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聽見這一聲的時候, 武威郡主的心跳都似靜止。
她怎麽還能開口說話?她怎麽能說話的?
當年不是已經毒啞了嗎??
況且她不應該好好的關在東郊嗎?怎會在家中現身?!
她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地?指揮陳管事:“哪來的瘋女人跑來家裏撒潑!快!把這個瘋女人轟出去!”
陳管事這時也?已反應了過?來,慌忙上前?要将人拽出去。謝明庭卻?已聽清了方才那句, 臉色驟變地?追問道:“前?輩,您方才說什麽?”
“你管她說什麽!”武威郡主急得上手錘他?, 早沒了當日在地?牢之?中的盛氣淩人, “這就是個瘋子!瘋子的話能當真嗎?”
謝氏已叫陳管事從身後攔胸抱住, 要強行拖她下去。她猛力?掙紮着,瘸了的一條腿奮力?在空中踢騰,口中仍在怒罵:“怕什麽?你把我關在地?牢裏十幾年, 致使我骨肉分離, 既做得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還怕你兩個兒子知道麽?!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又朝屋中喊:“茵茵!
依誮
識茵!識茵!”
武威郡主急得無法:“來人啊!把她轟出去!”
四?周部曲聞聲都跑了過?來,又被武威郡主氣急敗壞地?喝退:“都上來做什麽?給我下去!”
“陳礫呢?快,快去幫你爹,把她帶走!”
家醜不可外揚, 她只能使喚起兒子身邊的陳礫, 一面又慌張看?向?兒子。他?似早已愣住,俊朗的面上無一絲血色。陳礫也?就征詢地?看?着他?, 一時沒有搭手。
屋內,識茵隐隐約約聽見外面的嘈雜, 疑惑地?加快步伐走了出來。謝氏眼瞧着要被帶走,又向?謝明庭喊道:“怎麽, 謝大人今日明明白白地?答應我, 不論親疏, 不論貴賤,一斷于法, 現在是要包庇你的母親麽?!”
“那好,我來告訴你,我就是識茵的母親謝知冉,我并沒有死……”
識茵這時已走至門邊,墨黑天空忽然滾過?一聲悶雷,攜着這一聲重重敲在她心上。她愣了一下,震驚看?向?院中影壁前?大哭大鬧、狀似瘋癫的女人,那是……已經消失十二年之?久的母親……
母親……竟然并沒有死!
眼淚都在眼眶中打轉,她怔怔地?朝母親走去,外界的一切言語都不能入耳。
腳下虛浮,每一步都似踏在虛空。
謝氏還在怒道:“……我是沒有死,卻?被你的母親叱雲玉萼關在北邙山下十二年!還搶走了我兩個孩子!”
“謝大人,你管是不管!”
“我當然管。”謝明庭擔心廳中的識茵會聽見,強行鎮定下來,言辭清和地?安撫着對方情緒,“還請岳母大人移步,我們去那邊談此事。”
他?與母親此時背對着廳中,根本沒瞧見走出來的識茵與謝雲谏,武威郡主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什麽把你關起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陳礫!把這個瘋女人轟出去!”
謝氏的掙紮登時更厲害了,兩只軟綿綿的手不住地?捶打着陳管事。陳礫只得咬牙上前?。
侯爺是主子,郡主也?是他?的主子,侯爺既沒有明言拒絕,他?無法抗命。正?要拖了謝氏下去,謝明庭突然開口:“放開她!”
“娘!”
這兩聲幾乎同時響起,他?身形一僵,識茵已如穿林的風從身邊掠了過?去,撲向?謝氏。
謝氏眼中的淚一瞬落了下來,她抱着識茵,嚎啕大哭:“孩子……我的孩子……!”
一時母女倆相擁而哭,場面如有一瞬靜滞,院中就只有婦人的哭聲與天空轟隆隆的悶雷。謝明庭冷冷側眸看?向?母親,兵鋒般冷銳鋒利的視線,竟迫得她打了個寒顫,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這時謝雲谏也?快步走了過?來,一面扶住母親,一面又問詢地?看?向?哥哥:這是怎麽回事?
陳礫父子也?早放開了謝氏,謝氏癱坐在地?上,唯抱着女兒哭。而初見母親的喜悅褪去,識茵倒是慢慢清醒了過?來。
她慢慢擦着眼淚,問:“阿娘,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他?們都說你死了,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回來看?茵茵……”
謝氏流淚看?着已出落得有如出水芙蓉的女兒,當年離開顧家時,她還只是個小不點兒,如今卻?也?長大成人了……
只可惜,被騙到了陳留侯府……
謝氏久久地?看?着女兒,一只手愛憐地?撫着識茵珠淚湍湍的臉頰,心裏一陣針紮!
随後,她在女兒的攙扶下慢慢起身,轉眸看?向?武威郡主:“郡主,當着兩個孩子的面,是你說呢還是我說?”
天空又是一記驚雷,烏雲蔽月,原本明月皎潔的天幕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假山白石花木間肅肅然有風聲。
院子裏鴉雀無聲,武威郡主突然冷靜了下來。
她冷笑:“好啊,謝知冉,原來你并沒有啞。”
謝氏亦笑了:“是啊。這還多虧了郡主身邊的秦嬷嬷。”
武威郡主惱怒側目,秦嬷嬷低着頭不敢言。謝氏又說下去:“……當初你把我關在北邙山那間別院的地?牢裏,要秦嬷嬷給我灌啞藥,是秦嬷嬷不忍,暗中給我換了藥。讓我裝啞,茍延殘喘至今日。”
“可是我這雙手呢!”她長嘆一聲,苦笑連連,“我被你關了十二年,一直戴着鎖鏈,這雙手是被壓壞,再也?拿不動筆了!而我這條腿,這條腿也?壞了,這都是拜你所賜!”
北邙山?別院?
識茵此時已漸漸回過?味來,恍惚看?向?母親。
聽母親話裏的意?思,她這消失的十二年,是,是被婆母關了起來?
這麽說,這麽說她當初聽到的女人哭聲,就是,就是……
心裏猝然一陣疼痛,有如墜入無邊幽海,茫茫無盡的寒氣。對面,謝明庭看?着她小獸般驚惶轉動卻?就是不肯看?他?的那雙眼,心間驀地?一酸。
瞞了這許久的事,她還是知道了。
她又會怎麽做呢?她母親并沒有死,他?或許還有機會。可那件事又怎麽辦……
謝雲谏也?聽得愣住,只覺從未見過?這般罪惡的母親。武威郡主卻?笑:“那又怎麽樣?”
“登堂入室,勾引自己?堂兄的婊.子,我還該把你接進門和你姐妹相稱麽?”
“我知道你恨我!”謝氏道,“你恨我破壞了你和哥哥,所以你報複我我能理解。可你為什麽要把我兩個孩子都卷進來!”
“當初你把我關在地?牢裏,我生下我第二個孩子才三?天,才三?天你就抱走了她!可她姓顧啊,她又有什麽錯呢?還有茵茵……”
她嘴唇顫抖着,扯着識茵的衣袖将她稍稍往前?推:“……茵茵你也?不放過?,你殺了她父親,囚禁了我,這還不夠……你又诓騙她,将騙她嫁到你們家裏來,給她下藥,讓她嫁給你兒子,讓她生子!繼續做你複仇的工具!”
“叱雲玉萼,你真是好毒的心!”
說至此處,謝氏似再承受不住,拿帕子捂着臉,淚如雨下。
識茵也?在哭。
如果母親說的都是真的,那她和明郎豈不是隔着血海深仇?
殺父囚母,連帶着她這十幾年來的孤苦伶仃、寄人籬下都是拜婆母所賜……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又如何?能和他?在一起?
她搖着母親的手臂,流着淚追問:“阿娘,阿爹不是病死的麽?他?不是病死的麽?”
“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阿爹不是被害死的……不是!”
院中旁人都已愣住,唯獨謝明庭在聽見那句“殺了她父親”時無望地?閉上了眼,心哀如死。
即雖兩位母親并未說得很明白,但他?已經反應了過?來。
他?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成真了。
謝氏看?着女兒哭成小花貓的臉,只覺心髒都被利刃一刀一刀割成無數碎片,有苦卻?說不出。
她可憐的女兒還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樣滅倫的事,被騙到這罪惡的家庭裏來,如今,還懷上了自己?同父異母哥哥的孩子……
可,這一切又與他?們有什麽關系呢?這是他?們上一輩人的恩怨,是武威郡主要故意?把他?們牽扯進去,要他?們來承受她的錯。就連謝明庭,也?不過?是他?母親瘋狂偏執的犧牲品……
心中的恨都似野獸左沖右撞。謝氏怒聲追問:“叱雲玉萼!你說啊!”
武威郡主唯怪笑了一聲:“你說我為什麽要把她卷進來呢?她是怎麽來的,你不清楚?”
謝氏臉色一變:“我說了,她姓顧!當初是我執意?要生下她,也?是我和顧郎将她養大,我們本來已經決定離開京師外放,不會礙着你們半點!”
“那又怎麽樣?”武威郡主冷笑反問,“做錯了事,難道就可以一走了之??”
謝氏道:“不管怎樣,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恩怨,你怨恨我,報複我,我都不會有怨言。你真不該牽扯到孩子們身上。”
她說着,又揚手一指對面沉默得好似靜夜的青年:“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麽?他?難道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用這樣的方式來報複我和哥哥,就沒想過?他?也?是你的兒子,他?也?是無辜的!你對他?,就不曾有過?一點母子之?情?!”
“現在好了,你把兩個孩子折磨成這樣,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識茵唯垂着頭哭,挽着母親的手,指甲深入嵌入掌心。
謝明庭面色冷峻,沉靜得仿佛在聽旁人的事。
謝雲谏聽得雲裏霧裏,只大概明了識茵的生母就是當年致使父母吵架的人,還被母親關在了地?牢裏十幾年。但她們口中的報複意?為何?指卻?是不明的。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武威郡主:“母親……”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依譁
武威郡主神色無改,唯在幼子牽住自己?衣袖時臉上才裂開了一絲柔和。她放柔聲音:“好孩子,當初,我真不願意?讓你來娶她的。”
複仇之?事,她一早選定的就是謝明庭。從一開始,她為他?選中的新婦就是顧識茵。
然而就在她備好聘禮、打算過?了年就向?顧家提親之?時,幼子卻?歡天喜地?地?同她說,自己?在燈會上看?上了一個女孩子,想娶她為妻。
得知是顧識茵後,她糾結了許久,原本,她是不想同意?幼子娶她的,但這樣一來,自己?也?無法
再按照起初将她聘給長子的計劃進行了,顧識茵也?就過?不了門。
麟兒在她院中跪了三?天,她也?想了三?天,最終,才勉強點頭。因為彼時她想的是,麟兒一年四?季多在涼州,屆時顧識茵懷孕生子時他?未必在京,她還是可以将計劃進行下去,并且瞞着不讓他?知道。
——至于後來,兜兜轉轉還是讓長子來完成她複仇之?計,只能說明,一切都是天意?!
“那哥哥……”
謝雲谏還是不明白。如果娶茵茵過?門就是她的報複,起初不同意?他?娶,過?後卻?把她推給哥哥,母親又拿哥哥當什麽呢?
武威郡主眼中一黯,卻?沒有回答。她也?未看?長子,徑直對謝氏道:“沒錯,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這個人從來很公平,別人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別人,你們是亂.倫,他?們就也?是。你們生孩子,他?們就也?生。”
“對了,忘了告訴你,茵茵已經有孕了。”她微笑着道,“知冉,恭喜你啊,我們不日便要當祖母了。”
聽她提起腹中才有的那個小生命,識茵心間大恸,傷心地?伏在母親的懷中嗚嗚恸哭起來。
他?們要怎麽辦?
他?們要怎麽辦!
她很喜歡他?,他?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現在,卻?告訴她他?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中間隔着數重血海深仇……這,這又要她怎麽接受他?呢?
況且,他?們現下又有了孩子……孩子怎麽辦?孩子是無辜的啊……
一連串的刺激有如千鈞巨石壓于心弦之?上,岌岌可危。識茵承受不住,身子一軟,徑直暈了過?去。
謝明庭忙奔過?去扶住她,輕搖她肩胛:“識茵!識茵!”
一時謝氏也?焦急不已,忙要上手替她掐人中。武威郡主卻?冷冷說道:“還是算了吧。”
“我看?她好像還不是很明白的樣子呢,還當我說的亂.倫是大伯與弟妹?呵,你确信現在把她弄醒,她不會又暈過?去?”
這一句極盡惡毒,謝明庭終忍不住:“你真是個瘋子!”
武威郡主反唇相譏:“是,我是瘋,那也?總比你們這些亂.倫的畜牲好!”
“一個你,一個顧識茵,一個謝浔,一個謝知冉……”
她目光一寸一寸掃過?兒子與昏過?去的兒媳,神色漸漸變得狠毒:“你們都是滅倫的人,都是明知是滅倫還要放縱情|欲之?人!你們都該死!都該下地?獄!”
她像陷入癫狂的神巫,惡毒又瘋狂地?詛咒。謝雲谏再度愣住。
母親既如此痛恨滅倫的事,可,可哥哥和茵茵的事卻?是她一手促成。
從頭到尾,哥哥在她眼中就只是個複仇的工具。但她恨識茵尚想得通原因,又為什麽要這樣對哥哥!
聽到那熟悉的名字,謝氏臉上的淚珠撲簌而下:“我知道你恨我們,篤定了我們有染,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可那天晚上,也?是我中了藥,是我纏着他?!孩子也?是我要生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為什麽要殺了他?!卻?不殺我!”
想起那記憶裏溫文如玉的兄長,謝氏淚落潸然。那是她少女時期對她最好的人,不介意?她的私生女身份,不介意?她女扮男裝與人交游,會真正?欣賞她的畫,會鼓勵她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樣建功立業……
所以她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她,常常借着臨摹山水邀他?外出。她以為他?們發乎情止乎禮,已是恪守了堂兄妹的界限。卻?沒想到,一次宴會後的酒醉,卻?會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母親殺了父親的事,謝明庭早已知曉,此時聽她親口道出,也?不覺意?外。
謝雲谏則被這一句驚得宛如神飛天外,震驚地?看?向?母親。
武威郡主此刻卻?無暇顧及兒子們。她怒目圓睜,像頭發狂的母獸向?謝氏咆哮着:“你別狡辯了!”
“他?已經死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當年如何?當然是你說了算!在伊闕的時候,在北邙的時候,在龍華山的時候……你們偷情過?多少回,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嗎?單單一個龍華山,就有九次吧?你是破壞了我們,但如果不是他?自己?移情別戀,你又哪有機會上位?所以這當然是他?的錯!”
“我們曾經起誓,‘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此生此世都不會分開!他?說過?,一生一世都只會愛我一個,絕不會移情他?人,若非如此,我怎可能嫁他?!我為他?千裏迢迢嫁到洛陽來,我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吃盡了苦,他?又憑什麽移情別戀?”
“背叛的人,當然該死!”
謝氏眼淚猝然奪眶而出,大喊道:“可你知不知道,哥哥他?從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不管你信不信,在那天晚上之?前?,我們的确是清白的……是我,一直都只是我,是我在妄想他?!”
“轟——”
天空彤雲密布,轟隆隆又滾過?一陣雷車,紫電在雲層裏如巡夜的龍穿行,驟然劃破西面天空,天地?間頃刻狂風大作。衆人皆是一顫。
武威郡主快意?地?冷笑:“看?吧,說了假話了,天打雷劈啊!”
“我沒有!”
母親們仍在争執不休,謝明庭率先反應了過?來:“弟弟。”
他?将昏過?去的識茵抱給謝雲谏:“把識茵先抱進去吧,這裏有我。”
他?怕她待會兒醒來,聽見另一件事,會受不住。
謝雲谏神色傷悲,伸手接過?面色蒼白的女孩子。謝氏卻?攔住了他?,神色惶然:“不……”
“我不能讓她留下來……我要帶她走……你們把我的女兒還給我,還給我!”
“岳母大人。”謝明庭平靜喚她,“天要落雨了,我們進去說話吧。”
她還是搖頭,苦澀的淚水有如點點流螢在夜色中閃爍:“不……我要帶識茵走……”
“可您看?,茵茵現在都這樣了,您還忍心帶她走麽?請您相信我,我們暫去屋中商議——這件事,我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陳礫。”他?喚不知愣了多久的陳礫父子,“送郡主回臨光院。沒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
這俨然是要将她軟禁起來,武威郡主神色大變:“鶴奴!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謝明庭神色平靜無瀾,“母親做錯了事,需要冷靜,我就送母親先去冷靜冷靜。”
“郡主,小人得罪。”陳礫上前?道。
府中部曲方才已被她屏退,陳管事也?僵硬着不動,眼見他?要來真的,武威郡主怒道:“逆子!為了一個女人,你竟敢幽禁你母親!”
“你最好不要色令智昏,聽了謝知冉的話。你以為——今夜的事情鬧大,你還坐得穩那方位子嗎?”
“母親以為,沒有今夜的事,兒又能在那位置坐多久?”謝明庭冷聲反問。
“——兒的仕途,不是一早就被母親毀了嗎?”
武威郡主心中羞憤,知道他?說的是強占弟妻之?事,偏偏那事還真是自己?搞出來的,無從反駁。
依誮
眼見另一個兒子抱着顧識茵要走,忙又朝他?喊:“麟兒,麟兒!”
“你看?看?你哥哥,做兒子的竟關起他?的母親了,做的像什麽話!你救救母親啊!”
她着急忙慌地?朝幼子撲去,又被陳礫死死攔住。而謝雲谏內心傷恸,實?在不知要怎麽面對這樣的母親,把心一橫,徑自抱着昏迷的識茵下去了。
謝氏焦灼地?提裙欲追,身前?陰翳一閃,是謝明庭攔住了她:
“岳母大人,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談一談了。”
*
将識茵抱回鹿鳴院安置時,窗外豆大的雨點已經落了下來。雷聲正?盛,閃電肆虐,驚得牆上緊閉的窗扉也?在狂風中搖搖閃閃,屋內燭火似被餘波波及,燭影在窗紙上歡悅跳躍。
床畔,謝明庭看?着床榻上昏睡的小娘子沉靜的睡顏,眼中柔情脈脈,輕輕拉着她一只手放在唇邊輕吻了吻。
他?眼中愛意?濃稠如徽墨融入深夜,怎樣也?化不開。謝氏立在一旁瞧見,不由心如刀割。
看?起來,這位前?途無量的狀元郎倒的确是很愛茵茵,若是沒有這些父母輩恩怨,或許也?不失為茵茵的良配。
這時謝明庭已替她蓋好了錦被,起身道:“我們出去說吧。”
他?聲音很輕,是怕吵醒了她。二人于是移步去了卧房外的外廳。屋外風雨如晦,閃電的白光在窗紙上明明滅滅,随着門扉的合上,雷聲暫時小了一些。
謝雲谏已回去看?守母親了,屋中空無一人。謝明庭慢慢斟酌好了言辭,誠懇地?在謝氏對面跪下:“我想求母親成全。”
謝氏說:“不,不行……”
她痛苦地?五髒六腑都似絞在一起:“我不能讓你們在一起……”
許是早就有過?了心理預設,謝明庭心裏此時竟無半分波瀾,出奇地?平靜。
他?溫和地?道:“岳母大人,我知道,以我母親對您做過?的惡,我們做小輩的十輩子也?無法償還。可方才您也?說,父母輩的恩怨不該禍及我們這些小輩,我與茵茵是真心相愛的,我求您成全我們。”
“至于您與我母親的事,請您相信我,我一定會給您一個公道。就算是我的母親,我也?絕不會徇私枉法。還有您說的那個送走的孩子,我都可以用盡一切力?量去找。”
“我只求你,不要帶走茵茵,她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沒有她。”
他?态度誠懇,加之?那張與其父有些相似的臉,謝氏對他?的印象是不壞的。她流着淚道:“不是我不成全你們。”
“我也?算做錯了事,你母親對我的報複,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你們,你們不能在一起……”
“您這就說笑了。”他?輕笑一聲,聽來竟有幾分愉悅,“只要她愛我,我愛她,有什麽不能在一塊兒呢。茵茵曾同我說,兩人若是相愛,有什麽問題自當一起解決。這件事也?是一樣。請您相信我,父母輩的仇怨,我可以慢慢解決。”
他?看?起來倒似對茵茵的身世毫不知情。謝氏忍不住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們是……”
“我知道。”
極清淡的三?個字,像是春日花枝上将化的一抔薄雪:“今夜之?前?,我就猜到了。”
謝氏再度愣住了。
既然猜到,還執迷不悟?她喃喃道:“你還真是個瘋子。”
“我知道。”
他?還是這三?個字,垂下眸,俊顏沉靜得像是月下一尊青瓷神祇,脆弱易碎。
骨節分明的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盞,眼中一陣陣發空。他?低低地?說:“沒人肯愛我這個瘋子,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是她讓我領略到人世間的情愛是何?滋味,沒有她,我會死的。同樣的,她也?愛我,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還請岳母大人成全我們。”
“不……”謝氏仍是搖頭,和淚凄然苦笑,“我不能答應……你們會後悔的……”
“你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啊,你有沒有想過?,茵茵知道了會有多難過??!”
內室的門扉後,才剛剛醒來的識茵攀着門框立着,恰将這番話原原本本聽在耳中,鼻翼一酸,兩行淚倏地?墜下。
謝明庭搖頭:“她不會知道。”
“你打算瞞着她?”謝氏問,旋即又搖搖頭,“紙包不住火。”
“那至少事情洩露之?前?,她會是愛我的。”
“那孩子呢?”發現與他?說不通道理,謝氏漸漸煩躁,“你知不知道,你們是親兄妹!不是像我和你父親那樣親緣較遠的堂兄妹!你們身體?裏至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兄妹相合而生子,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個病胎!你難道忍心——你們的孩子生下來活受罪嗎?!”
許是戳中了他?的軟肋,這回,他?倒是沒有立刻否決。半晌,才低低地?道:“沒什麽。”
“這一胎,她願意?生就生,若孩子生下來有病,可以治,她不願意?,那就打掉。我日後也?會一直吃藥,不會讓她懷孕。我不在意?子嗣的,我們可以一輩子不要孩子。”
謝氏徹底愣住了。
她搖頭喃喃:“你真是糊塗啊……”
“你一點兒,也?不像你的父親。”
兄長,是真正?的如玉君子,克己?複禮,但他?的兒子,卻?更像是武威郡主,一樣的瘋狂,一樣的偏執。
茵茵是她和哥哥的孩子,郡主就要他?們兄妹相合而生子。而這位狀元郎,明知是兄妹也?不放手,當真視人世間的倫理綱常為無物!
偏執成這個樣子,她不許他?們在一塊兒,他?就會放手麽?不過?是先禮後兵罷了!
謝氏痛苦地?閉上眼。
茵茵已經有孕了,方才的一點刺激便讓她直接暈了過?去,如果她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愛人會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她實?在沒辦法想象她會有多崩潰。
她可憐的女兒,實?在是禁不住更多的風雨了!
眼淚都似海潮奔湧至眼眶邊,她痛苦地?捶打着心髒,哭道:“這都是我的報應!我的報應!”
謝明庭便知她算是松了口,行禮起身:“岳母大人不必這麽說。”
“事情因我母親而起,這件事,我是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的。這件事不解決,茵茵也?不會和我在一塊兒。但我也?希望,你們的恩怨解決之?後,您不要強迫她離開。”
“茵茵應該醒了,我先去看?看?她。”他?說着,移步走至內室的門邊。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門後,識茵臉色蒼白如紙,虛弱地?睜目看?他?,忽然間,一頭倒在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