魏亦明擡眸聽着窗外的雨聲,低頭有些凄然地呼出一口氣。
    如今是汛期,又是月牙江畔的水漲上來的時候,他知道的,他每年都知道,完全沒辦法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是所有月牙江畔百姓的噩夢,也是他一生的噩夢開始。
    那是母親沒來得及止住的水,是淹沒了他的家族和無數人幸福的水。
    淹沒了他的所有,而他無力出手阻止,伸手去撈,就只有沙礫在指間停留。
    他轉過頭凝望着吳林,片刻後像是想要得到安慰的孩子般朝她靠了靠,趁着夜色能掩蓋一切,第一次,垂眸間有些悲傷卻似是無可奈何般笑着望向她,而後小心地低下頭,隔着薄薄一層被褥,睫毛輕顫間吻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吳林知道了他的過往,會有什麽樣的想法?
    他不敢想,卻又忍不住去想。
    吳林說過,他不清醒,覺得他糊塗,可魏亦明邊凝視着她邊想,她應當說的是對的。
    他平日裏太清醒了,清醒得每日都在痛,可她的所在之處,是他唯一可以糊塗的地方。
    糊塗的人能感覺到一點幸福,難道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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