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白色的鳥,說是烏鴉,但無論是體型還是外貌,其實都更像是禿鹫。
靳白羽飛行的速度很快,在湛藍的天空上劃出一道潔白的尾跡。
贏舟跟在了他身後。
他沒有實體。更像是上帝視角。
靳白羽的眼部區域正在往外滴血,鮮血蜿蜒着從眼眶的位置流出。白色的皮肉上,慢慢長出一對血紅的眼眸。
他身上的傷口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幾輛戰鬥機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保持着追蹤。
中途,有好多架飛機都被擊落了,穿着全套防護服的飛行員只能選擇跳傘,但好在一直有新的補給。
死亡無疑讓人充滿恐懼,但在場的人并不膽怯。
沒有希望,毫無意義的傷亡,才會令人恐懼。
而現在,希望就在前方。
贏舟作為一個沒有實體的幽靈,輕輕松松地跟在了靳白羽的身邊。
從靳白羽逃跑的方向看,它是想前往海邊。
這個選擇很正确,海洋中幾乎沒有參照物,也缺乏光源。當夜晚來臨時,搜尋更是困難。
而且大家對靳白羽堕化出來的禍害還不怎麽了解。
也許這是一只展翅為鵬,入水為鲲的怪物呢?
荀玉下達了指令: “不計代價攔住它。各支隊在G17處彙合。展開逮捕行動。”
“是——”
G17在靳白羽飛行的路徑上。
入海處城市稠密,人口衆多,二三産業發達。G17區域是一片相對來說地廣人稀的區域。
這很殘忍,但的确是權衡過後的最小代價。
不斷有增援從不同方位趕來,作為作戰單位裏最不起眼的一格。
這樣一格又一格的小單位部署,交織成了一張天羅地網。
贏舟雖然沒怎麽參與過作戰部署,但實時地圖還是會看的。
他只有一個人,要對抗的卻是一個龐大,訓練有素的暴力機構。
考慮到靳白羽重傷,贏舟覺得,他能逃出生天的概率不到兩成。
但贏舟知道未來發生的一些事。
靳白羽不僅逃脫了,還再次進化,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不少麻煩。
靳白羽顯然也看見了追蹤過來的武裝戰鬥機,但他并沒有任何躲閃的念頭。
長翅膀給了他很大的發揮空間,起碼很多異能者并不會飛,而他對普通熱武器的傷害幾乎免疫。
白禿鹫長嘯一聲,數不清的黑色烏鴉像是蒼蠅,從他的翅膀中扇落。
這些烏鴉很小,像是一只只雛鳥,并不具備很強的攻擊性。它們甚至都不怎麽會飛,一頭朝着地面栽去。
這一舉動,對靳白羽來說也是不小的消耗。
白禿鹫的羽毛更禿了。尤其是背後和胸腹的位置。像是被薅了毛的烏雞,露出底下灰黑的雞皮。
荀玉的聲音驟然有了變化: “別讓那些伥鬼落地!1到4組繼續跟上,其他的攔截烏鴉!”
事實證明,荀玉的決定是正确的。
這些烏鴉沒有太強的攻擊性,落地即死,但傳播了更恐怖的東西——瘟疫。
這種非醫學領域的瘟疫,不僅帶來了核輻射一樣的畸變,還沒有辦法用常規方式進行治療,還會在傳播過程中自我演變。
因為攔截及時,只有少量的黑色烏鴉,落在了人群中,很快被跟随而來的異能局職工解決。
多拿人員的減少,不可避免地帶來了空域上的缺口。
望着一頭栽進海裏的白色禿鹫,荀玉重重地錘了一下指揮臺。
後續是調來了海底雷達,進行地毯式搜索。
搜尋耗費了三天三夜,驚擾了不少海底的禍害,但異能局依舊一無所獲。
靳白羽還是逃走了。
這次行動怎麽看,也不能算是大獲全勝。但被禍害多日的華北區,總算安靜了下來。
……
……
靳白羽跌跌撞撞地從海水裏爬了起來,走一步,身體就跟着晃一下,看起來随時都能摔倒。
他身上傷口很多,最嚴重的大概是胸前那個貫穿的洞,被海水泡得發白,早就流不出什麽血。
變回人型,是因為人型的異常波動相對來說最小。不那麽容易被發現。
他急需一個安靜的地方養傷。
禍害沒那麽容易死,靳白羽摸了摸自己的耳後。那是他進化源所在的地方,很隐蔽。是在黑發下藏着細密的翎羽,像孔雀羽毛一樣泛着金屬質感的青綠。
這裏的緯度偏高,沒有沙灘,全是黑色的岩石。表面覆蓋着一層淺淺的土,長着一層黃綠色的苔藓草皮。島嶼邊上還有許多風幹的白色鳥糞石。
這座海島不大,明顯缺乏淡水和食物。好在靳白羽已經是個死人。
他找到了一個山洞,位于兩座低矮的海崖之間。然後擠了進去。
靳白羽的傷勢很嚴重,身體近乎腰斬。還有不少狗咬出來的牙印子,血肉模糊。傷口高高腫起。
他不會死,但等身體自然痊愈,也需要一定的時間。
而且,在資源匮乏的情況下,他甚至沒辦法恢複之前的鼎盛狀态。
靳白羽靠在山洞邊緣,微微閉上了眼。
贏舟一直都沒什麽大動作,一方面是在這段記憶裏,他是客觀上不存在的東西,很難幹涉現實;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其實也有些好奇,上輩子到底發生了什麽。
現在,該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贏舟覺得,他得想辦法離開這裏,總不能一直被紅眼醫生牽着鼻子走。
“如果是靳白羽的回憶……”贏舟看向了面前半昏迷狀态的男人,若有所思, “殺了他?可以出去嗎。”
靳白羽的生命力很頑強,尤其是在得到那個近似“太歲”的異能後。
元問心嘗試過在早期逮捕他,沒有成功,只是傷了他一只眼睛;裴天因的命運之矛命中過他的身體,但同樣讓他逃過一劫。醫生把他抓到了手術室,虐待到和死了沒什麽差別,這小子都能吊着一口氣。
要是所有詭異生物的生命力都跟他一樣旺盛,那人類也不用想着什麽收複失地,平複禍亂了;早點打不過就加入吧。
死得早,說不定還能趕上好時代。免得在人類社會當牛馬,在禍害社會還要當伥鬼。
盡管是個答案未知的嘗試,贏舟還是打算試一下。
但有個問題:四毛不在他身邊。
和之前幾次進入精神類詭域的感覺類似。四毛并沒有跟着他一起到這個地方。
贏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
謝東壁說,太歲的根莖已經在身體裏,代替了他的頸椎。相比于“陰翳之影”這個進化源,他和太歲的關系顯然更加親密。
贏舟也能感覺到這個異能的存在,只是, “太歲”是一個被動的輔助技能,他還沒試過用它去攻擊別人。
但上輩子的太歲肯定試過,而且很成功。要不然也不會成為滅世級別的禍害。
贏舟回想起了槐江偶然的描述。
他說,他怕太歲花有毒。
贏舟閉上了眼。
他開始感受起了自己的身體。
從腳開始,這裏是太歲的根。花本來該種在土壤裏,但這裏沒有土壤,只有贏舟的身體。贏舟察覺到的疼痛,是催熟它的化肥。
他一路往上觀察着,不僅感受到了不該存在的植物根莖,還多了枝和葉。
一點綠色在贏舟的腳下展開。
綠葉頑強地頂開了幹涸的土地,并固執地朝外擴張。
這是贏舟的詭域。
除此外,贏舟有那麽一瞬間,看見了更多東西。
他看見自己被紅色的繭包裹着。而在贏舟清醒的剎那,四毛變得格外激動。
贏舟失去意識的時候,四毛同樣沒有意識。也沒辦法行動。
纏在身上的繭絲像是會呼吸的血和肉,正在嘗試将包裹着的東西吞噬,吸收。
紅眼醫生作為織繭的人,看上去并不怎麽得意,反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的精血似乎都要被這些肉色的絲線抽幹。
它剩下的幾只完好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贏舟。
贏舟站在地上。透過了一層層的繭,垂眸,同樣凝視着它。
他從摩西的充血的眼神裏,感覺到了震驚。
摩西的眼睛又爆掉一只,數不清的粉紅色神經元湧了出去,湧向贏舟。
贏舟畢竟不是詭異生物。
詭域開啓的鑰匙,是他從紅皇後那裏繼承的,結合了自身的一些特性,用的不算熟練。
他很快回到了靳白羽的記憶中去。
本該是昏迷狀态的靳白羽驟然睜開了眼。
這和他原本的記憶不相吻合,靳白羽有些錯亂,但卻本能地朝着贏舟的方向走去: “小舟……?”
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很快脫力地倒下。只是依然沒有死心,像是擱淺的魚,以一種很是扭曲的姿态,來到了贏舟的跟前。
“寶寶,我是要死了嗎。你怎麽是半透明的。”靳白羽抓住了贏舟的腳踝。
詭域的範圍正在不斷地擴大,贏舟的身體也越來越凝實。
就像是從虛假變成了真實。
靳白羽擡起了頭,眯起眼,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笑容。
他開口: “你不是我的小舟。”
贏舟想嘗試催促太歲花盛開,看看有沒有毒。又擔心弄巧成拙,讓靳白羽治好了身體上的毛病。到時候又是一個麻煩。
他決定等到了研究所,再進行太歲開花實驗。
現在的難點變成了如何殺死靳白羽。
殺死一個禍害,最好的方法是破壞他的進化源。
贏舟蹲下,抓住了靳白羽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摁在了地上。
粗粝又冰冷的石頭抵住了靳白羽的臉。
贏舟撩開他的頭發,開始拔他臉側的翎羽。
很鋒利,也很滑。用不起力,而且,這些羽毛還劃傷了贏舟的手。
他握的很用力,斜着切入的傷口很深,掰開不太起眼的細線,都能看到白森森的手骨。
血滴在了靳白羽蒼白的臉上,順着往下滑落。
靳白羽舔掉了唇邊的鮮血,臉上多了點氣色: “你是想殺我嗎?老公。”
怎麽聽,這語氣都很是讨厭。
贏舟沒有回答他,而是彎腰,撿起了一塊恰到好處的石頭。
岩石,純黑色,很沉。上面有水蝕帶來的孔洞,握在手裏尺寸正好。
贏舟握着石頭,狠狠砸向了靳白羽肩膀的位置。
經常做飯的人大概捶過肉餡,不切碎的話,直接砸一大塊,會先凹下去一片,表層變得軟爛;再多砸一段時間,就會變成肉泥,舉起錘子的時候,肉醬會粘起一個小鈎。
贏舟面無表情地砸爛了靳白羽的兩條胳膊。
肩胛骨連接手臂的位置直接斷裂,短時間應該是長不出來新的。
靳白羽疼得身體在抽搐,但笑容卻愈發燦爛。
空氣裏出現了濃郁的橘子香精味,像柑橘調裏加了消毒水,奇怪又刺鼻。
靳白羽用挑釁的眼神看向贏舟: “你恨我嗎?”
贏舟還真怕說個恨字會把他爽到。
他一只手摁住了靳白羽的脖子,把他死死壓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握緊石頭,砸向了另一個位置。
靳白羽的臉側,或者說顱側。
那些羽毛很難拔。
不如把頭砸爛。羽毛自然也就掉了。
痛大概是很痛的。
在砸下去的瞬間,靳白羽的身體抽搐起來,空氣裏的香精味更濃了。
“你不恨我。就像是我說過的,我只是你恨你自己的載體。你在我身上投射着‘我’。你最恨的東西,其實是你自己。
“我覺得我也是你精神控制下的受害者,但肯定沒人會贊同。”
場外的紅眼突然有些激動。
因為贏舟如同A股一樣久久沒有漲過的黑化值曲線,驟然拔高了一大截。
贏舟微微蹙起眉: “你可以安靜點嗎?或者變成鳥配合一下我。我還沒殺過你這樣這麽像人的禍害,有些生理不适。”
頭已經砸碎一小半,粉白的腦漿流了出來,有些甚至從贏舟的手背上滑過。
非常的扭曲,血腥和惡心。
好在靳白羽的進化源已經開始松動了。
靳白羽的脖子昂起,大口大口地吸着氣: “你需要這種痛苦……讓你抵抗持久的,從未消失過的,對死亡的渴求。就像是吃不到牛肉,于是用鴨肉假裝是牛肉。寶寶……我比你更清楚你想要什麽。”
贏舟本來是想用石頭堵住他的嘴的。
但他覺得這個理論很有趣,是他沒有想過角度。
“是嗎?那我為什麽會想死呢?就憑你嗎?”贏舟的臉上出現了很強烈的嘲諷,掐着他脖子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用力, “別太自以為是了。”
靳白羽碧綠的眼眸已經是一片血色: “你被我激怒了,因為我說中嗎?”
氣管說不定已經捏碎了。
靳白羽沒忍住重重咳嗽起來,血沫子一直往口腔外湧: “扼殺往往代表着強烈的憤怒。看來是真的很生氣了……贏舟,如果你想的話,那就殺了我吧。殺死自己總歸是很難的,我是你盤子裏那塊鴨肉。”
贏舟松開了手。
“靳白羽。我承認你說對一點,在某些時候,我其實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麽。”他眼眸是靜谧的粉色。
沒有什麽東西是不可或缺的。
對于浩瀚的宇宙來說,個體就和塵埃一樣渺小。
“但你也說過,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贏舟。讓你失望了,我居然有了自己的工作,還交上了朋友。我還嘗試了很多我不感興趣的東西,雖然別人說它們很好。”
贏舟總是沉默,沉默不是因為內向,而是無所謂。
但今天他的話很多。
“我在剛才意識到了一件事,為什麽在精神類詭域裏,我總是找不到四毛在哪。因為現在的它根本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是依附我的身體裏才能活下來的東西,所以永遠不會被納入這種詭域內。
“裴天因把他捆在了我身上,很瘋狂的想法。”
贏舟最後一次把石頭砸向了靳白羽的頭。
血液四射着濺開。
他丢開手裏的石頭,把那幾根漂亮的羽毛從一團爛泥裏輕輕拔。了出來。
贏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流淚: “他在賭,賭我哪怕仍舊一無所有,卻還是會選擇為了讓他活着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