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林躺在床上, 聞着那股沁人心脾的藥香,雙眼望着正俯身專注于為她敷藥的魏亦明,不言片語。
半刻後, 魏亦明垂眸瞥見吳林正盯着他看,忍不住輕笑一聲, 小聲道:“放心好了,我雖比不過郎中,但處理傷口卻還是在行, 不會有錯的。”
說着這話, 魏亦明側身拿過一點幹淨的細布,替她包紮好了傷口,方才松一口氣,坐在床沿邊, 斜靠着牆,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口輕聲問道:“現在還疼嗎?”
吳林似是伸手想要摸一摸額頭, 半刻後卻又将手放下來, 搖搖頭道:“已經不疼了。”
聽見她的回答,魏亦明卻也沒有完全放心,只是點了點頭,思索了一會兒才啓唇道:“你...你能同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他問的是吳林不聲不響地便一個人到了青州這一事, 吳林邊撐着床沿坐起來, 邊同他做了個簡單的解釋:“我從學堂回來時,被人抓住下了迷藥, 再一睜眼, 便已經躺在了青州的山裏。”
那“迷藥”二字一下就叫魏亦明想起了自己幹的事, 正睫毛微顫心底發虛的功夫,又聽到吳林說自己是在山裏醒來的,他心裏一揪,慌忙坐得筆直,拉過吳林的兩只袖子便到處打量,發覺她除了額頭外并無其它的傷口,才皺着眉問道:“是誰做的這事,你心裏有數嗎,有人拿着你的路引把你帶了出來,出城記錄上寫得明明白白,沒人相信你是失蹤,都覺得你是自己走的。”
提到最後一句,魏亦明說話的聲音又小了起來,他忽然感覺心裏有一些酸澀,一談到此處便就又低下頭,不想再繼續說下去。
當真是差一點,他就要以為吳林真的是自己離開的。
他有想過,如果吳林真的是自己走的,那他該怎麽辦,他要怎麽做。
如果她親口承認了這是故意而為之,那他就真的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不再給她帶來任何麻煩,只孤身一人四處漂泊,再也不愛誰,再也不信誰。
那便又是場一輩子都醒不過來的噩夢,不愛她和永遠離開她,會是剜心一般的痛。
這樣無邊際的痛苦反複折磨了他好幾天,直到吳林解釋了一切,他心頭的陰霾才肯放過他自己。
像是死罪被赦免後的感覺,讓人想哭。
魏亦明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緒來得實在不妥,不該在和吳林談論正事的時候表露出不合時宜地難過與委屈,便假裝是眼睛有些癢,胡亂用手背揉了幾下,随即擡頭認真地看着吳林,等待她的回答。
吳林聽着他說的話,正思索着她懷疑的幕後主使,卻突然瞥見他的異常舉動,眉峰微微一揚便問他道:“你現在是不是有些難過?”
這樣直接的問話叫魏亦明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別人問他,他肯定會強撐着笑搪塞過去,可問他的是吳林,正是她叫他産生的這一切複雜又難以言說的情緒,他在她面前根本就裝不下去,他嘴角剛想揚起一個弧度,下一刻卻仍是撇了下去,挪了幾下朝吳林坐得更近了些,抓着她的衣袖抱着,悶悶地點了點頭。
吳林大概也能猜到他現在的情緒是因為什麽而來,可她也不知道這樣的事該怎麽安慰他,卡殼了一下便道:“那就先暫且不提這事了,到底是誰害的我,我尚且沒有想好,只知道對方了解我是亞元,不過既是有我的路引,對方也不簡單,我醒來後便寫了幾封信回去,分別寄給你,馮老先生與李縣令,想必很快會有結果的。”
雖然話是這麽說,可吳林如今已經有了點思路,只是她擔心自己的猜測太過大膽,因而還是想等李縣令那裏查出些什麽來了,再下定論。
知道吳林做事一向靠譜,魏亦明邊聽她說的話邊止不住地點頭,卻不想下一刻吳林伸出手扶着他的下巴,叫他不得不擡起頭來,用一雙帶着水霧的眸子凝視着她。
仔細端詳他片刻,吳林微皺了下眉才道:“你最近是沒有睡過覺麽,我把床讓出來,你先睡一會,我們再出發。”
為了趕路,魏亦明這幾天閉眼休息的時間,至多不過一兩個時辰。
他好看的眸子被他熬得通紅,眼角眉梢間的疲憊已是掩飾不住。
聽見她的關心,魏亦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方才的那點小情緒徑直消失不見,歪着頭專心地注視着她,小聲問一句:“你是不是擔心我太累,想要我好好休息一下?”
這是明知故問,吳林對着他點了點頭。
魏亦明忍不住揚起嘴角,挪着坐到了床上,湊到她耳邊道:“那不用你把床讓出來,就坐在這,讓我靠一小會好不好,我剛見到你,一個人睡不着的,不會過分,就是借你的肩膀靠半刻。”
他每一次說出的話,提出的要求,都是吳林從未聽過的,吳林懵了一會兒,想到這人是因為來找她才會來不及休息,便側頭望他一眼,點頭默許了。
她剛一點頭,魏亦明便迫不及待地往她的方向輕輕一倒,小心地将頭枕在她的肩上,假裝是不經意般用面頰蹭了蹭,抱緊了她的手臂,方才輕聲呼出一口氣,很是滿意地閉上了眸子。
吳林背後靠着床板與枕頭,自然也不覺得累,正打算想自己曠工這幾個時辰,最後領工錢時要扣掉多少的時候,卻突然聽到魏亦明同她輕語呢喃道:“吳林,我現在好開心。”
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萦繞着吳林,溫熱的呼吸一點點落在她的肩頭,這一切叫吳林頓了半刻,随後回答道:“那很不錯。”
“我之前為了逃跑,曾在村裏走過好幾遍,專門挑出些隐蔽的道路來,只為着遠走高飛的時候不被人發現,那日我撒了謊,拿了些東西放在籃子裏,便循着從前挑選過的路奔跑,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一邊想着你,一邊心底又有一點莫名的興奮。”
“後來我走在青州的大街上到處找價錢便宜的客棧,好不容易尋到一家,進去找很久也沒發現你的蹤影,失望地走出來,又難過地想哭,突然看見路邊有人賣饴糖,我便不管不顧地買了一塊,徑直坐在街邊吃,吃完了再繼續去找下一家。”
想到那個狼狽地坐在街角的自己,魏亦明卻忍不住笑一下。
吳林聽到他說的畫面,稍稍想了一下,便也覺得有趣,繼而問道:“然後呢。”
“再然後,我走到人少的地方,我瞧見青州的山了,延綿不絕,郁郁蔥蔥,很漂亮,我看久了,便會告訴自己,不要着急,總是能找到你的,一定不要急,我還在街邊吃了面潦草飽腹,這裏的面真難吃,旁邊一桌的女子見我孤身一人,想和我搭話,我嗆了她幾句,叫她灰溜溜地走。”
說到這裏,他又蹭了幾下吳林的肩,趁她不注意,隔着衣物悄悄啄了一下。
經歷時不覺得,如今再回想,魏亦明卻覺得每一點一滴都有些好玩,不知道是他自己苦中作樂,還是真的有些趣味。
聽着他的經歷,吳林想到些什麽,略有些出神,魏亦明卻睫毛輕顫了幾下,認真說道:“我現在當真明白,你那時候說的話,都是一些什麽意思了,吳林,我現在真的好快樂,不用整日笑得多魅惑衆生,也不用左右逢源,不用小心謹慎地提防着客人不安分的手,我想吃什麽就吃了,想跑就跑,肆意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其實他早就該發現這些,只是那時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吳林,很多事還來不及去細想。
他好喜歡這樣的自己,也就更愛告訴他這一切的吳林。
如今有她在這裏,接下來的路一定是更快樂的。
魏亦明微微擡起頭,還沒把話說出口,便瞧見吳林閉着眼,微微仰頭,靠着床板睡着了,她睡着時大約心情也很好,又或者是情緒平和又從容,魏亦明觀察着她靜谧的睡顏,似乎都能看到她嘴角也是朝上揚着的。
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溫柔平緩,還是因為他講的事物很有趣又能安撫到她的心呢?
他很開心自己能把她哄睡着。
其實她這幾天也沒有好好休息吧,眼底也泛着青灰。
凝視她許久,魏亦明覺得自己完全不困了,擡手輕撫過她的面頰,幫她理了下碎發,旋即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一句:“越發愛你了。”
還給他這樣一個明媚的世界。
真好啊,他嫁給了吳林。
吳林熟睡着,自然也給不了他任何回應,更不能再把他拉起來批他一頓,可是魏亦明自己會索要回應,他探出身子,溫柔又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吳林的側臉,又安分地靠在她的肩頭閉眼養神半刻,方蹑手蹑腳地起身,小心地出屋,牢牢地關好門。
樓下便是依舊忙碌的客棧,魏亦明下了樓來到門邊,瞧見了正在算賬的老板,剛想說什麽,便見那老板瞥了他一眼道:“是你剛剛扶着小吳進去的麽,你是她夫郎吧,她頭上的傷怎麽樣,下午的活還能不能做了。”
略微思索了一會兒,魏亦明才說道:“她需要休息,下午的活做不得了,若是有耽誤到店裏生意的話,我也可以代她把下午的活做完。”
老板瞥他一眼,随即搖搖頭道:“算了,也不礙事,扣點工錢就行,耽誤不了什麽。”
說話間,她便算了下賬本,結了吳林這幾日的工錢,用小袋子包好,伸手遞給了魏亦明。
“拿去給她吧,那屋子還給你們住着,明日中午前收拾好行李速速離開,不過,方才她得罪了街頭那群無賴,我若是你們,我今日便要走,她這兩日做完工都不忘在紙上默寫些文章,她該是書生吧,青州過去後便是宛城,離得不算遠,一個時辰就能到,那有不少價錢便宜的客棧,不少進京趕考的書生都住那,現在才晌午,你們下午早點趕路,還來得及。”
這老板雖是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可方才吳林沖出去救人,她都瞧在了眼裏,故而看她受傷要上樓休息包紮,就也沒有難為她。
魏亦明明白老板的一片好心,頗為感激地道一句:“多謝您,我明白了,等我妻主睡醒了,我便會帶她立即出發去宛城。”
宛城亦是趕考的必經之路,如此一來,二人便要算是正式開始趕考的路途。
只是他帶出來的東西實在不算多,籃子裏裝了教書先生借給吳林的地契,二十文錢,吳林家田地的地契和一些藥物,其餘什麽都沒帶出來。
魏亦明正思索着該先用那二十文錢買些什麽幹糧的時候,擡頭便見到方才吳林救下的那個小姑娘正趴在門邊怯生生地往裏瞧,見他瞧過來,趕忙小聲問一句:“哥哥,姐姐頭上的傷要不要緊?”
當然要緊,魏亦明心疼得要命,可是當着孩子的面卻也講不得這些,只得走過去兩步安慰道:“不要緊,我已為她包紮過傷口,她睡下了,過一會就能好。”
聽見這話,小姑娘才松一口氣,擡頭道:“那能不能幫我謝謝吳姐姐?我來不及同她說了,我爹要帶我走,他說這裏不安全了。”
聽到她喊吳姐姐,魏亦明邊點點頭邊問道:“你同她很熟?”
“當然很熟了,吳姐姐是我從後頭山裏的亂葬崗帶回來的,姐姐對我很好,每天都分我饅頭吃。”
想到這裏,牙牙禁不住甜甜地笑了起來。
魏亦明只聽吳林說過,她醒來時發覺自己在山裏,尚且不知道她還隐瞞了些東西,聽到亂葬崗這三個字心裏一慌,一只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袖,他早就聽聞過,青州因着來的災民多,故而山裏的亂葬崗是經常需要焚燒的,若是一個不留神,只怕吳林就要...
那便是真的再也尋不到她了。
他怕在孩子面前太過失态,側過頭緩了好一會兒方才撐着笑看向她道:“謝謝,小姑娘,謝謝你救了我妻主,難怪她毫不猶豫地救你,你這樣善良的孩子,應該幸福地過一輩子。”
這個孩子也是災民,魏亦明心裏清楚,他回憶了些路上所看到的東西,便低頭又道:“我在青州的最東邊見過有好心的富商振粥,是不要錢的,因着這裏是城西,知道的人少,那處的食物雖不算特好吃,但好在每日都發兩次,且官府就在旁邊,很是安全。”
世道艱辛,但總有好人是在做好事的,好歹還有人施粥,他希望這個姑娘與她父親的生活能稍稍好一些。
“牙牙,我們該走了。”
遠處傳來了呼喊聲,是牙牙的爹站在客棧邊喊孩子過去。
牙牙這才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眨巴着眼睛回頭笑着同魏亦明說再見:“哥哥你真好看,和吳姐姐真般配!”
像尋常小孩一樣可愛調皮。
魏亦明笑着同她揮手道了別,出門買了點幹糧,再回客棧的時候,便已然發現吳林睡醒過來,洗了把臉整好衣領,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魏亦明走到她身邊,将老板給她的工錢塞進她手裏,才問道:“我們的行囊該怎麽準備,你的書本,衣物,什麽都沒帶出來,這樣一路走下去,只怕會出問題。”
吳林想了想問他道:“你帶了些什麽出來,給我瞧一瞧。”
魏亦明便把那籃子放在了桌上,好叫她看,他帶的都是家裏最重要的財産,吳林轉頭掃了幾眼,徑直抽出那張田地的地契道:“我們沒帶夠錢,那便先把這個當了,換下來的錢當作盤纏,也夠我們二人入京。”
不論她說什麽,魏亦明都是不會拒絕的,只是想到吳林又要沒有田地了,他便問道:“當真要賣麽,在這裏賣掉,可是很難再把它尋回來的。”
吳林笑了一下,點點頭:“賣,到它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當日下午,吳林就賣掉了這張地契,在青州城內找到幾家鋪子,買好了幹糧,二人的衣物,又買了幾本馮老先生提到過最重要的書,收拾好一切後,還剩下三四百文錢,吳林将這錢一分為二,一份自己保管,一份交給魏亦明保管,做完這一切後,方告別了客棧的老板,踏上了前往宛城的路。
來時與走時全然是不一樣的心境,魏亦明覺得青州又更美了幾分,為着要趕路,吳林拿出了自己這兩日的工錢租了輛牛車,直接載着二人朝宛城去,魏亦明便趴在車廂的窗沿邊望着眼前的一切,時不時回頭望一眼專心讀書的吳林,自己默默地笑笑,随即又轉頭去看外邊新奇的事物,在心中暗記下來,只等着下次再有機會哄吳林睡覺的時候,說給她聽。
五年未曾踏出過那座小縣城,現在出來瞧瞧,當真什麽都好玩,什麽都是新奇的。
落日餘晖下,小牛車“噔噔噔”地趕着路,終于在宛城內的街頭前停了下來。
吳林這才收好已經讀了一半的書本,掀開窗簾一瞧,發覺這路上一整排都是客棧,門前标的價格都很是便宜。
“這裏的客棧,價錢一直是這麽便宜嗎?”
吳林邊背着行囊下車,邊開口問道。
那車夫聽到這話,笑呵呵地答道:“哪裏會一年四季都這麽便宜,不過是近來進京趕考的書生多,客棧要招攬生意,所以才調低了住店的價錢,小姑娘,你不妨在這多住兩日,這裏全是與你一樣的讀書人,正是交朋友的好時候,入了京,可就沒這麽多閑功夫了,沒準今日同你一塊住店的書生,過幾日就要是今年的狀元嘞,這是誰都說不準的事,可不得多交幾個友人。”
吳林一邊笑着聽車夫說話,一邊一眼掃過街上所有的客棧,最終挑了門檻被踏破了的一家店,帶着魏亦明走了進去。
在別處見到的客棧,都是熱熱鬧鬧,唯獨這裏的,安安靜靜,吳林剛一進門,便瞧見樓底下坐着許多低頭翻書的書生,一個個正埋頭學習着,吳林走過她們面前,她們也不擡頭掃一眼。
環境不錯,适合學習。
吳林滿意地點點頭,客棧的老板這時也發現了她,拿着個算盤走到她身側說道:“咱們客棧如今只住店,不供打尖,不知客官您...”
“住店,我也入京趕考。”
吳林怕影響旁人讀書,便小聲說道。
老板瞧一眼她身後的魏亦明,似乎覺得稀奇,不一會笑着道:“我倒是很少見到還要帶自家夫郎來趕考的,客官您倒是厲害了,您家夫郎可真漂亮,您這是學業愛情兩不耽誤嘛。”
她這話一出,有幾個埋頭學習的考生便悄悄擡起頭來,瞅了一眼安安靜靜站在那的魏亦明。
魏亦明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在意,在外人面前向來只是張冷臉,可美人就是冷着臉也好看,那幾個書生看了一小會,便也在心中暗自感嘆。
什麽樣的女人,竟是有這樣的福氣。
吳林聽着老板奉承她,只是笑而不語,半晌擡頭道:“那便請老板為我們開兩間房,我在這住兩日。”
聽到要開兩間房,那老板一愣,見她身後的魏亦明倒也沒拒絕,便笑着道聲好,趕緊給她記在賬上。
兩間房!
那幾個書生聽了,很是詫異地看了看吳林,又看一看她夫郎。
這麽漂亮的夫郎都舍得開兩間房吶。
這個女人她,該不是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