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尚書房內卻是亮如白晝。
聖上面無表情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側頭聽着宮人與她一一彙報, 半刻後方開口:“所以确有其事,吳林說的話半點不假。”
宮人膽怯地擡頭看她一眼, 點點頭道:“回陛下的話,确實如此。”
房內頓時安靜下來,聖上随即将手中的珠串抛至桌上, 閉眼深吸一口氣, 嘴角扯起一點玩味的弧度笑了一聲。
“陛下,尚書令大人求見。”
“讓她進來。”
聖上擡手示意宮人們退下,一陣推門聲後,尚書令垂首躬身, 緩步進屋,跪地行禮:“陛下萬安。”
尚書令和周太傅算是朋友,聖上垂眸打量她片刻, 随即問一句:“所為何事?”
“陛下, 近兩日科舉舞弊案一事牽連出的官員不少,如今許多官職上皆有空缺,臣特來請示陛下該如何安排。”
聽見是安排官職,聖上便徑直伸手:“拿名冊來給朕看看。”
那薄薄一本名冊上皆是如今有空缺的官職與差事明細,聖上從頭到尾迅速翻閱一遍, 思索片刻方道:“旁的職位便也罷了, 直接從下頭往上挑人即可,只是吏部有空缺, 此事不能馬虎。”
吏部, 六部之首, 總管文官的任免,升降與各項事宜,職位重要至極,從前吏部尚書一職由王相一黨的人擔任,如今權力收回,聖上自然要慎重安排。
斟酌片刻,聖上突然注視向尚書令,問她道:“你覺得,這個職位該給誰最好?”
縱使為官多年,可一旦陛下問話,尚書令仍舊會沒來由地緊張一陣子,半晌才強撐着笑猶豫地作揖回答:“臣以為,此職務重要至極,該由陛下的左膀右臂擔任此職,想來...周太傅是最合适的。”
尚書令此番回答也無可厚非,畢竟周太傅在朝多年,身上的職務衆多卻樣樣都能做得極好,舉薦她不會出錯,更何況她是聖上跟前的紅人,舉薦她,陛下絕不會不高興。
此話一出,聖上緩緩站起,俯視着尚書令,眼睛一眨也不眨,似笑非笑地問一句:“周太傅?此前禮部的事宜皆由她來打理,如今也要來吏部了麽。”
話畢,尚書令藏在袖子裏的手便顫抖起來。
好像說錯話了,可是為什麽會說錯話呢,周太傅剛解決完科舉舞弊一事,陛下不嘉獎她一番也就罷了,為什麽會...
“回陛下,是臣疏忽了,周大人早已身兼數職,定是無暇打理吏部事宜,臣以為,定然是有更适合的人選。”
見勢不對,尚書令便趕忙改口,見她這麽說,聖上才再度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模樣,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問道:“那是誰呢?愛卿不妨說說吧。”
誰呢?現在舉薦誰才能不惹聖上生氣?尚書令腦中想過周啓,只是一想到方才聖上對周崚的态度,便不敢再提這對母女,最終只得試探似的低聲道:“吳大人...?”
吏部一職極為重要,朝廷之內時常有人身兼數職,但又是掌院學士,又是吏部...
聖上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坐回椅子上,伸手一揮道:“你退下吧。”
找到能退出去的機會,尚書令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擦一擦額前的汗,低語一句:“臣告退。”方一步步退到屋外。
“嘎吱”一聲,門再度關上。
聖上低頭抿一口茶,手漫不經心地一勾喚來貼身宮人,沉聲吩咐道:“傳朕口谕,讓吳掌院暫代吏部尚書一職,一切與平常無異,每日照舊在翰林院當職。”
屋外黑漆漆一片,尚書令徐徐踱步,腦中細細想過陛下方才的一言一行,轉頭對自己的随從吩咐道:“去給周太傅捎一句話,陛下如今對她的态度大有不同,叫她千萬當心。”
第二日,吳林暫代吏部尚書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此事令百官議論紛紛,聖上一黨內最得她信任與重用的一向是周崚母女,吳林雖為新貴卻仍是不及,可如今這差事卻是落在了吳林頭上...
“如此重用一個新人,怕是會叫老人寒心吧?”
“這麽快就要她去吏部,來日誰是宰相,如今竟是說不準了。”
...
朝廷上有事,百姓們自然也愛在茶餘飯後的功夫談論一番,吳林與柏淵坐在家食肆內,面對面正低頭吃着飯,聽見議論聲,柏淵免不了要擡頭,眉毛一揚眼睛直瞪,下巴擡一擡朝吳林示意。
“我可是按照約定請你吃飯,你不想吃就回家,不要擠眉弄眼。”
吳林頭也不擡,只拿筷子夾了魚肉送進嘴裏,出聲提醒她一句。
柏淵聽見這話“啧”一聲,随即趴在桌上小聲道一句:“我又沒說不吃,還有,你怎麽這麽不夠意思,說是請吃飯,我以為你會請我去你府上吃飯,怎麽就只是家小食肆,連酒樓都不算,你真是越有錢越小氣。”
吳林算是朝廷內與同僚最疏離的高官,從不請人回家,也不上門做客,同僚即是同僚,散值後便鮮少來往,柏淵雖是好友,卻也未曾去她府裏吃過飯。
聽見她抱怨,吳林擡頭淡淡地看她一眼,柏淵一瞥便拿起筷子:“你別瞪了,我吃,我馬上吃。”
“可話又說回來,陛下的人如今這麽多事,王宰相那一頭不管管?我瞧着她們許久未曾蹦跶了,王相損失這麽多,愣是什麽也沒做。”
“誰曉得呢。”
食肆內有人提及王相,吳林動作頓了下,卻并未多言,只等用完飯,出門上了馬車後,才對柏淵道:“連老百姓都看出來了,王相近來過分安靜,這樣屬實不正常。”
柏淵側頭看她一眼,颔首道:“我也如此認為,你有想過她會以何種方式反擊麽,早做猜測,咱們也好早準備。”
車廂內安靜半晌,吳林老實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大約是只有見招拆招的份。”
暴風雨前是格外平靜,王相連遭重挫,再反擊時必然不會是普普通通的挑事。
——
初夏天亮得早,蟬鳴聲此起彼伏響徹整個院落,吳林洗漱過後便坐在桌前,趁着沒上朝的一點時間把昨日做完的差事從頭至尾細細檢查一遍。
有下人進來将清淡的早飯一一端上桌,吳林低頭瞥了眼,便徑直拿碗綠豆百合粥挪至身前,邊攪動着粥,邊擡手翻過簿冊的一頁。
自她暫代吏部尚書後,身上的差事就增加了一倍,熬夜熬半宿來處理公務乃是常事,忙到手裏捧着飯碗卻又來不及吃,這樣的事總會發生。
手裏的勺子突然消失,吳林緩過神來,轉頭便是滿滿一勺子的溫粥送到她嘴邊。
魏亦明不知何時坐在了她身側,見她轉頭嘴角便揚起一點細小的弧度,輕聲催促:“快些吃,不要把自己餓壞了。”
夫郎送到嘴邊的粥,自是要乖乖吃掉,吳林笑着擡眸望他一眼,身子前傾便要張嘴将粥咽下去,只是那握着勺子的手突然一轉,魏亦明面上挂着溫柔的笑意将頭湊過來,趁着她傾身時在她嘴唇上淺啄幾下。
這自是比粥還要可口,吳林反應過來時,魏亦明已是帶着滿足的笑容起身,顫着睫毛似乎很是無辜,只将勺子送到她嘴前小聲道:“我幾天沒親到你,實在有些忍不住,現下可以好好用飯了,快些吃,吃完還要上早朝。”
吳林抿唇低笑一聲,就着他送來的勺子吃了飯,方捧着他的臉,在他額頭落下一吻,輕聲道:“是我疏忽,好幾日都忘了親你,等今日散朝回來,我讓你親個夠,好麽?”
魏亦明寵溺地蹭一蹭她捧着他臉頰的手,笑着柔聲道:“好,一定要說話算話。”
用完飯後整理過官袍,随從便從府內的馬廄裏牽出馬來,夏日天熱,早不适合坐轎子,吳林練了些時日便學會騎馬,如今便一直以馬代車,靠它上朝散朝。
“恭送主君。”
下人們見到也是一一行禮,大門“嘎吱”一聲打開,吳林與下人交代過幾句話後便轉頭出了府。
吳府外是鬧市,但吳林剛一出門,便發覺今日格外安靜。
安靜得可怕。
她擡頭掃視一圈,便發現街上并沒有吆喝着做生意的小商販,也沒有上街買菜買飯的百姓,唯有...
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各處牆角內,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也齊刷刷地擡頭望向她。
吳林的呼吸一滞,向前幾步正欲開口,便見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以極其兇狠的目光盯向她。
“瞧她的官袍,是大官,是朝廷狗官!他爹的就是這些人!”
人群中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主君,主君快回來!你們快護住主君!”
吳府內的下人猛然發覺不對勁,立即出聲呼喊,吳林自己也是反應極快,迅速倒退幾步轉身往府內跑去。
但是來不及了,這些人早做準備,“啪”一聲便是顆石子落在吳林的肩頭。
越來越多的人從各處逼仄的牆角湧出來,憤怒地吼叫着靠近,投出來的石頭又哪裏是幾個随從伸手便能擋住的,只是吳林還沒痛幾下,便被人牢牢抱在懷裏護着,幾步奔回府內。
“先關門,安好門闩,今日府裏的正門誰都不許開。”
抱着吳林的人沉聲吩咐道。
“狗官!全是狗官!”
大門緊閉,可門外的叫嚷聲并未停止。
吳林緊咬着唇沉默片刻,便感覺到抱着自己的人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撫過她的肩膀,啞聲問一句:“疼不疼?有沒有傷到哪裏?”
擡眸,映入眼簾的便是魏亦明的臉,他心疼地望着吳林,見她搖頭便松口氣,繼而以極其複雜的眼神望一眼緊閉的大門。
“不要光問我,你幫我擋那麽多石子,你疼不疼?”
吳林牽過他的手,嚴肅地開口問道。
魏亦明微微一愣,他剛想搖頭,吳林便擡手觸上他的後背,随處輕輕地按了一下。
這一按便叫魏亦明倒吸口冷氣,垂頭摟住吳林,靠在她的肩上,顫聲在她耳邊說一句:“疼。”
好久沒這麽痛過了。
吳林回摟住他,好讓他能完全倚靠在她的身上,一邊拉着他往屋裏走,一邊轉頭對身側的随從道:“去把府裏的藥都找來,我親自為他擦。”
府外是叫罵聲連天,屋內也是忙作一團,上門闩的上門闩,尋藥的尋藥,人人都慌慌張張的,吳林強忍着心中的萬種情緒進了屋,不由分說地抱住魏亦明坐在床沿邊,擡手褪去他的衣衫。
魏亦明一個激靈,忍不住伸手纏繞着吳林的脖頸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頭,啓唇輕呼出一口氣。
白皙的肌膚上有從前挨過鞭子後的舊傷疤,如今還青一塊紫一塊,也不知是哪塊石頭的尖角戳破了他的皮膚,有血滑過他的背,吳林伸手想擦過去,最終卻未能下手。
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溫熱的呼吸灑在她臉頰旁,魏亦明側頭察覺到她面色的改變,輕聲安撫她道:“已經不是很疼了,不出三日便能好。”
吳林對此不作回答,只擡手拿藥,随即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塗上去,柔聲道:“我會很小心的上藥,但是如果讓你覺得疼了,要記得與我說,好麽?”
魏亦明睫毛輕顫幾下,将她摟得更近,垂眸“嗯”了一聲。
就像是在小心又謹慎地觸碰着自己的稀世珍寶,吳林用這輩子最輕的力道一點點觸過魏亦明身上的每一處傷,上好藥後又伸手拿過他的衣服緩緩披在他的肩上,側頭在他脖頸間親了兩下,方低語道:“好了,沒事了。”
魏亦明沒有動,只點了點頭,用臉頰蹭了下吳林的頭發,舍不得松開她。
“主君,宮裏來了消息,今日的早朝停一次。”
吳林正擡手撫過魏亦明披散着的墨發,聽見這消息擡眸看一眼門外,道一聲:“我知道了。”
只是她剛說完話,便忽覺得蹊跷,趕忙問一句:“門外的人進不來,宮裏如何傳的消息?”
“回主君,方才有官兵驅散過路邊的流民,勉強讓出條道,這才将宮內的聖旨傳進來,只是現下門口便又堵住了,想再進來怕是難。”
吳林沉默不語,魏亦明側眸望她,提醒一句:“那應該是...”
入夏了。
是月牙江再起洪災。
“有些蹊跷,但我暫時還說不上來,昨日還好好的,為何今日一夜之間京城裏便有了災民。”
吳林心頭一緊,深呼吸一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方擡頭對門外的下人問道:“可有人早上出府過?知道外面的人是何時來的麽?”
聽見這問話,下人一時之間還有些愧疚,躬身道:“主君,早上是有人出府過,當時便察覺街上的流民頗多,只是當時那些人并未有任何反應,因而也無人上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才使得夫郎受傷,我們甘願領罰。”
吳林側頭望一眼安靜伏在她肩頭的魏亦明,方開口道:“這事不算你們的錯,但絕對不能有下次。”
府外的叫罵聲斷斷續續,吳林聽了半晌便做下決定,小聲對魏亦明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要進宮面見聖上,将此事處理好,妥善安置外頭的流民。”
魏亦明不希望吳林在這麽危險的時候出門,但他也同樣希望流民能得到妥善安置,掙紮片刻,他只能親吻過吳林的臉頰,擡眸道一句:“可以從側門出去繞道進宮,但是要注意安全,別受傷好不好。”
他就這麽一個要求。
“一言為定。”
——
“城南與城北的流民最多,商鋪不能開張,學生沒法上學,官員受到的影響更為嚴重,半數不能正常出府,陛下,這是暴動吶!”
吳林剛至尚書房內,便聽見站在最前頭的尚書令開口說話,像是十分為難。
“此事頗為蹊跷,北境月牙江離京尚遠,今年如此異常,底下的各州各省怎麽不上報?”
“往年皆沒有上報過,今年自然也不會上報,只是現在還沒到最嚴重的時候吶,這暴動來得...不對勁,從北境到京城至少要兩個多月,這些人是如何來的?守城門的士兵又是如何敢放的人?”
底下人議論紛紛,吳林默默聽着,并未講出什麽話來,只是擡頭瞥一眼聖上,便發覺她面色凝重,隐隐帶着怒意。
“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門外一陣呼喊聲,衆人側頭看去,便瞧見個帽子都戴反的官員倉皇跑進屋,跪在地上大聲道:“陛下,王宰相同數十位朝中老臣,以百姓暴動為由,跪在金銮殿外,懇請您退位!”
作者有話說:
本來以為好肥,結果寫出來一點也不肥。。。那明天必須很肥很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