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塞薩裏酒店的大堂裝修得很漂亮,不僅有傳統的酒店前臺,還有不同的餐廳和商店。
在大堂仰頭,就能看見各種高大的熱帶植物,以及玻璃幕牆外的瀑布。
酒店隔音很好,幾乎聽不到喧嚣的水聲,但水流卻會從山石間湧入,彙成一條清澈的溪流。
贏舟坐在餐廳裏,翻着菜單。
菜單似乎是剛打印好的,看起來很新。裏面都是一些常見的食材,比如牛肉,豬肉,蝦,魚……
贏舟沒什麽胃口,對着菜單挑挑選選了半天。只點了三道菜外加一道甜品。
在他猶豫的時候,隔壁桌的客人已經上菜了。
贏舟回頭,瞥了眼。
隔壁桌的客人是一條肥碩的海魚,把柔軟的身體塞進了西裝裏,但觸須依然從扣子的縫隙裏擠了出來。盡管每一桌都有空氣清新劑,腐朽的氣味依然竄進了贏舟的鼻腔。
海魚點了三盤菜。第一盤菜是炭烤好的圓的白珠子,有大有小,微微腐爛。
第二盤菜很大,一整碗,似乎是血凍。還切成了九宮格。
第三盤菜完全沒有烹饪,叫猴腦。粉白的腦子上還帶着血絲。
人在這些怪物的眼裏,算猴子的一種嗎?
贏舟不想知道,也不想問。
他的胃口更差了。
贏舟随手翻了一頁: “他的菜單和我的好像不一樣?”
餐廳服務員彎着腰回答: “我們餐廳為不同的客人量身定制适合的餐品。”
贏舟多問了一句: “你們不會用同樣的餐具烹饪吧?”
服務員保持着微笑: “不會的,是不同的中央廚房出品。而且,恕我直言……您猜測的那種食材,營養價值很低。我們餐廳很多原料其實來自那些資不抵債的賭徒。”
贏舟這才點了點頭。
賭狗不值得同情。
槐江在短暫的猶豫後,答應了贏舟的請求。
見面地點是白面選的,在餐廳的大堂,很不正式。
時間定在中午12點,贏舟特地早來了半個小時。
11點58分,白面踩着點到了餐廳。
他身邊跟着只無頭鬼。
和大多數長相兇狠以彰顯武力的怪物不同,白面高而纖細。整個人的比例都不怎麽正常,穿着的長外套倒是很好看。有一種冷峻的廓形。臉部一如既往地被金屬覆蓋。
無頭鬼到現在也沒有頭,但穿上了衣服。
兩個人在贏舟對面坐下。
“贏先生,槐江說你想見我。”白面說話很有禮貌,也完全沒有因為贏舟的年輕而産生輕視, “您從沙漠回來了,看來謝東壁的計劃很成功。”
無頭鬼沒有腦袋,不會說話。因此,一坐下來,就開始看手裏的報紙。
服務員呈上酒水。
無酒精氣泡酒,酒液是漂亮的琥珀色,因為過濾了酒精,更像是一種口味獨特的糖水。
在聽見謝東壁的名字時,贏舟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一絲刺痛。
就像是手機的玻璃內屏有了裂紋,看得到,卻摸不出來。你很清楚這些裂紋不會影響到手機的使用,但瑕疵卻如此礙眼。
贏舟摩擦了一下加了冰塊的酒杯,回答: “對。”
他還在思考,沒有說話的打算,氣氛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持中。好在服務員适時地端上飯菜。
贏舟點的菜和之前的差不多。
他沒有固定的喜好,更像是強迫自己完成一項進食任務。
白面觀察片刻: “您沒有太多胃口,但依然在強迫自己進食。為什麽不試試其他食物呢?就像隔壁桌的客人那樣。
“普通的食物對現在的你來說,是毫無營養的,必須代謝出去的垃圾。我想你進食也不是因為味蕾上的享受。為了維持‘人類’的狀态,選擇虐待自己。
“但你重視的人正在把你當潛在的威脅,想要瓜分你死後的利潤。這一切,真得值得嗎?”
白面切開了面前的牛排,五成熟,淡淡的血水從粉紅色的牛肉肌理流出。
他嗅了嗅,食物聞起來有一股腐敗的氣味,實在沒有胃口,于是索然無味地放下了刀叉。
贏舟的語氣無喜無悲: “怎麽?你是能提供給我更好的方案嗎?”
“請別介意,我并沒有在諷刺你,只是有些心疼。”銀白的金屬面具下傳來一聲哂笑, “贏舟,你是一個……好人。”
白面不了解贏舟,但他了解太歲。
在他眼裏,贏舟和太歲是同一顆種子開出來的兩朵花。盡管不在同一時間段盛開,但靈魂有着相同的底色。
那是一種病恹恹的純白。是被摧殘,欺壓,折磨,也沒改變的底色。
白面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嘴角的笑容揚起,又落下: “可惜,好人活該被拿刀指着。”
他想到了很多人。
對于白面來說,上一世的記憶遠比這一世刻骨銘心。
他總是能想起葉啓木。官方聲明上,葉啓木是殉職,但真相是自殺。
那段時間葉啓木剛結束一項任務,進化源趨于失控。研究所有特效藥,只要妥善治療,并且暫時不使用異能,葉啓木的病情完全可以控制。
但華北區缺人,所以,為了救十幾萬身陷詭域的普通人,葉啓木沒有聽從他的勸誡,固執地選擇了執行任務。
任務完成得很成功。葉啓枝送到了最近的醫療機構急救,他傷得不重,但搶救過程卻險象環生。好在,最後搶救還是成功了。進化源得到了控制。
葉啓枝記得那是下午。他請了假,去買了花,手裏還提着局裏發的個人獎章。準備去看望自己剛從病房裏出來的哥哥。
葉啓枝在樓下就感覺到了不對勁,空氣裏的磁場波動太古怪了,空氣陰冷而潮濕,肉眼可見的黑氣彌漫着,這是詭異複蘇的先兆。
葉啓枝給哥哥打了個電話,沒有回應。他的內心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感。
這種預感在推開門的時候成真了。
葉啓枝聞到了很濃郁的血腥味,他推開上鎖的卧室,看見葉啓木安靜地躺在盛滿水的浴缸裏。溫熱的水被染成淺淺的粉色,像玫瑰露。
葉啓枝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做的了。強烈的感情創傷讓他沒辦法很好地回憶這段過往。
首先是打電話,然後上報。那時候葉啓枝複蘇了一半——葉啓木其實有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是他什麽也不管,放任詭異複蘇進行下去。
也許他能重新得到一個完整的哥哥。擁有“葉啓木”的部分記憶,原本的身體,憑什麽說詭異複蘇後的禍害不是他的哥哥?
但葉啓枝受到的教導不允許他這麽做。
所以他在禍害誕生前,火化了葉啓木的屍體。并且無害化處理了進化源。
葉啓枝參加了哥哥的葬禮,他應該哭的,卻哭不出來。
這是最好的選擇,對于大多數人來說。
這是痛苦的選擇,對于葉啓木而言。
但他的痛苦不重要,這是為了拯救更多人。
哪怕那些人,我們素未謀面。但他們會因為我的選擇得到幸存。
真的不重要嗎?如果不重要,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懑和怨恨,又是什麽?為什麽他看見天空就會突如其來地落淚?看見陌生人阖家團圓,又會妒火中燒。
葉啓枝走不出去,被困在原地。時間一點點過去,當初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偏執。他記得葉啓枝蒼白的皮膚,青紫的血管。血液從浴缸的邊緣滑落,像紅色的瀑布,眼淚。
葉啓木的遺言是“對不起”。
當洶湧的怒意噴發時,槍口又能對準誰呢?
死去的葉啓木嗎?還是我自己?
白面從沉思中回過神: “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你,贏舟。但這和我想要殺死你不沖突。”
原本還算融洽的氣氛在此時來到冰點。
“謝東壁告訴我,想讓這個夢境繼續維持下去,就要殺死我。”說到這裏,贏舟難免蹙起眉頭, “依據是什麽?”
白面: “告訴你,你會引頸受戮嗎?我猜不會。不過讓你知道也沒關系……你用過情景模拟了。你親眼見過真實的世界。而我們現在的世界,是太歲的夢境,或者說詭域構成的。但現在,這個詭域正在慢慢走向崩潰。”
白面從文件袋裏取出一沓厚厚的記錄。
“這個世界所有的詭異力量,其實是現實世界裏太歲能力的彌散。它帶來了詭異複蘇,同時,也保持了夢境的穩定。根據能量守恒定律,一個禍害被殺死,它的能量并沒有消失,依然在夢境內循環。
“但你的存在是一個BUG。
你是太歲在夢境裏的‘自我’,是獨立于詭域存在的,你吸收的能量沒有參與夢境的循環。而是轉換成了你自己的能量。
“原本,夢境維持的能量剛好可以自給自足,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支出是1,收入也是1.
但因為你的存在,現在支出是1,收入卻小于1;結餘是負數。
“短時間內,詭域可以維持,但遲早有天,剩餘的能量會清‘0’。那時候,詭域就會消失。而你,會從夢裏醒來。
“看這條線,這是你的靈頓數值和‘黑洞’出現的範圍的對比曲線。看,增長規律完全一致。”
“嗯,我們要殺死你。其實就是殺死太歲的意志,讓世界重新回到收支平衡,順便杜絕太歲清醒的可能……我們需要‘太歲’這個工具,但不需要‘太歲’的意識。聽起來有些自私,但我想你可以理解。”
贏舟翻完了這份薄薄的記錄冊,擡起眼眸: “你就是用這個東西說服元問心和謝東壁的?就這份全是猜測,沒有任何依據的記錄表?”
餐廳裏的客人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他們這一桌。安靜的連說話聲都顯得有些刺耳。
“當然不止。我在醫院,還做了一個實驗。醫院那場行動裏,死了兩個靈頓數值差不多的禍害。一個是紅眼,被你吸收了。一個是院長,普通死亡。在你吸收紅眼後,世界同時出現了一處黑洞,在無人區海域上。同一天,院長的死亡,對我們的世界并沒有任何影響。
“謝東壁甚至不相信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夢,所以執意要去看看那個真實的世界。”
“我想,太歲其實也是不想醒來的。醒來的只有無止境的痛苦,除了你,沒有人活着。包括那些禍害,你想清醒嗎?清醒意味着失去一切。
“這個世界很好,但很可惜,連你自己也沒辦法再創造一次。所以,我們不能有任何閃失。哪怕是錯誤的嘗試,也要對它進行證僞。”
白面在此時舉起手表,看了眼時間: “我打算在今晚12點,通過阈限空間直播平臺,向全世界公布這個結論。如果你想殺死我,記得趁早。”
他站起來,低頭看着贏舟。
隔着一層面具,贏舟看不見白面的表情,但他總覺得白面在笑。
“贏舟,我一直很痛苦,但又死不了,因為我已經是個怪物了。如果你能殺死我,我會很感謝……死亡是你期待的,也是我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