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透過牆上木板間狹小的縫隙, 一縷縷照進來,林間的鳥鳴聲漸起,吳林聽着聽着, 便緩緩清醒過來。
    這一夜睡得其實還算安穩,她擡手把自己額前的頭發整理到耳側, 只是一個動作卻也略微感到受限制。
    她身邊的人閉着雙眸側躺着,呼吸聲均勻,雖是尚在熟睡之中, 可手臂仍是摟着吳林的脖頸, 與她緊貼一塊,這叫吳林做什麽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把他吵醒。
    昨日夜裏沒有看清,但現在吳林終于将魏亦明身上這件衣服看得一清二楚, 這的的确确是薄紗制成的衣裳,似是江水般的淡綠包裹着他的身軀,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魏亦明肩頭守宮砂那抹紅, 那樣顯眼, 那樣的...
    是說不出來的感覺,吳林并不清楚該如何去形容,只是順着他的肩向上望去,看着他披散在枕邊的墨發與白皙的肌膚,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生動的美。
    産生這樣的想法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覺得如今的一切都有些新奇, 愣神片刻便又側頭端詳了會,等到她再将視線移到魏亦明的臉頰時, 便瞧見他早已睜開了雙眸, 一動不動地望着她, 瞳孔微微顫動,大約是看到了吳林方才一直盯着他瞧個不停,現下有些吃驚,又有一點緊張,等二人視線相撞了,他才伸出手将吳林拉到枕邊,摟着她的脖頸,擡眸注視着她,有些緊張地問道:“真的好看嗎?”
    “真的好看,很好看。”
    吳林雖不明白他怎麽反複問很多遍,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了他。
    得到這樣肯定的回答,魏亦明方才又放下心來,自己垂眸掃視一眼,手臂用了點力,将吳林摟進懷裏,輕笑眨一下眼睛道:“這衣服不能穿到外頭去的,以後夜裏房門一關,我再穿上這個,獨給你一人看。”
    昨晚還要罵她一句王八蛋呢,早上便又好了,吳林帶着笑詫異地瞥一眼他道:“你不生氣了?”
    聽她提起這事,魏亦明哼一聲,親了她額頭一口,才小聲回答她:“本來也沒有生氣,只是在你面前有些難為情,你肯和我道歉,還肯抱我,我就沒功夫再想別的了。”
    實在是沒有辦法,太愛她了,就舍不得和她鬧脾氣鬧太久。
    早起天還不算太熱,吳林洗漱過後本想去庖屋幫些忙,但姨父卻是早早做好了飯,夏日不宜吃太膩的東西,清粥小菜就很合适,姨父還多做了些菜包子,一家人便圍坐下來,邊聽着山間的鳥鳴,邊閑談着用飯。
    吃到一半,姨父想到些什麽,眼神在二人間流轉片刻,方笑着開口道:
    “我們也不多留你們,這山裏的環境确實不好,住久了怕是多有不适,只是山裏現在結了野毛桃,甜得很,還好吃,正好可以拿來給你們路上消暑解饞用,要不要等一會兒,同咱們摘些桃子再走?我記得,公子小時候,總是很喜歡和咱們進莊子看這看那,采上滿滿一籃野果,才肯回家。”
    提到幼年的趣事,魏亦明稍稍一愣,他有些期待地笑一笑,可一時不知該不該答應,吳林端着碗喝一口粥,擡眸望了他一眼,思索片刻便道:“喜歡的話就去吧,如今時間尚且早,摘完再走,也并不會耽誤我們趕路。”
    這樣的回答讓魏亦明心裏一暖,他轉頭應下了姨父的邀請,便迫不及待地用完了飯,一手提着姨父給的籃子,另一只手緊緊牽着吳林,随着那些熟悉山路的夫郎一道前行,在林間尋找桃樹。
    樹林裏光影斑駁,吳林行走于其間只覺得惬意,尋到成片的桃樹時,一幫夫郎們便笑着往樹下鑽,吳林不喜歡摘東西,便一個人站立在不遠處,安安靜靜地注視着魏亦明像是個孩子般認真地在樹枝間找尋着成熟的果實。
    半晌,一張薄薄的紙遞到了吳林眼前,她不動聲色地拿過那張紙一瞧,發覺那是張嶄新的戶籍證明,最開頭寫着“吳林”二字。
    這是進京城必須準備的東西,也是考會試而後入朝為官時,要交給吏部的東西,吳林在家時已準備好這張紙,只是後來被人一下帶去青州,便沒來及将其帶出來,瞻海關內也有官府,她原打算在那裏重新辦,卻不想現在便已經被人塞了張新的。
    吳林側眸看了一眼,發覺是姨父正含笑看着她,便道一句:“多謝,只是這張紙,我未去官府,又如何能...”
    “不是我們,是魏公子早早給你辦的,他還不願讓你知道這事,但我與他姨母實在覺得,還是該讓你早些知道,思索很久,組織話語良久,才敢來同你說。”
    姨父望一眼正在忙碌的魏亦明,悄聲說着話,還給了個眼神示意吳林趕緊将那紙塞進袖子裏,只不到一瞬,吳林便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照着他所想的收好了戶籍證明才颔首道:“您可繼續說。”
    “你該是知道的,魏公子他如今的身份,尚且還是罪臣之子,吳林,娶這樣的人當夫郎,若是普通人還好,可你已經不是普通人了,你是亞元,你要邁向仕途,你要進京見聖上,有這樣一個夫郎,對你的前途而言,是極大的麻煩。”
    草包吳林可以娶一個奴籍的戲子當夫郎,只是為了混過官府的檢查,但亞元吳林是不可以的。
    進京的檢查仔細,上到父母,下至夫郎與孩子,通通都要查一遍。
    “他不想對你有所不利,又不想讓你為難,所以擅自在宛城替你辦了新的戶籍證明,只是沒把他自己的名字寫上去。”
    一戶人家,往往記名字時要記妻主與正夫兩個人的,只有小侍不需要寫。
    那個不肯嫁與任何人為小侍的人,為了自己的摯愛,甘願藏匿住自己。
    他有傲骨,也肯為她低頭。
    要想伴她身側,又想她前途光明,那他就必須後退一步。
    見吳林垂眸不語,姨父又趕忙道:“你千萬不要有什麽愧疚,他要入京,是他要跟你走,這是他的選擇,你不要将他這退一步的過錯算到你自己頭上去了,吳林,你該是早想到這些問題了,可你一路都未曾與他提過你要面對的困擾,便已是足夠講情義。”
    聽見姨父安慰,吳林搖搖頭道:“不是愧疚,是謝謝他,願意成全我的理想。”
    知道魏亦明做了什麽,她的心頭泛起一些酸澀,可也于這一刻,她感受到被人溫柔托起。
    聽見吳林的話,姨父溫和地笑着,望着吳林看了半晌才道:“他害怕他姨母亂講,便不讓我們透露半個字,昨日他将這證明拿出來與我妻主看了,氣得我妻主直跳,但他既已處理好了一切,我妻主也反駁不了他,只能借着幫他再細查一遍的由頭,将這紙證明扣下來。”
    望着遠處正伸手去摘桃子的魏亦明,吳林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姨父也笑了笑,方道:“這孩子的愛太炙熱,當初該是給你帶來不少困擾吧,你是個冷靜理智又內斂的孩子,昨日我從你的話語間能聽出來,或許有心動,可你還并不愛他。”
    長者的眼睛看什麽都能看得仔細,吳林不否認,只跟着點點頭,道:“确實如您所說。”
    “所以他才不敢立即與你說這件事,這事做得實在太冒險,他沒得到你的愛,也沒得到過你的承諾,便這樣讓出了一步,失去了唯一合理留在你身邊的保障,瞻海關就要到了,到那時他又必須向你全部說清楚,他有太多顧慮,可他又不敢和你說,因而我這個做姨父的,深思了一晚,便想着代他都說了。”
    姨父很認真地說着話,吳林垂頭聽着,便想到昨晚的事。
    是因為沒有感受到安全,所以想要和她關系更進一步,才會穿上那樣的衣裳嗎?
    他一直是很有耐心的,溫柔地等在一旁,等她學會做一個有感情的人,只是這一次,因為太不安全,太擔心太憂慮了,他才會想拿自己當催熟劑,催熟她的感情。
    但是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他又不好意思全部叫吳林看見,才會有惱又急的,喊出來一句,她是個王八蛋吧。
    從未見過這樣可愛的人,她說的可愛,是可以去愛。
    但是她當真能愛一個人麽?
    “姨父,我一向覺得,愛是會消散的東西,我親眼見過那樣狼藉的時候,他是值得我愛的人,我明白,可我一想到,這樣的愛會有消失殆盡的那一天,就不敢去愛。”
    她頭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困惑,歪着頭望着魏亦明,陽光灑在他身上,他駐足望着桃子時綻開令人晃神的笑,他熠熠生輝。
    姨父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道一句:“正是因為愛會消散,所以才要更珍惜如今的每一分,在它沒有消散前給予回應,不是麽。”
    這是從沒聽過的話,吳林想一想,輕聲道:“是這樣麽。”
    她半晌沒說話,姨父聽見別人的呼喊聲,便也提着籃子上去幫忙,魏亦明轉頭見她一個人站在那裏,便徑直從籃子裏挑出個最大最紅的山桃,邊走向她,邊低頭用袖子不斷擦拭着那桃子的表面,湊到她身旁時方滿懷期待地小聲道一句:“這是我采的桃子,應該很甜,你要不要先嘗一口?”
    他面頰微紅,額間有細小的汗珠滑過,呼吸時便有溫熱的氣息包裹着吳林,望着他片刻,吳林沉默不語,這反倒叫魏亦明慌了神,他微微皺眉看了眼身後的姨父,繼而回身問道:“是不是姨父和你說了些什麽?”
    看見他這樣有些慌亂的樣子,吳林笑一笑道:“确實是說了些話。”
    魏亦明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正在思考要怎麽解釋的時候,吳林突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趁他順着她的意思乖乖低頭的瞬間,望着他微抿着的唇親了上去。
    有比桃子更可口的東西。
    濕熱的觸感,香甜的氣息,他微顫的睫毛,他眼眸中淡淡的霧氣,吳林什麽都能感受到,也什麽都能看到。
    大腦空白了一瞬,魏亦明忽然感覺自己正在做夢,下一刻他卻毫不猶豫地緊抱住她,躲在樹後,被她壓在樹幹上,也不管手裏的桃子一骨碌掉在地上,只心甘情願地讓她索取她所想要的東西。
    可是吳林不懂親吻也是需要換氣的,等到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時,才稍稍離開他的唇,看着他側頭小口吸氣的樣子,忍不住輕笑一聲。
    魏亦明只感覺心要跳到嗓子眼,可他還是忍不住笑着湊到她唇前,小聲問道:“吳林,你是不是,更喜歡我一點了?”
    遠處是夫郎們吵鬧着摘桃,吳林看着他閃亮亮的眸子,笑而不語,只點點頭。
    魏亦明垂眸望着她,吸氣時身子有些微微顫抖,他用手指摩挲着吳林的唇,用只有她可以聽清的聲音呢喃道:“還想要親吻嗎,吳林,只要你說想,親多少次都可以,我就在這裏。”
    吳林不說話,可眸中不起波瀾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動聲色地挪到了他的腰間,在他的縱容之下緊緊摟住了他。
    “你想的,對嗎?你是想要我親的,你是想的。”
    魏亦明溫柔地笑着又吻了上去,把自己當作最甜美的桃,讓她品嘗無數口。
    他就要她無數的吻,要她不由分說地摟住他,将他緊緊抱住,在讓他喘不過氣的那一個瞬間,他便覺得他可以離吳林的愛更近一步,他要的更多,還要再多一些。
    他就是如此渴望吳林的愛。
    采完桃子,便到了要下山的時候,魏亦明這時候想要悄悄去找姨母把扣在她那的戶籍證明要回來,吳林這時候才拉住他,從袖子裏一掏,徑直拿出那張紙來。
    “姨父已經同我說過了,你無須再白跑一趟。”
    吳林邊背起行囊邊同他說道。
    其實魏亦明在山林裏時便隐隐感覺到吳林大概是知道這些了,想到她方才做的事,忽而安心了些,道一句:“戶籍歸戶籍,我還是你夫郎,這是誰都不能改的,再者,我不是腦子稀裏糊塗只為着你一人就一定要這麽進京的,我也有事要在京城裏做,你可別又講我不清醒。”
    反正他說什麽,吳林都不反駁他,只點頭道:“對,是這樣。”随即便背起行囊,拉着他往屋外走,只是走了幾步想到什麽卻道:“但也不能一直是這樣,戶籍這個事,我總是會把它解決好的。”
    要讓自己喜歡的人堂堂正正站在她身邊。
    這就是一句承諾,君子一諾千金,魏亦明明白其中的重量,多日以來的焦急頓時便消失殆盡,他揚着嘴角微笑着輕聲道一句好,便跟着她出門,與姨母姨父道別之後,方走向下山的路。
    需要數十日才能走完的山道,另找捷徑,一日便可抵達。
    山下是瞻海關,由此關長驅直入,一路向前,便是這個國家最繁華的所在,京城。
    京城會試,由翰林院接手,自出題至貢院的號棚,每樁每件都有專人負責,需要緊張籌備數月,才可迎來由四面八方趕來求一個遠大前程的考生們。
    它是龍門,一旦躍過,鯉魚成龍,扶搖直上,留在京城內光宗耀祖。
    翰林院書房內,今年會試的最後一個題目終于被人寫下,滿頭白發的女子頗為滿意地放下毛筆,仔細瞧一眼紙上的字。
    “周大人,今年的會試,只有不到數日,您的題,可否都出好了?”
    書房前有人問道。
    “出好了,拿去即可。”
    白發女子起身說道。
    門外的人這才推開門,走進屋內接過那張紙,只浏覽一眼便開口笑道:“有趣,當真是有趣極了,前頭的問題每一個都值得細細斟酌,最後這篇文章的題目,不愧是您,下官佩服。”
    周大人也跟着笑片刻,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我當真是有些好奇,今年甲等第一名,該會是什麽樣的人,又是以何種角度,作出這最後一篇文章的呢?”
    “咱們就且等着,過幾日便可知。”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點少,主要是下午有事出去忙了,終于到會試了,哎,搓手手,戶籍這個問題,以後肯定會好好解決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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