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142/七流
贏舟跟在了裴天因的身後。
裴天因本來想說讓他在原地等着就行,但話鋒一轉,吐出嘴裏的變成了: “夜裏很黑,你跟緊點。”
夜裏倒也不黑,月亮很亮,而且看起來離他們很近。在沒有雲遮擋的夜晚,像頂小路燈。
裴天因本來想拉一下贏舟的手,怕他走夜路不習慣,但贏舟走得很穩,于是他只好假裝摸了摸背後的箭筒。
他們來到目的地,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射中的東西。
地上躺着一個人型的蘑菇繁殖架。
這個人的身上長滿了棕黑色的菌子,皮膚枯瘦像是木樁。一朵朵菌花布滿他身體的每一個位置,包括鼻腔和眼眶。
兩朵蘑菇從他的眼眶裏探出,像蛇一樣前後試探着。惡心又詭異。
怪物被釘死在地上,正中腦門,手卻還在顫抖着。
裴天因面色一變,直接用手裏的刀割下了怪物的頭,然後抓住了贏舟的手腕,像扛麻袋一樣抗在了自己的肩上,沖出幾步路到了旁邊的山崖,直接從上面跳了下來。
不高,只有三四米。但也不算矮。
他速度太快且一氣呵成。
贏舟聽見了奇怪的“噗噗”聲。
他擡起頭,看見了一團團棕黃色的顆粒在空中炸開。像極了孢子噴發。
剛才那張恐怖的蘑菇臉在贏舟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忍不住詢問: “地上那是什麽東西?”
“肉太歲。”裴天因語氣不太好, “我還以為都死完了。之前許家寨就是鬧這個病死的。”
也許是在夢裏見過類似的怪物太多次,贏舟的心情很平靜。
贏舟: “這是不是不太科學?”
人會長菌子已經夠奇怪了。更別提這菌子人居然還會動,而且怎麽看也不像活人。
裴天因這個山裏人居然很附和地點了幾下頭: “的确。可能是我們之前吃菌子中毒了。”
松茸菌是很難認錯的,但大自然物種豐富,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類似的毒菌子。
兩人沉默了一會。
贏舟緩緩開口: “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
裴天因肩膀硬硬的,咯着肚子,疼。
裴天因松開手: “不好意說,忘了。因為肉太歲會人傳人,還不太清楚它的傳播方式。所以我有些心急。”
贏舟微微笑了一下: “沒事。村子裏全是這種肉太歲嗎?”
贏舟笑起來太好看了。
容易讓裴天因想起一些他熟悉的美好東西。比如冬天第一場雪,瑩瑩的白色挂在樹間;春天結冰的河流劃開,冰水彙聚成小溪。
裴天因足足反應了三秒,才開口道: “之前看沒有,現在不清楚。當時有人找偏方,不知道從哪問到了,說肉太歲可以治癌症。于是說要花錢買。有多少收多少。”
“之前,寨子裏只有木太歲,石太歲,水太歲,沒聽過什麽肉太歲。但想來就是肉上長出來的。第一批是種在肉豬上的。”說到這,裴天因遲疑了片刻, “太歲這種東西,是建國前出現的。那時候世道不怎麽太平,連苞谷都吃不上。許家寨那批人,也是那時候搬來的,說的是什麽……高級軍官。反正都是漢人。我們村的畢摩說他們是漢奸。後來解放了,在當地待不下去,才逃到了山裏。也不讓我們和那個寨裏的人玩。”
贏舟努力回想一下了。
發現小時候村裏的人的确面貌都不錯,不像山溝裏的人。
也有一些年紀偏大的太婆,太祖,長得很不錯,舉止優雅,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
“後來吃太歲,毒死了一批人。後來就不讓吃了,所有的太歲都集中銷毀。放火燒了。”
“我們都不知道許家寨的人還偷偷留了太歲的種。那個商人把東西全收了,并且說有多少收多少。但只要肉太歲。而且要紅色的肉太歲。”
“一頭肉豬,買來有農業局補貼,幼豬只要一百來塊錢。但種出肉太歲,一賣就是好幾千。當時我們寨裏還有人蠢蠢欲動,也想種肉太歲,但被畢摩壓下去了。”
“畢摩說,他們會遭報應的。”
報應很快就來了。一個在豬身上養肉太歲的人被真菌感染了。
然後村裏人驚喜地發現,紅色的肉太歲,在活人身上長得特別多。
“後來就有人向拐子買人。我們把拐子打跑了,他們就去隔壁省偷偷拐。再然後整個寨的人都被傳染。附近幾個寨子的人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裴天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我們把山洪改道,讓洪水把許家寨淹了。”
贏舟覺得,這件事都能拍三集《走近科學》了。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肉太歲了。當時都死完了。”裴天因回答, “而且,肉太歲也不會到處跑。”
當時放水淹山的時候,裴天因還小,只有十一二歲。他只見過一次肉太歲。
還是許家寨的人,找他們村的畢摩求救。
滿身污垢的男人躺在板車上,身上開出一朵朵紅色的菌花,沒有剛才那個菌子人那麽多,氣若游絲。
因為對方給的價錢高,哪怕沒什麽好的法子,畢摩依然試了幾次。譬如拔掉所有菌子,用公雞的血塗滿他全身。但這個人還是死了。死後,枯得厲害,像是一顆被吸幹的果實。
“你們調查過那個商人嗎?”
裴天因: “或許有吧,我也不知道。但他一直都給現金,從不賴賬。所以大家都願意信他。有人說是緬北那邊來的。”
年代太久,當事人還都死差不多了,連個照片都沒留下。
想調查這麽一個人,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不過,贏舟還是打算試試,但要等回去以後。
“那許家寨豈不是還有污染源。你明知道,還要帶我們去嗎?”
污染源三個字被吐出來的很自然。
仿佛一直存在于贏舟的腦海裏。
但他的生活中,明明很少接觸到這種特殊的名詞。
就像是一種微妙的本能。
也是這種時不時的錯位感,讓贏舟總是沒辦法徹底放松警惕。
裴天因回答: “你哥,給了曲目朗嘎十萬塊錢。有這錢,大毛就可以在市裏買房了。我們倒是無所謂,也不喜歡走太遠。但大山不适合女孩。”
大毛是曲目朗嘎收養的第一個孩子,還是村子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遠處的蘑菇人,裴天因打算等天亮後,再去看看。
肉太歲具有傳染性。
裴天因聽人說,傳播方法是吃下一朵肉太歲。那些孢子其實不會傳染人。
但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會動的死人聽上去很詭異,但裴天因并不害怕。人們試圖用科學解釋很多東西,但在科學之前,已經有神學試圖對世間的一切做出解釋。
但無論是科學還是神學,都是人們解認知世界的工具。
既然這種肉太歲也是能殺死的,那就不用恐懼。
回去的路上,贏舟猶豫了幾秒,開口: “裴天因。我想先讓我哥他們回去,然後再去一趟許家寨。明天你能随便找個附近的村寨,說許家寨到了嗎?我擔心寨子裏有未知的危險。
“我也可以付給你向導費。”
贏舟雖然還在讀大學,但十萬塊錢還是能拿出來的。平時元問心給的零花錢多,他生活簡樸,也不怎麽用。
裴天因垂下眼眸,瞥了他一眼: “之前我會同意帶路,是還不知道肉太歲變異了。”
贏舟: “……喔。”
他的目光很游離。
三毛是一只黑色大土狗,媽媽是白狼。打小就聰明。
每次,三毛打算陽奉陰違的時候,也會流露出同樣的眼神。
裴天因問: “一定要回去嗎?”
對啊,一定要回去嗎?
有時候,贏舟也會問自己,是現在的生活不夠好嗎?為什麽總是要執着于一個真相?
但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如果另一個贏舟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他看見的,能親手抓住的人,又是什麽?
他的沉默已經代表了很多抗拒和執着含義,裴天因嘆了口氣: “好吧。明天我随便找個寨子,說許家寨到了。然後我們撤回去,你再偷偷來找我。”
裴天因還真怕贏舟會一個人進山。
山裏死人很正常。但贏舟死了,他會覺得很可惜。
贏舟由衷道: “謝謝。”
贏舟說要跟着裴天因守夜,但後半夜還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他在睡袋裏,蜷縮着。
元問心和荀玉正在外面做早餐,煎蛋配牛奶。
牛奶是袋裝的,自己帶的。
蛋肯定又是裴天因從哪只鳥的窩裏借來的。
贏舟的長發有些淩亂,他用手抓了兩下,然後用發帶把它紮了起來。
“幾點了?”贏舟走出木屋,問。
“才八點多呢,”荀玉用一根筷子戳着鐵鍋裏的煎蛋, “困嗎?要不再睡會?”
贏舟看着院裏的人: “裴天因呢?”
元問心的表情冷冷淡淡: “一大早就去山坡上了,也不知道幹什麽。我們和他有溝通障礙,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贏舟跑到山坡一看,裴天因正在昨天射中菌子人的地方。
地上什麽也沒有。但枯枝上,卻開出了幾朵深色的木太歲。
枯木上還留着一個箭眼。
“昨天,我射中的是木頭嗎?”
裴天因的眉頭蹙起,語氣變得不确定起來。
贏舟思考片刻,回答: “雖然我的醫生說,我有幻視和幻聽,但我覺得不是……對了,我還沒問你,你聽到的是什麽聲音?”
“嗯?”裴天因微微睜大眼, “你說昨天晚上嗎?我聽到的是腳步聲。”
他們聽到的聲音不一樣。
贏舟倒也不太失望。他已經習慣了。
他沒有過多地糾結于這個問題,并且心照不宣地重新開始跋山涉水。
昨天已經消耗掉了一些水和糧食,今天的行李輕了不少。
贏舟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一夜過去,随着許家寨的不斷靠近,他耳邊的噪音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贏舟。”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回去!!”
這是一個陌生又尖銳的聲音。
聲音已經大到讓他的耳膜刺痛。
贏舟的面色不太好,但元問心只以為他是熱了累了,小聲地安撫着他。并且詢問了好幾次,需要不要聯系救援隊。
贏舟都堅定地搖了搖頭。
下午五點,在越過山林,從峽谷的間隙中穿過後,一座早已廢棄的小村寨,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裴天因的目光有些許懷念,但很快壓了下去: “到了。”
元問心舉起了照相機: “好原始的村落,倒是挺漂亮的。”
路是曲折迂回的之字形,路邊依次分布着一些平房,外牆是土黃色。
比起漂亮。倒不如說是罕見。
村落依山而建。早就無人居住,地上長滿了荒草,井水也大多幹枯。
只有畢摩的家的牆上,會有一些彩繪的圖案,和裴天因身上那些圖騰倒是很相似。
牆角和路邊的石頭上,爬滿了苔藓和蘑菇。
村裏不僅沒人,連根電線都沒有。
村子不大,鼎盛時也就一兩百人,不到半個小時就能走完。
元問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松口氣,他湊到贏舟身邊,小聲地咬耳朵: “你看,沒有人。”
贏舟“嗯”一聲,難得的輕松: “我們回去吧。”
雙方都覺得,自己把對方應付過去了,很滿意。
荀玉參加過洪災的搶險救災,他見過被洪水淹沒過的房子。
大多都會有很厚的淤泥,還有泡到發軟發爛的牆根。
這裏沒有山洪來過的痕跡,和裴天因說的有些不太一樣。
他微微蹙眉,有些疑心是裴天因為了拿錢,随便找了個寨子應付。
元問心給錢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以為贏舟還不知道。
于是,荀玉找到元問心,拉着他到一邊,小聲嘀咕了起來。
裴天因雙臂環抱,就在路邊等着,表情很是冷淡。
山裏起了點風,裴天因的耳墜就随着風輕輕搖晃。日光灑在他黝黑,布滿傷痕的皮膚上,出乎意料的好看。
是一種原始的,粗犷的美感。
贏舟眯着眼看了會,沒忍住,拿起元問心的相機,拍了那麽一張。
“到時候洗出來寄給你,”贏舟由衷道, “你很英俊。”
裴天因的唇微微翹起,但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只野雞卻從山區的樹冠上飛了過來,發出了“嗷嗷”的怪叫聲。
這是裴天因昨天放走的那只野雞。
樹邊,一片枯葉晃了晃,落在了裴天因的鼻尖,然後滑落。
地面十分微弱地顫了顫。地底的動物們紛紛鑽出土壤。
裴天因在瞬間變了臉色,他朝着贏舟道: “讓你哥哥打衛星電話,定位,放煙霧彈。找人來營救。山裏要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