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一個梨花木的匣子, 看起來是如此普通,握在手裏是如此輕飄飄的。
可真相二字,卻是如此沉甸甸, 重到讓魏亦明呼吸一滞,腦中有一瞬的空白, 片刻後便是自心底翻湧起來的酸澀讓他不得不低下頭,緩緩吐氣後,嘴角揚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百感交集, 像是壓在心上的石頭被人撬動了一個腳, 讓他身上突然輕了些。
外邊一陣風過,竹葉窸窣,房內卻是寂靜無聲,主持安靜凝望向他, 似是在耐心等他緩和過來,吳林轉頭注視着他面上的每一個表情,眸中是千萬種情緒如海浪般翻騰, 欲言又止, 卻是默默地伸出手,順着他膝上的衣角撫過他的手,再緊緊握住。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掌心的溫度讓魏亦明擡眸望了她一眼,吳林堅定的目光讓他倏爾淡淡地笑了笑,他垂頭看着吳林與他十指相扣, 摩挲過她的指尖後, 方面色平靜地轉身,擡起另一只手将匣子移到自己的面前。
“啪嗒。”一聲後, 匣子應聲打開。
有陳舊書頁上附帶着的黴味飄散開, 魏亦明傾身朝裏看去, 主持也往匣子內瞥一眼,方道:“這是我與魏姐最後一次見面時,她留在我這的東西。”
她皺眉回想起當初那個場景,低頭喝一口熱茶,便細細說起來。
“那一回,是她死前不久,魏姐應陛下的聖旨,回京述職,路過京郊時,特意來寺裏找過我,那時她只身一人,一身常服,很是疲倦的樣子。”
...
“魏姐,這個時候,你如何來了?”
寺外秋風飒飒吹過,主持披衣而出,忍不住打個寒顫。
魏國公低頭走進來,像是在沉思些什麽,聽見她的話方緩緩擡頭,一眼掃過面前的老友,啓唇笑了笑,拍拍她肩膀道:“一年多未見,如今來看看你。”
外頭天氣涼,主持忙不疊将魏國公迎進屋,邊走邊道:“月牙江一事解決了麽,怎麽如今就回來了?一來一去便是數月,你碰上什麽事了?”
聽見她的問話,魏國公眉心微動,緩聲與她解釋:“陛下讓我回京述職。”
原是述職麽,主持點點頭,只是剛一進屋拉上門,便聽見“砰”一聲,她心中一慌,轉身瞥見昔日裏那個如谪仙般灑脫而又泰然自若的魏姐,竟是滿面肅容地跪在地上,沉聲道一句:“魏姐想求你一件事。”
像是一陣雷劈過心頭,能讓她這般表情跪在地上...
大事不妙。
“魏姐,你我為友多年,還有什麽事需要你跪下來求我,快快起身!”
主持強撐着笑将魏國公扶起來,待二人坐下後,魏國公默不作聲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小的木匣子。
“我在治水時,無意中查到兩樁事,這前一樁也就罷了,後一樁卻不想竟事關皇家,一旦公之于衆,必會掀起軒然大波,陛下只怕是...我已有意隐瞞,只是不知聖上是否有所察覺,京中形勢也不明朗,我不可擅自将這份證據帶回去,因而求你代為保管。”
“魏姐,你是當真的麽?”
“當然是真的,我出來時安排了人躺在帳內代替我,不會有人知道我來過你這,因而請你放心保管這份證據。”
魏國公手捧那匣子,一字一句同主持說道。
主持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徐徐擡頭,接過那匣子。
那便是最後一次相見。
“當日她離開得很匆忙,未能細說些什麽,她知道京中形勢不明朗,擔心引起的動亂會禍及百姓,因而給我了一大筆錢,告訴我,倘若真有這一日,只請我以寺廟的名義拿這份錢幫百姓度過難關,臨走時我也贈與了她寺裏的玉佩作為信物,若是她不便,她會以此為信物,交給值得信賴的人,托別人來領回這匣子。”
桌上的茶已涼,主持低頭輕抿一口,而後苦笑一聲道:“而後的事,你們便都知道了,她入京沒多久,便遭到了陷害,即使她服毒自盡攬下所有事,也沒能保住多少人,魏國公府滿門女丁被斬,男子發配為奴流放出去,真是凄慘無比,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她查的案子,還是她的美名早已蓋過聖上,即将在朝中形成股新的勢力,因而聖上才對她這般趕盡殺絕的。”
主持說話間,便将匣子裏的東西挪至魏亦明的面前,魏亦明垂眸望向她手裏的東西,面色凝重。
“玉佩上的紋樣,你父親日日陪在你母親身側,該是有些印象的,只可惜他太愛你母親,你母親一走,于他便是天都塌了,他實在活不下去,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走了,尚且無人告訴你這枚玉佩的含義,我原以為我要守着這份秘密到老到死,但好在老天有眼,它讓你回來了,交到你手裏,我總是安心的。”
魏亦明安靜聽過主持講的話,深吸口氣,方拿起那疊東西,擡手翻開,不到半會兒的功夫,便是面上一愣,頓了片刻,湊近細看了看,雙手顫抖間便有一聲氣到極致的悶笑聲自喉間發出。
“我母親查到的第一樁,便是這件事麽,竟然是這樣...周崚一家又是如何有臉再度出現在我面前的...”
魏亦明面上陰沉,垂眸間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唇,似是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吳林看他一眼,旋即輕輕從他手裏将東西拿來,翻了兩頁。
那小小一本簿冊,約是當年留下的賬本,上頭是魏國公細細地标注了出賬本上的各處端倪與數目對應不上的地方,簿冊的末頁便是幾封官員間私下來往的書信,吳林尚且不知魏國公是如何得到這幾封書信的,只瞧着這每封信上都有意思大致相同的“此物呈與周太傅,望您收下。”
而後在信裏有記載的銀兩數目,細細算來至少有五萬兩銀子。
這些銀子是如何來的?當年水患剛起,發下的赈災銀還算充足,如此撈一撈,五萬兩便這麽來了。
“當年魏國公被誣陷貪了赈災銀,可實則貪錢的另有其人。”
看完那本小簿冊,吳林擡頭說道。
“不錯,正是如此,當日赈災銀的數目對不上,魏姐查了許久,才搜集到這些證據,只是卻不小心因着這樁事,扯出後頭第二樁案子來,第二樁她來不及與我細說,我也沒能完全猜出來。”
她說到此處,魏亦明才發覺那簿冊下還有兩張不知從何處撕下的泛黃紙頁,這大約同樣是什麽賬本上的,可惜只有兩頁,即使是吳林拿去從頭到尾翻過,也依然是一頭霧水。
“這紙上蓋的印章是北境官府的,若我沒猜錯,該是魏國公從月牙江那帶回來的東西,如果想全須全尾查清楚,就得去月牙江一趟。”
斟酌片刻,吳林轉頭與魏亦明說道。
聽到她說要去月牙江,魏亦明不由自主地皺了下眉,眼中劃過一絲異色。
“在尚且沒有将第二件事查清楚前,我們只能按兵不動,這倒真是可恨,也不知還要任由那周崚在外逍遙多久,我一直覺得,魏姐的死,她也有一份責任,魏姐既是有意隐瞞第二樁案子,那聖上又該是如何察覺的呢,想來該是周崚告的密,這當真可恨。”
主持嘆口氣道一句,心裏隐隐有些擔憂,畢竟,要查清第二樁事也并不簡單,這匣子裏的東西,極有可能永遠沒有公之于世的那一天。
可人到底還是會不甘心的吶...
“她逍遙不了很久,我要殺了她,聖上也沒打算讓她活。”
吳林将證據放回匣子裏,再将那匣子小心鎖好,挪到魏亦明的面前,輕描淡寫說了一句。
——
寺外如今安靜不少,吳林牽着魏亦明踱步往外走,沒幾步便發覺他湊近到她身側,低聲道一句:“周崚不好殺,你當真要...”
“這是聖上給的差事,再不好殺也要殺,況且,她做了那樣的事情,早該受到懲處下地獄了。”
吳林輕聲回應他道。
聽到她這樣說,魏亦明也并沒有反駁什麽,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些,斟酌着開口道:
“吳林,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好好記牢,你是我愛的人,但我從未要求你為我背負這份仇恨,我自始至終都只希望你平安健康,一切都能徐徐圖之,你只要好好地做你自己就夠。”
“我知道,放心好了,我做事向來有分寸,不會讓你擔心。”
輕笑一聲,吳林安慰他一句。
有點認真,又有點敷衍,魏亦明無奈地嘆口氣,伸手輕捏過她的鼻子,小聲道一句:“但願你是真的聽進去了。”
“二位施主出來了,不知見過我們主持沒有?”
方才那個比丘尼空閑下來,站在棚邊瞥見二人,出聲問一句。
“已是見過主持,多謝關心。”
吳林轉身看她,含笑禮貌地回應一句。
幾個比丘尼相視一笑,主持也剛巧踱步出來,見二人還在棚子邊,和藹地笑着多問了一句:“如今正是飯點,要不用些飯再走?我們這熬的白粥很是香甜,你們不妨嘗一碗,好歹...也是你母親出的錢,這是她的心意。”
這個邀請讓魏亦明無法拒絕,他轉頭想要詢問吳林,便瞧見她已是愉快地點了點頭。
“來時便聞着這白粥的味了,若能讨得一碗吃,實在是我的福氣。”
吳林笑着躬身,客氣地與主持道一句。
寺廟側面的臺階無人,安靜又空曠,吳林與魏亦明一人捧着一個碗坐下,邊安靜聽着風聲,邊專注着低頭喝粥。
無名寺的庖屋做飯當真實在,這粥一點也不稀,一口喝下去便覺得身心舒暢,有淡淡的甜味彌漫在舌尖,吳林抿了幾口,便很是滿意地點點頭。轉頭朝魏亦明誇贊一句。
“好喝。”
魏亦明聽到她說話便不喝了,只轉頭用手肘撐着臉,津津有味地看她喝粥,眸子裏的潺潺流水只能照出她一個人的倒影,半晌垂眸,見她喝了大半,才笑着輕聲問一句:“有沒有吃飽?我碗裏還有,你喜歡的話,我就勻給你。”
吳林輕舔了舔唇角,擒着絲笑轉眸看他:“給我了,你吃什麽?”
“我也沒有很餓,只幾口就飽了,況且,我就喜歡看你好好吃飯,你吃得越香,我越開心。”
他說話間便要将自己碗裏的粥倒出來給她,只是還沒倒完,便被棚子內的比丘尼們瞧見。
“可是方才我們添的粥不夠?若是不夠,可找我們再添。”
有比丘尼好心地走近提一句。
魏亦明擡頭瞥了一眼,趕忙回應道:“白粥珍貴,該是讓流民多吃,我們要了兩碗已足夠,無需再多添。”
“原是如此麽,那當真不用客氣,我們這兩日的熬的白粥總有不少剩餘,來這的流民都吃過了,還剩不少粥,你們多吃兩碗,好歹讓我們少浪費些。”
她說着話便笑着要幫吳林再盛些粥,只是吳林卻有些疑惑,擡眸看她問道:“白粥有很多剩餘?”
比丘尼并未察覺到什麽不妥,只點頭道:“确實,想來是我們熬得多了,每次都要許多桶粥,再這樣下去便要浪費了,你們若是喜歡,帶一些回去也是可以的,我們不收錢。”
幾千號流民被驅逐到京郊來,短短兩日不到,能走掉多少人?
無名寺是京郊唯一對外宣稱赈粥救災的地方,怎麽會連粥都發不完。
這麽多人不在這裏吃飯,還能去哪裏吃呢?
不對,這一整件事都不對。
解決得太簡單了,驅逐流民,無視王相,這一切都像是出鬧劇一般。
吳林面不改色地仰頭喝下粥,方拉着魏亦明往回走。
“快回家,好像要出大事了。”
作者有話說:
小周,小王,你們洗好脖子等死吧!趕緊給我速速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