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外有密林, 晨光透過樹葉落下斑斑點點,蟬鳴聲不絕于耳,馬車駛過便揚起一陣地上的塵土飛至低矮的灌木叢內。
    車廂因着不平坦的道路時不時搖晃幾下, 魏亦明借着透進車窗內的陽光,垂頭凝視着緊握在手裏的玉佩, 一動不動,也不說話,肩膀緊繃着, 不肯放松絲毫。
    吳林抱臂, 頭靠在車廂角落裏,掃一眼他面上的表情,便輕聲問句:“你很緊張?”
    聽見她的聲音,魏亦明眉心微動, 轉眸望向她,面上的神色複雜,睫毛輕顫間點點頭, 有些疲憊地嘆口氣, 倏爾一頭倒進吳林懷中,待感受到吳林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腰,緊皺的眉才漸漸舒緩開來。
    “我昨夜聽你翻身數次,像是沒能睡着。”
    他眼底有一片淡淡的青灰,吳林低語時伸手觸過他的眼尾, 魏亦明垂眸看向她的指尖, 若有似無地蹭了蹭,随即帶着點無奈回答道:“确實未能睡着, 我一閉眼, 腦海裏便是母親憂心忡忡地望向我, 顫着手将玉佩遞過來時的場景。”
    “下次再有這樣的時候,記得叫醒我,我陪你說說話,總好過一個人百感交集一整晚。”
    吳林不滿地念叨一句,見她這副模樣,魏亦明心頭一暖,溫柔地同她笑一笑:“我也不是什麽都沒做,我趁你熟睡時悄悄抱着你,抱了一整晚,心裏舒服不少,現在的狀态可要比昨夜好許多。”
    認真凝視他片刻,吳林嘴角揚起一個細小的弧度,不多說話,認真親過他的額頭,與他的雙眸相對視時,望見他眼底泛起的層層漣漪,方才輕聲道:“你的要求可以更多一些,不論遇到什麽,我都願意與你分擔。”
    如此柔軟的話讓魏亦明心頭顫了顫,他深呼吸一陣,倚在吳林的懷裏輕聲回應一句:“好,我都記下了。”
    半個時辰的功夫,馬車才倏地停下,停在座外觀破舊的小廟邊上,這稱為“無名寺”的寺廟外牆已盡數掉了漆,很難看出那牆原先是什麽顏色,廟前木門開了一半,一眼朝裏望去,只能瞥見裏頭有尊泥塑的佛像正以慈祥溫和的笑容俯視二人。
    吳林先一步下了馬車,魏亦明戴上帏帽後方跟着她下來,寺前仍是一片密林,樹底下坐着許多流民,她們或是閉眼歇息,或捧着碗小口喝粥。
    “這粥還請拿好,若是不夠喝,可以再來添一些。”
    “還需要多添些馕餅麽,皆是今早做好的,尚且熱乎着。”
    有人在旁溫聲說話,吳林轉頭望去,便瞧見幾個比丘尼正站在棚內忙活着,不斷為流民們盛上冒着熱氣的白粥。
    “二位施主可是有事?若要上香,徑直進去即可,如今寺裏忙活不過來,若有怠慢的地方,還請二位見諒。”
    有比丘尼拎着桶經過時注意到二人,便上前提醒一句。
    魏亦明循聲看過去,待那比丘尼說完話,便與吳林對視一眼,吳林明白他的意思,便笑着與比丘尼道一句:“不是上香,昨日裏得了貴寺一封信,今日特意前來,是想見寺裏的主持一面,與她商議些事情。”
    關于印章與玉佩紋樣的關系,定是問寺裏的主持最為牢靠。
    比丘尼聽見這話,愣了片刻,思索後方道:“我記起來了,因着城內有戶人家送了衣裳與被褥來,主持便寫了封信送出去以表感謝...正是你們吧?阿彌陀佛,多謝二位施主。”
    見她要行禮,吳林與魏亦明二人也趕忙道:“不必如此客氣。”
    彎腰的片刻功夫,魏亦明眼睛一掃便注意到比丘尼腰間挂着個玉佩,那玉佩的材質不佳,可上面的紋樣卻...
    “我們主持正在寺內,您二位若是要見她,直接進去即可。”
    說完話,比丘尼便含笑示意二人往前走,自己則抱着桶匆匆往另一邊跑去。
    “她身上的玉佩,紋樣與我這一塊大抵相同。”
    魏亦明湊到吳林的耳邊小聲說道。
    既是這樣,便可大致猜出,魏國公當初就該是在這裏取得的玉佩。
    “走,進去瞧瞧,沒準問過主持之後,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夏日裏的熱風一陣陣吹過樹林,有樹葉相互摩挲時“嘩嘩”的響聲,周身是喧鬧嘈雜的,可魏亦明卻覺得,這一切都在逐漸變得模糊,一切都在往後倒退,倒退...直到消失不見,直到那尊佛像近在眼前,他方才緩過神來。
    低頭深吸口氣,魏亦明轉頭瞥一眼屋外,又回過身環顧四周,屋裏沒人,吳林正向前踱步到處觀望着,那佛像的背後是面牆,猶豫片刻,吳林順着路探出身子往裏問一聲:“請問主持可在這裏?”
    裏邊空空蕩蕩。
    魏亦明走到她的近處,牽住她的手也往裏瞄了眼,下一瞬便看見牆邊是一長排木制的牌位,樣式極其老舊,有的字早已掉色讓人看不清楚,可牌位上卻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面前還皆擺着素白的小碟子,碟子上擺放着一兩樣水果,像是有人經常來這裏打掃。
    一眼略過,皆是陌生的名字,魏亦明剛打算拉着吳林去別處,不經意間卻瞥見有一張牌位上的字極其少,只單單寫了“魏氏垣盟,夫沈氏”的字樣。
    腦中有一瞬空白,魏亦明眸子顫動了幾下,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輕手輕腳地向前幾步,摘了帷帽蹲下身,仔細看過那牌位上的名字,下一瞬便眼角泛紅,有些不知所措地低頭,像是不想讓那牌位瞧見自己面上的表情,喉間艱難地發出聲音:“吳林...快來。”
    并不需要他多說,察覺到他不對時,吳林已然快步上前,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将他輕摟住,好讓他在撐不下去的時候有所依靠。
    “同我說說,你瞧見什麽了?”吳林有些心疼地望向他問一句。
    “我母親字垣盟,唯有她的摯友知道此事,我父親姓沈,吳林,這好像是我母父的牌位。”
    他肩膀顫着擡起頭,眉眼間是溫柔純粹的笑意,有眼淚不斷劃過他的面頰,他自己察覺到,便忙不疊用袖子擦拭自己的臉,像是想要留給母親與父親一個只有笑容的自己,吳林沒肯讓他直接拿袖子擦,而是立即找出帕子輕輕地觸過他眼尾,認真地幫他把淚痕與淚水擦個幹淨。
    “我母親與父親死的時候,屍骨無存,多的遺物也沒留給我,我便是連個衣冠冢也沒法建,我母親是在牢裏自盡的,我父親随她而去,我曾聽聞,自盡的人在九泉之下要受懲罰,沒有超度不得安生,可到底是不會有寺廟肯收留我母父的,卻不想,竟然真的...”
    魏亦明伸出手,像是個歸家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觸一下那牌位的邊角,無聲笑了笑。
    他雖然在笑,可吳林卻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般,忍着心中的酸澀看向那牌位,魏亦明忽然想到些什麽,面上挂着明媚的笑容,伸手摟過吳林好讓她靠得更近一些,下一瞬便迫不及待地與那牌位小聲說道:“母親,父親,我已經有妻主了,她是我最愛的人,叫吳林,你們不用多擔心我,在另一邊過好你們的生活就可以,我過得很幸福,每一天都是如此。”
    這是魏亦明第一次帶着吳林來見他母父,吳林安靜地等他說完話,方猶豫着問一句:“第一次面,我要不要說些什麽,給老人家敬一柱香?”
    她認真地望向魏亦明,惹得他又想揚起唇角又想掉眼淚,最終只能輕顫着睫毛,撲哧笑一聲,挪開一點位置讓她站在牌位的正前方:“想說什麽只管說就好,只要是你說的話,我母父聽了必然會很開心。”
    待站定,吳林深吸一口氣,停頓片刻,便很鄭重地說一句:“謝謝您們能養出魏亦明這般好的孩子,還請您二位放心,他又勇敢又堅強,我與他并肩前行,我們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聽着她說的話,魏亦明眸中是将要溢出來的溫柔,如溪流般緩緩流淌,他正欲啓唇說話,餘光冷不丁一掃,便看到個身着樸素衣裳到的比丘尼站在佛像邊,怔怔地朝這裏望過來,二人視線相撞,那比丘尼上下打量過他,方笑着躬身行禮,道一句:“阿彌陀佛,等了這麽多年,終是等來了。”
    ——
    “寺裏沒什麽好茶,還請将就着用些,來時可曾用過飯,寺裏也有素齋可以吃。”
    主持像是關心小輩般一一問過,伸手将兩盞熱茶端到桌前,擡頭笑着與二人說話。
    這是寺廟後院內的一間禪房,房間裏幹幹淨淨,只一股濃濃的墨香彌漫期間,吳林接過茶盞道一聲多謝,方低頭抿一口茶。
    清香撲鼻。
    有風吹過院內的竹林,沙沙聲讓人聽着便格外舒服,主持接過魏亦明的玉佩瞧一眼,方點點頭道:“就是這枚,這是當年我親自交到魏姐手裏的,玉上的紋樣是寺裏統一刻的,這塊玉被你養得很好,可見你是很珍惜它的。”
    魏亦明面上挂着淺淺的笑容,将玉佩挂回脖頸間,緩聲道:“這是我母親最後交到我手裏的東西,我自是極其愛惜的。”
    提到他母親,主持面上有一瞬的失落,不過很快她便調整過來,仔細注視過魏亦明,方道:“你大約是對我沒有印象了,我辭官的時候你才六歲,而後我出家,與魏姐皆是暗中書信往來,在外人眼裏,我與你們魏國公府是再無聯系,這才得以在當年保全自身,活到如今。”
    “想不到,你如今就這麽大了,初見時還是個小孩子,眨巴着眼睛禮貌地同我問好,如今竟是這般漂亮,比你父親年輕時還要好看,他若是看見了,必是驕傲得不行。”
    主持說話間便再度看向吳林,和藹地道一句:“你是他妻主吧。”
    吳林點點頭道:“是的。”
    “很般配的一對,昨日的衣裳與錢也是你們送來的,我感激不已,只是,命人送信去時,我多打聽了些事,聽聞你如今在聖上手底下做事,确是如此麽?”
    聽見問話,吳林擡眸望她一眼,再度點頭。
    安靜半晌,主持嘆了口氣,道一句:“造化弄人啊...”
    她轉身走至衣櫃邊,将櫃門打開後,又摩挲着找到一個箱子,主持擡手将那箱子打開,捧出一個梨花木制成的小匣子,緩緩将它放至桌上。
    “魏公子,有兩件事我需要與你交代。”
    “第一,外頭的流民們吃的每一份粥,錢都是出自你母親,這是她從前交代我做的事情。”
    “第二,她為你留了些東西,這些東西早該到你的手裏,只是可惜出了些意外,現下我才能交給你,你從此可千萬要将這些東西收好。”
    “這裏頭是當年的真相,是早該讓世人知道的事情,只是如今萬不可與外頭透露分毫,否則,便會讓當年之事又重來一遍。”
    主持神色嚴肅,一字一句地鄭重囑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