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将曉, 官府的大門開啓,有士兵騎馬,一路疾馳, 驅趕着路上正吆喝着做生意的商販。
    “朝廷命官奉旨督查,閑人退避!”
    一陣噠噠馬蹄聲後, 便讓出條開闊的道路直通酒樓的大門,衆官員今日早了半個時辰當值,人人穿戴整齊, 按規矩站成兩隊等候在官府門外, 只眼巴巴地微仰着頭朝遠處張望,雙手攥在袖子裏,都有些莫名地緊張。
    辰時,天光大亮, 道路兩旁擠滿了想要瞧一眼朝廷大官真面容的百姓,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如同過節時一般熱鬧。
    “哪一位大官, 這般大的排場。”
    “說是朝廷新貴。”
    “管她什麽新貴呢, 世道不好,什麽官上任苦得都是老百姓。”
    ...
    酒樓敞開大門,吳林身着官袍在侍從的簇擁下坐上轎子,一路受人注目,聲勢浩大, 在一陣此起彼伏的“恭迎吳大人”問安聲中從容不迫地雙手背後, 擡頭掃視一圈,循着官員引路的方向緩緩踏進了門內。
    官府內早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吳林一來, 便有官員捧着各項差事的名冊呈到她面前, 一面有人向她一一解釋,一面有人要替她端茶倒水。
    “快,快把剛沏好的茶拿來,還有點心,大人定是還沒有用過早飯吧,這不打緊,咱們已差人去備飯,下官們一倒伺候您用飯,還望您不要嫌棄。”
    那為首的官員陪笑躬身說着,吳林擡眸掃一眼衆人,方客氣地道:“我也不需這麽多人伺候着陪飯,一兩個也就夠了,若是數十雙眼睛盯着,反倒是吃不下飯了。”
    吳大人說得對,她們怎麽就不考慮周全呢!那為首的長官懊悔似的拍一下自己的腦門,讪讪笑着給她賠不是:“您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大人既是說只留一兩個,那不如就由我...”
    “我來,我來如何,吳大人您瞧瞧我,我來伺候您用飯。”
    “我來我來!大人我來即可...”
    那為首的官員尚且還沒有說完,便有不少人從隊伍中掙紮着伸出手,邊嚷嚷着邊往前挪動。
    吳林瞥一眼,見到那舉手的人中有聞梅,斟酌片刻便用指尖點了她的方向:“就她吧。”
    那沒被點中,未能讨到一個巴結谄媚的機會的官員便只得遺憾地站回隊伍裏,聞梅嘿嘿一笑,約是早就意料到這樣的機會該是她的,因而也沒有特別驚喜,只雙手蹭蹭衣袖,将手心的汗擦幹淨了,方快步上前,站在吳林身邊給她端上茶盞,恭敬地說道:“請大人用茶。”
    吳林漫不經心地伸手取過茶盞,低頭喝一口,嘴角輕微一揚,颔首道:“不錯。”
    這樣好的态度,那生意多半是成了,聞梅心裏樂得要開花,面上卻是不多顯露,咳了咳便又站直了身子,在吳林身側像是個驕傲的狗腿子,小眼神瞟一瞟,啥也不說。
    沒多時,便有人收拾過了桌上的名冊,端上諸多精致的點心與粥,吳林喜靜,衆人行禮後便也退下,只聞梅一人站在一側,督促着下人盛過粥後,又咧嘴笑着将碗捧到吳林面前:“大人請用粥。”
    “你倒是很聰明呢,做事也是乖覺得很,只在小小一處省城做官,着實是委屈你了。”
    接過粥喝了一小口,吳林慢悠悠地誇她一句。
    “哎呀呀,多謝大人誇獎,下官實在不敢當...只不過,大人,昨天那事...”
    聞梅剛試探性地說一句,吳林便擡手阻攔道:“公私分明,私事總是不好在官府內說的。”
    是她太心急了,這會就想将生意談攏,竟是連場合也不顧,聞梅趕緊點頭道:“是是是,下官愚鈍,險些誤了大事,下官絕不在外提起,下官今日晚些時候再...拜訪您一下,您看如何?”
    房中安靜半晌,只能聽見碗勺碰在一起時發出的一點聲響,聞梅站在那等得手心就要出汗了,吳林才不緊不慢地擡頭,意味深長地笑笑:“我正缺個人晚上來同我閑談,您若要來拜訪,我自是歡迎。”
    在官場混,最要緊的就是聽懂別人的言外之意,這話落到聞梅耳朵裏,便是“成交,今晚來我房裏給錢。”
    穩了!這樁生意穩了!聞梅開心得要飛起來,只趕忙拿筷子給吳林夾塊點心,回應道:“好,好!下官明白,下官今晚就來陪大人您閑聊,下官一定來。”
    入夜,酒樓處處挂着紅燈籠,那泛出的光便叫人暖意融融,聞梅穿着一身簡單的常服,手裏夾着個木匣子,左右瞧一眼,便混在人群裏順着往樓上走。
    吳林依舊住着昨日那一間房,門口的侍從瞧見她,像是提前得過交代似的,朝她恭敬地點點頭,便轉身将屋門拉開一條縫,做個手勢迎她進去。
    聞梅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才帶着一臉笑走進去:“給吳大人問安,大人,下官來了。”
    屋內點的燈不多,光線有些許昏暗,吳林早已換下了白日裏穿的官袍,穿着身寬松的衣裳坐在椅子上品茶,今日她卻是沒有摟抱着那美人了,那美人不在她身側,聞梅不經意地一瞥,便只能看見有人正躺在床上背過身去,睡得正香。
    約是她的美人睡着了吧,聞梅随意地想想,便又專注着正事,躬身作揖道:“吳大人,下官照着您說的來了,下官還帶來了您想要的東西,您要不先瞧瞧看,看看您可否滿意?您若是不滿意,下官就再加,加到您滿意為止。”
    她說話間便将手臂夾着的木匣子放在桌子上挪到吳林面前,吳林輕笑一聲,手腕輕用力,便将那匣子打開。
    那是厚厚一沓的銀票,吳林拿出來數了數,不算特別多,加起來共一千兩銀子。
    官員的俸祿自是品級越高,領得越多,可像吳林這樣品級的,每年的俸祿也就一百多兩銀子外加四百石的米。
    這個聞梅卻一口氣拿出一千兩來,還敢說什麽,若是不滿意,便加到她滿意為止。
    真是沒少賺吶。
    可吳林面上卻仍是笑眯眯的,開口輕聲問道:“聞大人,這麽多吶,我有些搞不懂了,您也是要在我這...買東西麽?”
    一聽給得算多,聞梅倒是松口氣,回答道:“正是如此,您滿意便好,往後若是您還有需要,那下官再多給您送些,只要有那什麽...什麽都是好商量,大人你說對不對?”
    聽見她說這話,吳林也是一副明白了的樣子,笑着指一指她:“确實是如此,萬事好商量嘛,不過,我這的東西可實在是多,你要買哪一份?”
    賣的東西多?她該不會,不止賣鄉試的題,就連縣試,會試的題都能賣吧?不過想來也是,她是翰林院的掌院,這些事都是她做主,她若想要,底下人勾一勾手指頭便給她遞上來。
    聞梅真是又羨慕又開心,她羨慕吳林賺錢不費吹灰之力,更開心自己能傍上這麽一尊佛,兩眼放着光,巴巴地湊上去道一句:“大人,我要買的也簡單,我要買鄉試的題目。”
    “鄉試的題目,你确定只買這個?”
    吳林微眯着眼,身子向前傾,低聲問道。
    聽到她的問話,聞梅趕忙點頭道:“正是,我只買這個便夠,您也是知道的,我能管得到的,也就只有鄉試嘛...”
    得到了這個準确的答案,吳林低頭笑了會,好半晌颔首道:“好。”
    “終于叫我抓住了。”
    這兩句話叫聞梅的心情一個起伏,她尚且還沒反應過來,吳林便冷着臉說一句:“人贓并獲,可以抓了。”
    她說話間就将那匣子往自己身前一挪,“嘭!”一聲将那匣子合上。
    聞梅聽見這話心下頓時一驚,踉跄兩步的功夫,便看見床上躺着的那人“騰”的起身,幾步便到她面前,控制住她的雙手,将她按在桌子上。
    “什麽人!你是什麽人!”
    聞梅一吃痛,便吓得大叫起來,她掙紮着側頭,竟是看見李縣令那張臉。
    是李琴!
    竟是李琴!
    “聞梅,你賄賂朝廷要員的銀子在這裏,聽到你直言要買題的人證也在這裏,人證物證皆在,你還有什麽想要解釋的麽?”
    吳林輕籲出一口氣,低頭喝一口茶,帶着溫和無害的笑再度擡起頭來,只是那笑意不達眼底,她眸光冰冷,像是在望着一個死人。
    “我不服!我不服!好啊,是你們下套,你們下套害我!是你這個狗官叫我來給你錢的,你要治罪,你怎麽不治自己的罪,你才該被抓起來!”
    聞梅氣得一張臉通紅,吳林側頭望她一眼,粲然一笑道:“我哪句話讓你給錢了?你倒是明指出來。”
    這話倒是叫聞梅呼吸一滞,她好像确實沒有明确地說過,她要聞梅給錢。
    是聞梅一直以為她在暗示,故而将銀票呈上來了。
    她說她什麽也不缺,她允許她晚上來拜訪,她問她給這麽多是要做什麽,對呀,她哪句話是直接要聞梅給錢了呢。
    想到這裏,聞梅氣得渾身直顫,忿忿地擡頭瞪她罵道:“我也并未得罪過你,更沒礙着你的仕途,你為何要坑害我!”
    她話畢,吳林卻也沒急着說話,只是抿唇再度打開匣子,抽出那一千兩銀子到眼前望了望,慢悠悠地說道:“一千兩銀子,這大約是你在鄉試上動手腳賺到的,這麽多錢,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個書生被你坑害,光明的前途葬送在你的手裏。”
    吳林說着話,将那銀票一撩,冷笑一聲道:“只可惜,你命也不好,撞上我了,我正是被你所坑害的書生中的一個,你差點斷送了我的仕途,這又怎麽能說是沒得罪過呢?這可是深仇大恨呢。”
    這話說完,聞梅眨了眨眼,臉色早已變得蒼白,半晌才弱弱地問一句:“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吳林俯身瞧她一眼,緩緩道:“我是如何知道的,又哪裏需要你管?你只管乖乖招供就是了,李大人,還請您的侍從進屋把她押下去,暫時先關起來。”
    聽見她吩咐,李琴立即轉頭喝道:“還不快進來!”
    只一刻,門外的人便一齊推門而入,兇狠地瞪着聞梅,一人攥住她一只胳膊,拽着她便往屋外走。
    門外熱鬧了一小會,終是再度安靜下來,吳林再度坐下,低頭喝口茶緩緩,便開口道:“此番多謝李大人相助。”
    李琴聽到這話,笑着搖搖頭:“這都是大人您的主意,我不過照着做罷了,并不是多大的幫助,我如今還要恭喜大人,您終是将惡人繩之以法。”
    “是啊,接下來便不難,審問一番,要她把從前做的事皆吐出來,這樁事才算了結。”
    吳林指尖輕敲過桌面,思索着回答道。
    “這接下來的審問便極其簡單了,大人若是放心,交給我們即可,相信不出幾日,她便可将一切和盤托出。”
    李琴做事一向靠得住,只是吳林卻也有自己的想法。
    “一來,她犯下的罪極重,審問過後理應由陛下判罪,二來,同她做過交易的怕是不少,其中有多少人如今在朝為官仍是個未知數,因而我打算把聞梅押回京城,由刑部細細審問一番,沒準能從她這撕出個口子揪出不少。”
    審問犯人必是要交由刑部,她是翰林院的人,自己動手便是濫用私刑。
    能出錢行賄的,必然不會是日日省吃儉用的老百姓,而是些名門望族,這樣的人進了朝廷,多半也是站在王相一黨,與同樣出身名門的人混在一道。
    如果能把她們揪出來...
    此事不能聲張,不可驚動外人,今晚的事,必不會讓剩下的官員們知道,明日聞梅便會以生病尋醫為由暫且離開官府,等審問完之後一切方可公之于衆。
    吳林垂眸思索着一切,只李琴聽過她的話後像是恍然大悟地樣子,笑着作揖道:“大人思慮周全,下官佩服,不知大人何時動身返京?”
    “明日便出發,你且放心,你在縣令這一職上的任期已滿,且捉拿聞梅一事立功,算是過了考核,我請示一番,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你便可升遷。”
    得了準信,李琴自是放心,作揖行禮後方道:“那一切就有勞吳大人的了。”
    吳林點了點頭以作回應,思索半晌便道:“還有一事,我想請李大人幫我。”
    ——
    這一屋子鬧騰了片刻,隔壁的屋子卻是一直安靜着,魏亦明躺在床上側身小憩片刻,再睜眼時便瞧見吳林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朝床邊走來。
    “人已經抓到了麽?”
    魏亦明邊輕聲問話,邊把被子掀開一角拍了拍,示意吳林躺進來。
    “抓到了,正關着,之後帶回京審問。”
    被窩裏暖哄哄的,吳林一躺下便覺得一日的疲倦消失殆盡,說話間便側身摟住魏亦明,明明屋內黑漆漆一片,她還能熟練地尋到魏亦明的唇,小啄幾下便微微一頓,片刻後才道:“怎麽還是這麽甜。”
    聽見這樣的話,魏亦明“撲哧”笑一聲,雙手繞住她的脖頸将她拉進懷裏,低聲道:“昨日你不是很愛吃唇脂麽,可是外頭做的吃多了不好,我今日便尋來花汁配着蜂蜜做了點,就做出來給你吃的,你怎麽吃都無事。”
    一點生活的小樂趣罷了,如果能讓吳林更開心,他當然就會花心思去做。
    吳林聽着輕笑一聲,道一句:“再讓我嘗嘗看。”便俯身吻上去,吻到她聽見魏亦明開始輕喘着氣才肯松開他,滿足地笑一聲:“确實很好吃,還很香。”
    看到她滿意,魏亦明垂眸無聲地笑了笑,摟着她還未說些什麽,便聽到門外有人低聲道:“主君,一切都安排妥當,明日一早便能歸京。”
    主君?這向來是家裏下人喊一家之主的稱呼,魏亦明正疑惑間,便聽見吳林側頭道一句:“好,你們也去歇息吧,明日便要開始趕路。”
    等到門外安靜下來,魏亦明才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成主君了?”
    “就剛剛,李大人出自書香門第,家裏少不了下人和随從,我出了錢,托她幫忙轉給我一批簽了死契的下人,帶着一同回京,日後的生活也方便一些。”
    從前是錢不夠還勢弱,因着害怕找的人不可靠,故而為官後連家裏的下人都不敢找,如今有李琴從中幫忙,她才好找到來自京城之外,背景幹淨且口風嚴實的随從。
    家裏到底還是需要些幫手的,如今官做得大了,瑣事繁多,她與魏亦明兩個人自是料理不過來。
    聽到是這樣找來的,魏亦明自也放心,剛點點頭便感覺到吳林牽過他的手吻了幾下。
    “你為我做了很多事,如今也可以歇一歇,我離京前還特意選了處大宅子買下,那地方人少且安靜,那是我們自己家,還很安全,你平日裏想看書便看書,想刺繡就刺繡,誰都不能拘着你,自由自在的。”
    是想給他更好的,是想讓他過得更好一些。
    魏亦明聽着這話,鼻尖有些發酸,湊過去輕咬一下吳林的唇,學着她的語氣小聲呢喃道:“真甜。”
    吳林有些懵:“我又沒擦那唇脂,哪裏會甜。”
    再親一口,魏亦明垂眸用手指溫柔地點一點她的唇,笑着解釋:“我不是指那樣的甜,我是說,你說的話甜。”
    “甜到我心坎裏去了。”
    ——
    早春,金銮殿上才再度瞥見吳林的身影。
    聖上倒是面色如常,也不急着過問吳林督查一事的結果,而吳林也只是站在朝臣之中未提只言片語,她歸來的第一場早朝,竟就是如此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一到散朝的時候,才有官員圍上來問侯幾句。
    “吳大人你離京得突然,倒叫我們全然沒有預料到,原來只是回省城督查,卻是叫我們擔憂許久。”
    “是呢,大人這一路可平安?過節時您錯過了宮內的宴會,這當真可惜。”
    ...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吳林擡眸想了想,半晌道:“多謝各位關心,我一路平安,這次的差事,原也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大事,只是如今尚未解決,待解決完之後,我必上酒樓請客,與各位閑談一番。”
    待吳林與人交談完走出金銮殿,周崚與周啓母女二人才從一側慢悠悠地往殿外走,只是走到一半,那周啓聽了母親轉頭一句悄悄話,便停在了原地,側身給了那幫官員一個眼神。
    吳林出了金銮殿還沒幾步,方才圍着她問侯的那幫官員忽然簇擁着她,架着她笑着往前拉。
    “吳大人,幾個月不見了,走那麽急做什麽,不要等差事解決了再去酒樓喝酒,現在去也成吶,同我們一起喝一杯。”
    “是啊是啊,都是同僚,一起喝一杯快活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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