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白面做出了舉杯的動作,随後一口酒也沒喝,把杯子放回了餐桌上。
他轉身離去,跟着離開的還有無頭鬼。它看起來個頭不大,但走起來整個餐廳都在跟着震顫。
贏舟閉上眼,用四毛的眼睛去看。無頭鬼的身體上背着數不清的糾纏着的屍體,它們疊成蒼白腫脹的肉團,都是在醫院裏枉死的厲鬼。
這個巨大的肉團一直頂到了餐廳的天花板。它們怨氣沖天,以至于同一餐廳裏吃飯的詭異生物都感覺到了威脅,為了避免自己成為肉團裏的一員,只好匆匆離開。
無頭鬼看過的報紙還留在餐桌上。
贏舟低頭瞥了眼,報紙的日期是明天。
但上面的油墨早就淡去,只剩下一張空白的新聞紙。
贏舟給槐江發了消息: “餐廳有監控的吧。看看報紙上寫的什麽。”
槐江的回複很快:的确有,不過。我認為,這張報紙是白面的心理攻勢。這是故意留給你的破綻,完全不必理會。
贏舟:看來不是什麽好消息。
的确不是。
這段時間,槐江一直坐在監控前。
酒店餐廳這種公共區域,有監控不是很正常?
他只是擔心有客人在酒店裏發生沖突,或者有不入流的扒手。至于監聽,只是順帶的需求。
槐江第一時間看清楚了報紙的頭條,上面登載是的贏舟的訃告。
等了幾分鐘,贏舟再次發來了消息。
“白面的話你也聽見了,你的看法呢?”
槐江不由得微微眯起眼。
他對自己有自知之明,塞薩裏酒店能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和他個人的天賦幾乎沒有任何關系。
如果不是贏舟在那天來到賭場,那麽他現在還是荷官手底下的伥鬼。
同理,他也不會選擇親近人類的路線。
不會有現在的槐江,現在的酒店。
他只是剛好踩中了風口,又選擇了正确的發展路線。
忽略時代的發展,把一切成功歸結于自身,是一種無知的傲慢;亦或者在刻意隐瞞,來制造陷阱與崇拜。
槐江說他很感激贏舟,起碼有六分真情實感。
站在這個角度,他覺得……白面很殘忍。
當然,作為腦子不正常的詭異生物,每個禍害都各有各的殘忍。但以槐江的閱歷,白面邏輯上的惡心依然名列前茅。
可能因為高舉着道義的旗號。
這種正義曾經讓他消磨了殺死自己哥哥的痛苦,他的精神從這種強烈的沖突與創傷中抽離。
葉啓枝放棄了過多的思考,對和錯無關緊要,他用分裂對抗着一種心理上的不适感,變得偏激,執着,非黑即白,只為了一個正确的目标。
所以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問題。
感謝你帶來的世界,但為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我希望你去死。
你可以選擇被我殺死,或者體面的死去。
我不知道我的觀點是否正确。但為了族群的延續(不管這個族群是人類還是非人),我們沒有選擇。
槐江感覺到了一絲頭疼。
隔了會,他望向贏舟腳下踩着的黑影,倏地長長嘆了口氣。
要是沒有這條煩人的影子多好。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在這個時候擊穿贏舟的心防。
到時候酒店的總統套房就是他們的婚房。
槐江:您是在害怕嗎?客人。我可不是元問心,我也沒興趣當什麽救世主。
他不動聲色地踩了元問心一腳。
-哪個小男孩在青春期沒有英雄主義的浪漫幻想?
-為您對抗全世界,是我的榮幸。
贏舟: “……”
他沒有任何表示,甚至覺得槐江應該少看點“企鵝空間傷感100句”。
槐江問:如果白面打算今晚12點公布消息,那計劃需要提前嗎?
白面大概率不會在今天充電。
贏舟在短暫思考後回答:首先,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我們的世界會是一個夢境。其次,一個禍害的話可信程度很低。就算他公布,影響也很有限。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贏舟是誰。
就算知道,大部分人也沒能力殺他。
在能殺他的那少部分人裏,大部分都是禍害,會采取行動的不到1/10.
并不是所有禍害都有自主意識,有很大一部分處于靠本能行動的野獸狀态,恐怕連“毀滅”的含義都理解不了。
總之,問題不大。
槐江:好。
贏舟回到房間裏,再次檢查了一下是否有攝像頭,确認沒有後,這才推開窗戶,坐在陽臺的躺椅上,開始曬太陽。
因為進化源類似植物,贏舟現在格外喜歡溫度,濕度都适宜的晴天。會讓他有一種全身都在呼吸的感覺。
四毛趴在他胸口,窩得像只沒斷奶的狗。
贏舟覺得,世界上很少有完美的事。
比如想要四毛完全放棄自我意識圍着他轉,就得接受它智商不高的樣子。比起朋友或者戀人,四毛更像是一個寵物和玩具。但後者會讓他感覺到安全。
謝東壁也說過,四毛早就可以長大了,是贏舟不想。
贏舟眯着眼,曬了一會太陽,房間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打來電話的是前臺: “客人您好,一位叫荀玉的人類托我傳話,他說希望轉告一下,他住在417號房,他在四樓會客廳等您。”
贏舟不由得一愣,他打開手機看了眼,發現一個小時前,荀玉的确發來了一條消息,說自己來塞薩裏酒店了。
他搭乘電梯,到了四樓。
酒店是塔樓結構,每層樓都有單獨的會客廳。用玻璃幕牆隔着。
贏舟嗅了嗅,在空氣裏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是荀玉的味道,像曬了太陽的棉花,有一種毛茸茸的氣息。不是香味,會更加溫和無害一些。
贏舟猶豫兩秒,走了過去。
荀玉就坐在椅子上,看見贏舟的瞬間,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笑容: “贏舟!”
贏舟在茶幾的另一方坐下,身體語言充滿了拘謹與回避。
這讓荀玉忍不住在心裏對元問心呲牙。
感覺就是辛辛苦苦養的很記仇的狼崽子,好不容易養熟了點,被另一只飼養員偷偷欺負了,又變回了最初張牙舞爪的模樣。
贏舟問: “怎麽來這了?”
酒店看上去再怎麽人畜無害,也是一個禍害的詭域,帶着一股不太舒服的冷意。
這種陰冷的氣息并沒有主動攻擊,只是被動地彌散着,警告着每一個不懷好意的客人。
荀玉: “我辭職了。”
他頓了頓,解釋: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會很高興。”
荀玉來的時候想了很多。
尤其是元問心和贏舟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可調節的矛盾。他甚至擔心是元問心趁虛而入把贏舟撅了,但想來不太可能——裴天因雖然像個死鬼,但畢竟還活着呢!
贏舟沉默片刻。
陳述會讓他覺得很累,還有一些滑稽。但荀玉眼神裏的擔憂和關心讓他沒辦法忽略。
荀玉的心情和目的竟然如此純粹,他想要保護贏舟。
有時候他會被嘲笑,說他的意志竟然如此機械,單調。像被輸入好的程序,遇到贏舟就會自動觸發。
這是一種無條件的,安全的愛。不需要他是誰,他做什麽。只要他是贏舟。
贏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如果世界是一場夢境,那太歲把荀玉捏出來,大概是希望他能從別人身上得到足夠多的關愛,然後治愈自己精神上的殘疾。
他好像已經長大了,但他一直都在被迫早熟。在畸形的環境裏承擔“丈夫”甚至“父親”的責任。他的內心還是那個虛弱,無力,痛苦的小孩。
贏舟的視線開始飄忽,不想去看荀玉的眼睛。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流眼淚。會很丢人。
他盡量平靜地陳述着: “研究證明,這個重啓的世界和‘太歲’有關系。大概就是太歲利用自己的異能,在世界範圍內制造了一個夢境。我們活在這個夢境裏。而現在,為了維持這個夢境的穩定,需要清理我,因為我會打破太歲詭域的平衡。詳細來說,就是我是不受控制那個自我意識。
“我們利用謝東壁的異能進行了一次實驗。如果我看到的場景是真實的,這個結論基本可信。”
贏舟: “其實我和元問心沒有吵架,只是這種事的确挺為難的。我理解他的選擇。”
荀玉狗急跳牆: “理解個頭!元問心有見過太歲一次嗎?不對,他見過,但根本不認識太歲!如果這個世界是太歲制造出的詭域,那讓它維持這個詭域存在的原因一定是你!”
荀玉揉着自己的頭發,他的神經緊繃,太陽穴劇烈疼痛着,像是癫痫發作。
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突然歷歷在目。
“我……其實一直很害怕。”荀玉的眼神裏浮現出了痛苦, “我不敢離開你,因為我怕你會死。”
“他會故意去一些詭域,或者明知道危險也要去看異能局設置的陷阱。我知道他真的想死,活着對他來說很痛苦。無時無刻的都很痛苦。我體會不到,也理解不了這種疼痛。但我清楚徹底的消失,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他經常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在數不清的野草裏找到幾乎要變成一株植物的他。我不知道能幹什麽,只好陪着他。等着他自己恢複那麽一點微弱的求生欲,然後醒來。
“後來我跟他說如果要死,可不可以先殺死我。我是衛星,只會繞着行星旋轉。在行星消失後我會找不到運行的軌跡。
“有一天他跟我說,我打算殺了你。我說好。我想這不僅是我的解脫,也會是他的。”
荀玉盯着贏舟,眼淚突然噴湧着流下。
“我快死的時候,他說,要不然試試新的辦法吧。死亡只是肉體的消失,我的意識不會死,我們會在新的世界裏相遇。那個世界的贏舟還可以修複。
“就算世界是一場夢,那這場夢也是他為了自救而做的。我不信你死後,夢境還能像他們說的那樣維持着。就算他們是對的,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我本來就是為了讓你活着而出現的。”
荀玉看起來太難過了。
但贏舟其實隐約有一種感覺,荀玉更多的是在為他難過。研究證明,情緒過于壓抑的人往往會選擇更情緒化的伴侶。目的就是投射自己的情緒,讓對方替自己保管這部分感情。
贏舟自己哭不出來,于是荀玉成為了這個宣洩的缺口。
他給了荀玉一個擁抱,沒忍住順便揉了揉對方耳朵根的絨毛: “起碼現在我還不想死,荀玉。這是好消息。而且如果能做到,我也想救他……”
贏舟糾正道: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