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聖上退位?
    吳林聽見這話眉頭皺了皺, 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話來。
    “荒唐!好生荒唐,還敢請陛下退位?王相這做的也太過分了些,此乃大不敬, 現下就該給她立即治罪。”
    “不可,這個節骨眼上, 事事都要小心,如今王相假仁假義地站出來,打着為百姓好的幌子懇請陛下退位, 想來已是将不少百姓蒙在鼓裏, 以為她是真心為民,若是現在治罪,恐怕會讓事情變得更加麻煩,況且那是王相, 抓了她,只怕那一邊要鬧得極兇。”
    官員們互相商讨反駁,吳林垂頭不語, 只專注地聽衆人的談話, 不一會兒便又有人匆匆進屋,作揖後道:
    “陛下,方才臣已派人查過,昨夜守城門的士兵喝酒誤事,一時疏忽, 今早此事發生時後悔莫及, 竟是皆畏罪自戕,沒法再往下細查, 而各州各省未能及時将消息上報, 只是往年也從未有過上報的先例, 因而...”
    躬身彙報消息的官員怯怯地擡頭望一眼面色陰沉的聖上,低聲道:“此事該如何解決,還請陛下明示。”
    衆人一齊躬身道:“還請陛下明示。”
    尚書房內安靜片刻,聖上低頭瞥一眼衆人,開口問一句:“如今京城內有多少禦林軍?”
    兵部尚書聽見問話,向前一步道:“回陛下,開春後邊境大大小小戰事不斷,如今京城內尚有九千不到的禦林軍,陛下若是還有需要,臣可速速命各州各省調兵入京,只不過,這一來二去約是要半個月的功夫。”
    “九千便已夠用,如今進來了多少流民,可有人估算過?”
    衆官員面面相觑,而後尚書令開口道:“數量過多,約是有大幾千的流民,但具體有多少,臣等尚不清楚。”
    聽見這樣的話,聖上仰頭閉眼,靠在椅背上沉思不語。
    ——
    “快些走,不要誤了事。”
    周崚面色嚴肅地走在前頭,周啓緊跟着她母親,皺眉道:“若是女兒猜的不錯,此番必然是王相那一頭鬧出的事,只是她挑什麽不好,偏偏挑這件,當真是麻煩至極。”
    “先不要管這麽多,待會要呈給陛下的奏折都帶來了麽?”
    周崚回頭沉聲問一句。
    二人身後跟着手捧一沓子奏折的随從,周啓趕忙點頭道:“都帶上了,母親放心即可。”
    自幾個月前尚書令突然托人前來捎話起,周崚便猛然發覺形勢不對,文武百官對她的誇贊變多,可聖上卻是疏遠了她,吏部那樣重要的差事,竟是給了吳林而未給她。
    周崚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她心裏自然清楚,聖上若是有不信任她的一日,那她便是死路一條,因而這幾個月來她日日都要親自面見聖上,交代每日的差事,再親手呈遞奏折以便聖上批閱。
    “您近來也甚是辛苦,陛下看在眼裏,必然是會感動的。”
    聽着女兒安慰她,周崚的面色有片刻緩和,随即嘆氣道:“但願如此。”
    再繞過一處回廊便是尚書房,只是周崚剛側身的功夫,下一瞬映入眼簾的即是烏泱泱一群宮人手捧諸多簿冊快步走來。
    這叫人猝不及防,周崚周啓倒還好,一過轉角便放緩了步子,只是沒過幾步身後即是“砰!”一聲,跟在後頭躬身行走的随從一直沒來得及注意,轉角就撞上宮人,懷裏捧着的奏折傾斜出幾本,“嘩啦”一下掉在地上。
    見沖撞了周崚身邊的随從,宮人們忙跪地行禮:“是奴等不長眼睛,還請大人恕罪!”
    宮裏人一向禮數周全,難得有這般慌亂的時候,周崚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轉頭看自己的随從已蹲在地上将奏折悉數撿起,便緩聲問一句:“你們要去哪裏,何事這般着急。”
    “回大人的話,這些皆是陛下要送往六部的,如今時間緊迫,奴們步子才走得快了些。”
    為首的宮人出聲回答她。
    一聽見“陛下”二字,周崚趕忙慈祥地一笑,揮手道:“既是陛下的差事,你們快些去便好,別耽誤了時辰。”
    “是。”
    宮人們這才起身離去,面前即是尚書房的正門,周崚眯眼轉頭瞧了瞧随從,指着那一沓整齊的奏折張嘴欲語,便聽見尚書令的聲音:“大人!這都什麽時候了,快些進去,大家都到了!”
    周崚心下一緊,頓時擔憂起自己來得太遲叫陛下不滿,趕忙一揮手示意随從跟上,快步朝前道:“這就來。”
    一陣開門聲後,吳林一瞥便望見周崚母女緩步進了屋,規規矩矩地行禮道:“陛下萬安,這是臣今日呈上的奏折,還望陛下批閱。”
    聖上自方才起便一直未曾再開口說話,如今聽見聲音,才疲倦地睜開雙眼,伸手道:“拿來。”
    “是。”
    周崚應了一聲,捧過奏折遞了上去。
    “陛下,今日流民暴動一事,臣出門時也見識到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解決此事,有何事需要臣等去完成?”
    她賠笑問道。
    “陛下,如今當務之急該是安撫流民,臣以為,現下先由朝廷開倉放糧,由禦林軍組織秩序,解決暴動避免更多的紛争才最為重要。”
    斟酌片刻,吳林上前一步,作揖建議道。
    “吳大人,這主意雖好,可你不在戶部,大抵不知道國庫近年虧空嚴重,流民過多,五日十日尚且能支撐,可若是久了呢?”
    戶部尚書忍不住說一句。
    聽見這樣的話,吳林微微皺眉,正欲再講些什麽,便聽見聖上翻閱奏折的聲音一停。
    “三日之內,命禦林軍将京城內的流民驅逐出去,既是各州各省未曾上報,那便由她們負責,驅逐時若有不服者,格殺勿論。”
    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怒氣與殺意叫吳林心中一緊。
    不對,這件事情不應該是這樣解決。
    但是還能如何解決?
    吳林從前見過青州境內的災民們,青州只會挖個大大的土坑,将死去的災民拉進去,一把旺火将她們燒成灰燼。
    這就是底下官員的負責。
    然而京城能做的只是将她們驅逐出去。
    她們到底犯了什麽樣的錯誤,要被如此對待?她們不是百姓麽。
    聖上方才還很是平靜,如今卻突然一轉,這是為何?
    吳林深吸一口氣,擡眸向聖上望去,發覺她不知何時便已面色鐵青,冷笑着瞄過周家母女後,又掃一眼周遭的官員,道一句:“就照朕說的去做,至于王相,她跪上幾個時辰,做做樣子便能叫朕主動讓出皇位?她是老了變蠢了,她要跪就讓她跪,跪多久都不打緊,今日起讓刑部準備着,街上凡是妄議此事者,當衆鞭刑,只要人人閉好自己的嘴巴,這樣的事也就傳不出去。”
    “兵部與刑部尚書,此事交由你們解決。”
    她喝一口茶,便下令道。
    “臣遵旨。”
    聽見回應,聖上的面色依舊沒能緩和,只揮手道一句:“衆人皆退下,吳林留着,朕有事要你去做。”
    又是吳林,吏部交與吳林,現下又是什麽樣的差事要交與她?
    聖上已是越來越信任她,與她母女二人卻是越發疏離。
    她們想對付的那個小丫頭,如今已是将與她們平起平坐,大有高過她們一頭的勢态。
    周崚心裏隐約有不詳的預感,只擡頭作揖:“陛下,臣也...”
    “跪安便可。”
    連她的話都不欲聽完,聖上徑直說道。
    心裏的一根弦“啪嗒”一下斷掉,半晌,周崚低頭道:“是。”
    一屋子的人徐徐往外挪動,只臨走時瞥一眼站在原地的吳林,等房門“嘎吱”一聲緊閉,聖上一只手輕扶着額頭,另一只手拿起一本奏折,冷笑一聲,擡手抛至地下。
    “看看周大人給朕拿來了什麽好東西。”
    吳林默不作聲,低頭瞧了瞧,随即彎腰撿起,打開仔細浏覽一遍。
    這奏折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中間一頁卻夾着張紙,這大約是周崚在書寫折子前預先拟的稿,吳林擡眼一瞄聖上的表情,下一瞬便揪出那張紙細看。
    這紙上的東西未能寫完,但吳林一目十行地讀過去,便看見“罪己诏”三個字十分醒目。
    罪己诏,是皇帝用來檢讨自身錯誤的文書或口谕,國家遇上災害,朝中局勢不穩,皇帝便需要發布罪己诏用以自責。
    吳林的動作一頓。
    這張拟稿竟是周崚建議聖上寫罪己诏以示天下,好平息此次流民風波。
    上奏建議皇帝寫罪己诏,這該是多大的膽子,不是歷朝歷代每位皇帝都願意寫這樣一份檢讨,也不是什麽臣子都有這個資格給出這樣的建議,約是如此,這封拟稿上的內容才未能出現在奏折上。
    可誰能料想到,這封拟稿落到了陛下手裏,很顯然,聖上極其不喜這樣的建議,也不喜歡會生出這般念頭的人,如今憤怒到了極致,氣急反笑,笑得格外詭異。
    “那日你的話偶然提醒了朕,而後朕暗中派人查過,發覺周太傅如今果然了不得,如今再看這封奏折,朕覺得,已是留不得這樣厲害的人,吳林,你也不想朕腹背受敵,殺了一個王相,又來一個周相,對麽。”
    她身子向前傾,緩聲問道。
    已有一個王相在前,她絕不可能讓這樣的情形再度上演,她要所有的權力牢牢握在手,她要殺掉所有可能成為“王相”的人。
    吳林心中升起一點奇妙的感覺,反問她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從前與她做過一個小約定,約定了讓她離開幾年,而後再重用她,可是如今朕反悔了,朕不該再重用她的,一個辜負過別人的家夥,自然也會辜負朕,吳林,朕若是讓你去除掉她,你肯不肯?”
    聖上微笑起來,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做過一個小約定。”
    “一個辜負過別人的家夥,自然也會辜負朕。”
    這話像是一道雷,劈在了吳林的心頭,叫她呼吸一滞,想起已有些時候未再細想起的事物。
    見吳林沒有說話,聖上眉峰輕微一揚,再問道:“你肯麽?”
    有千萬種複雜的情緒湧過心頭,吳林深吸一口氣道:“只要是陛下的吩咐,臣自然肯做,只是如今尚且不是時候,局勢動蕩不安,臣想幫陛下解決流民一事後,再去...”
    聖上“嘩”地起身,雙手撐着桌子,眯眼笑着道:“吳林,你先是朕的臣子,而後才是為百姓着想,朕要你做什麽,你便去做就是,可千萬不要忘了,你能有今天的一切,是誰給你的,誰的差事,才是第一要緊事。”
    吳林将未講完的話咽回嘴裏,眸子裏是一片幽靜的潭水,安靜半晌,方輕聲道:“臣肯。”
    獲得肯定的回答,聖上方滿意地一笑,坐下來道:“你是個聽話且有用的人,朕果然是沒有看錯的。”
    吳林低頭道:“臣雖然肯,只是臣手上沒有她的把柄,想要除掉她,不是個輕而易舉的事。”
    聖上笑而不語,半刻後徐徐道:“把柄麽...“
    ——
    金銮殿外。
    跪了許久的王相伸手摸過膝下的軟墊,正閉眸打盹的片刻,便有随從快步走至她身前,跪下來道:“大人,事辦成了,那張條子塞進去了。”
    王相嗤笑一聲,拍拍随從的肩膀道:“辛苦了,周崚不是很了得麽,不是要做宰相麽,那就讓她知道我與她的差別,我做宰相,便是宰相,而她不過是條狗,得了主人的厭棄,便連根骨頭都沒有。”
    那随從低笑兩聲方道:“您說得極是。”
    作者有話說:
    屬于是間接合作對付周崚了,不過聖上本身就不算很信任周崚,就連當面問的機會也不會給,現在就是王相作大死還拉着周崚墊背,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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