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謝明庭趕回去的時候, 識茵已經收拾好了行?裝,抱着湯圓兒要出門。雲袅同陳礫正守在門邊,極力勸說。
他快步走過去:“這是做什麽?!”
她一身素淨裝扮, 肩後挂着?一個包袱,濃黑鴉髻上只簡簡單單插了幾根銀釵子, 鉛華不染, 天然去雕飾。
湯圓兒正趴在她懷中?, 渾然不知外事的懵懂模樣。一旁還立着?謝氏。
母女倆互相攙扶着?,她見他進來,又習慣性地?低了頭, 眼眶仍舊紅腫。
謝明庭忙去卸她肩上的包袱, 柔聲?地?哄:“不是說好了麽, 再給我些時間,等我查清楚這件事再做決定,怎麽又鬧脾氣呢。”
“誰和你鬧脾氣。”識茵卻拽着?包袱不放,臉色漠然, “我方才就說過了的, 我不要再待在這裏。”
“我要回我家去,從此以後, 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我們兩個不再有任何?關系。”
他離開時她分明似被勸下來了,不想?才過了片刻卻是決絕地?要走。謝明庭臉色寒沉, 轉向謝氏:“岳母大人昨夜不是答應小婿了嗎?”
謝氏神情尴尬, 還未開口, 識茵已怒聲?打斷他:“你不必威脅我娘!是我不想?跟你過了!”
“我和你是親兄妹,我們不能在一起。你母親辱我欺我, 把我娘關在地?牢裏十幾年,還送走了我妹妹。我如果還能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和你繼續做一對恩愛夫妻,那我和禽獸有什麽區別?”
她适才已從母親的口中?得知,昨夜母親口中?的殺父之?仇,指的是她的生父先陳留侯被武威郡主?所殺。她的出生只源于一場酒醉,他們真的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她實在不知要如何?面對這樣的鬧劇了,除此之?外,她也?真的沒有辦法原諒他母親做的事,沒辦法原諒他三番五次的欺騙。思?來想?去,唯有離開。
謝氏也?道?:“侯爺,既然茵茵已經知道?,就算了吧。強扭的瓜不甜。”
她原就不同意他們兩個的事,昨夜會松口,是顧忌着?女兒的身體。如今女兒既已知道?,自然沒有瞞下去的必要。
謝明庭搖頭:“我不信我父親是那樣的人。”
他也?不信什麽強扭的瓜不甜。識茵是他認定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放手。
見他還是那般油鹽不進的樣子,識茵心中?厭煩,冷着?臉抱着?湯圓兒越過他,想?要離開。
謝明庭後挪一步攔住了她,識茵躲閃不及,反撞在他胸膛上,不自禁踉跄後退兩步,又被他扶住。
識茵立刻生氣地?拂開他手:“你放開我!”
懷中?的湯圓兒受了驚吓,“騰”地?跳下,又躲去了它的小窩。謝明庭擒着?她兩截雪腕無視了她的掙紮,沉聲?又喚陳礫:“陳礫,送謝夫人去棠梨榭。”
識茵叫他強摟在懷中?,母女二人已被他人為地?分開,謝氏為難地?睇了女兒一眼,唯在心中?哀嘆了句孽緣,扭頭跟随陳礫下去。
“阿娘!”
視線被阖上的門扉阻斷,識茵凄楚喚道?,眼淚奪眶而出。
房間內霎時又只剩下他們二人。謝明庭伸手欲替她擦着?臉上的淚:“茵茵,你不要走,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我可以查清楚這件事……”
“你乖乖的,不要走,我可以讓岳母大人每日都?來陪你……”
識茵唯望着?母親離去的方向,兩行?淚絕望地?打在他手指上,頰上閃爍着?灼灼的淚水濕光。
眼前的男人仍在哀求她不要離開,她卻一句也?不想?聽,奮力一掌扇在他臉上:“騙子!”
他沒有防備,被這一掌扇得偏過臉去,愣愣地?側過眸來,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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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恨意灼灼,看他的目光像極了看仇人,哪有昨夜以前見了他時的欣喜溫順。
心底忽然微微一震。他茫然張了張唇,不知要說些什麽。識茵又一把扯下頸上戴着?的鈴铛項圈往地?上一擲,“噔噔噔”地?跑回內室,抱膝恸哭起來。
鈴铛在地?毯上骨碌滾了幾轉,徹底沉寂。他走過去,彎腰拾起鈴铛,聆見內室的哭聲?,一瞬間,心痛如死。
謝明庭最終沒有跟進去。
他知曉比起他的離開,他的留下才更叫她難過。只叫來了雲袅進去守着?,房門緊閉,再命丫鬟侍女在外看守,不許她外出半步。
這無疑是變相的軟禁,只會激化兩人之?間的矛盾,但?他眼下也?已顧不得那麽多了,強撐着?疲憊的身體寫完了辭職表文?,交給弟弟:“勞煩你往宮中?去一趟,給陛下送去吧。”
“陛下不同意怎麽辦?”謝雲谏問。
尚書丞這個位置,哥哥事先就再三推辭,卻硬是被陛下強保下來,他擔心事情不會那般順利。
“她會同意的。”謝明庭疲倦地?揉揉太陽穴,“謝氏的出現?不會那麽巧合,背後定是有人指使,她雖不肯說,你我也?能猜到是誰。”
“我這個時候自己辭去官職,還可我人走而新?法不止,可若是先被對方揪出來,就完全處于被動狀态了。”
“去吧。這段時間,也?要勞你多替我擔待擔待了。”
“這是自然。”謝雲谏不無心疼地?說。
他知道?哥哥是強撐,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了,他片刻也?沒休息,既要安撫傷心的識茵,又要穩住母親和謝夫人,還要調查父親當年的死……現?在,才終于騰出手來處理公事。
家事,國事,千斤的擔子都?壓在哥哥一個人身上,他真怕他會承受不住。
但?身在朝廷,他的家事又哪裏僅僅只是家事呢?母親做的惡一旦傳出,哥哥被牽連是必然。丢官只是初始,他和識茵的事再被翻出來,更不知道?要怎麽辦……
“你真不應該瞞着?她的。”謝雲谏忍不住道?,“我之?前就同你說過,有什麽事一定要多和她溝通,她喜歡你,自然會體諒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你這樣瞞着?她對她又是否公平呢?”
他其實也?隐隐明白,茵茵難過的不止是這些亂七八糟的父母輩恩怨,更重要的卻是哥哥的欺騙。所以就算解決了這些外在因素,他和識茵之?前的矛盾,也?還是存在。
“去吧。”謝明庭卻沒說這些的心思?。他雙手支額,疲憊嘆着?氣說,“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一件一件來吧。”
謝雲谏只得離開,往宮裏跑了一趟,得知他家裏事後,女帝也?有些擔心。
“既如此,就先放他一個長假吧。”她不無唏噓地?說,“朕明日早朝就會通知王公百僚,說你母親患病,你哥哥主?動請辭照顧母親,這擔子就只能讓玄英先頂上了。”
謝家的家事她不好直接參與,只得寬慰臣子:“你讓他先處理好你們家裏的事,朝堂中?的事不必擔心,朕會替他多擔待着?的。”
“多謝陛下。”謝雲谏感激涕零地?道?。
“對了,有個事情你記得告訴你哥。”女帝忽然道?,“聞喜縣主?回來了。”
*
謝雲谏回去後,将女帝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哥哥。忍不住又問:“哥,我們明天去找她麽?”
謝明庭搖頭:“明天不行?。”
“謝夫人沒死,聞喜縣主?卻突然回來,必然是奔着?翻案來的。她今天沒去京兆府翻案已是大幸了,再耽誤一晚上,可真不好說會是什麽樣。”
兄弟二人遂疾馳至安平侯夫婦在京的故宅,叫了門房進去通報。又等了兩刻鐘,聞喜縣主?才叫人将他們帶進去。
“今夜是什麽日子,竟讓兩位侯爺都?光臨弊舍。”
夫婦二人都?年約四十餘歲,聞喜縣主?身形高挑,面相略顯刻薄,瞧上去便極矜貴高傲。
至于安平侯,不知是不是當年削官奪爵消耗了他的心氣,此時竟十分的蒼老?頹廢,沉默地?跟在妻子身側,大不似謝明庭幼時見過的意氣風發。
兩兄弟深夜到訪,二人面上也?沒有半分煩怨,似乎早已料到。
謝明庭拱手行?禮:“不敢。晚輩夤夜打擾二位長輩,還望姨父姨母見諒。”
彼此的目的都?心知肚明,卻都?耐着?性子寒暄完畢。謝明庭道?:“其實晚輩深夜拜訪,是想?請教姨母當年的一件事——晚輩聽說姨母當年手刃了一個女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安平侯立刻神色尴尬地?捉鼻,聞喜縣主?則冷笑?:“能有什麽回事。”
“她勾引我丈夫,肚子裏還懷了個孽種,所以我把人殺了。”
“這件事當年就已經結案,我也?領了太上皇的責罰。陳留侯夤夜來此,不會是還要因為這件案子對我夫婦興師問罪吧?”
“晚輩不敢。”見她不肯說實話,謝明庭索性直接捅破,“晚輩是聽母親說,這女人還曾懷過我父親的孩子?”
聞喜縣主?夫婦此刻已然知曉了謝知冉沒死,歸京也?是奔着?翻案來的,本以為他夤夜到訪是為他母親求情,不想?卻是為的他老?子的風流韻事,一時詫異對視。
安平侯道?:“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位婦人,我和你父親相交的那些年,是沒有的。”
“那麽,東闌主?人呢?”他問,語氣一轉,“晚輩聽說,當初謝夫人要離京退出畫壇時……”
他未有說完,安平侯神色便不自然起來:“當年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原來當年他對謝知冉本有好感,不過礙于好友之?面不好下手。後來知冉要走,他組織好友在花萼樓為她送行?。聞喜不知從何?處聽說了,便故意在那場送別宴上給她下藥,找了幾個輕薄子弟,想?要污人清白。
事發之?時,是陳留侯謝浔及時趕到,打跑了那些人,又叫來了顧昀。
之?後,謝浔本欲報官,是他苦苦相求,再加上謝知冉本人也?不願聲?張,才将事情壓了下去。
因了這件事,他被昔日好友狠狠揍了他一頓,兩人就此斷了交情,再無往來。
“你懷疑你父親當日和知冉有什麽?”說完來龍去脈,安平侯十分詫異。又堅決否認,“不,這不可能,你父親不是那樣的人。”
聞喜神色不耐,不過礙于丈夫不曾開口。謝明庭瞥她一眼:“我母親說,當初是聞喜姨母告訴她,曾親眼瞧見父親衣衫不整地?從那房間出來。”
“不然呢?”聞喜脾氣與武威郡主?如出一轍的暴烈,立刻就嚷出了聲?,“不止是我,當夜還有好些人瞧見呢,你不信大可以去問花萼樓當年的老?板。”
“當然了,我可沒說他一定睡了謝知冉,衣衫不整也?可能是因為打架。”她又嘀咕。
謝雲谏忍不住開口:“您當初和我母親不是這樣說的吧?”
以母親的說法,她可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
或許她說的也?是實情,但?故意隐去部分實情,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聞喜縣主?不悅:“我怎麽不是這麽說的了?你父親衣冠不整地?從房間裏出來是事實啊。你母親本來就喜歡胡思?亂想?,成天疑心這疑心那的,又關我什麽事!”
謝雲谏還欲與之?争辯,卻被哥哥打斷:“行?了。”
他問安平侯:“當夜,只有我父親一個人在房間內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率先發現?且進去的,的确是他。等顧昀趕過去的時候,就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半個時辰,的确足以發生許多事了,可惜父親已死,謝夫人彼時神志不清,這期間發生的事,再沒有外人知道?。
事情再度陷入僵局,知道?問不出什麽關鍵性證據,謝明庭同弟弟向夫婦二人告辭,安平侯派了人送他們出去。
自始至終,兄弟倆也?沒問過謝氏身死的事。
二人走後,聞喜喃喃:“他竟不是為了他母親而來。”
“管他的呢。”安平侯道?,“你也?別去管這件事了。我原就不支持你回來,你偏要回來,說什麽要翻案。”
“不該翻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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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喜縣主?反問。
“當初是她說要教訓教訓謝知冉,說什麽反正她丈夫是死了,你可還活着?,我才控制不住想?要一了百了!因為這件事,你我被削官奪爵,到頭來卻告訴我謝知冉根本沒死,被她關了起來,那這些年我們吃的苦算什麽?!”
“憑什麽,憑什麽我這麽多年要替武威頂罪。又憑什麽,憑什麽從小到大,她什麽都?比我好,分明只是個武夫之?女,卻能封郡主?!長大後,嫁的人也?比我好,謝浔對她一心一意,而你,卻到處拈花惹草!”
聞喜說着?說着?便落下淚,安平侯只得安慰她:“事情都?過去了,我這些年也?沒再犯,你何?必再提呢。”
“就提,我就要提!”聞喜縣主?神色漸漸癫狂,“現?在我們什麽都?沒有了,她還穩坐郡主?之?位,還有兩個如此優秀的兒子,我們卻什麽都?沒有了,我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安平侯不由加重語氣:“可你怎麽不想?想?,這件事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陛下重用謝有思?改制的時候說?”
“姓高的現?在把你我找回來,告訴你知冉還活着?,不就是想?你去鬧,想?你去對付陳留侯府?醒醒吧,人家現?在是陛下跟前的寵臣,你我卻只是庶民?。你是縣主?的時候都?鬥不過人家,何?況現?在?那些人自己不想?出頭,卻撺掇着?你我來當出頭鳥,你可別上這個當!”
聞喜并非聽不懂好賴話,一瞬緊張起來:“那現?在怎麽辦?”
“等。”安平侯道?。
“他們想?我們出頭,我們就偏不出頭。謝家小子做的是損害各個世家大族的事,定會被群起而攻之?。牆倒衆人推,等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請求朝廷翻案了。”
*
次日早朝,女帝即宣布了謝明庭主?動請辭之?事,只言武威郡主?病重,謝明庭兄弟須在家中?照顧,暫且停職,改制之?事由周玄英全權負責。
謝雲谏任職禁軍也?就罷了,那擔任尚書丞的陳留侯負責的卻是十萬火急的改制之?事,如今也?一并停職在家,雖說是出于孝道?,大臣們仍覺奇怪。
唯有某些聽說了侯府變故的高家門生知曉內裏,又都?蠢蠢欲動着?,只等着?聞喜縣主?來做這個出頭鳥,一點一點掀出陳留侯府的罪惡往事。
……
朝廷之?人如何?想?謝明庭無暇顧忌,他現?在一顆心全撲在當年的舊恩怨上,聞喜縣主?那邊既得不到有用的關鍵性證據,又開始翻閱父親當年留下的書信,試圖尋找出些許蛛絲馬跡。
他已快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同弟弟兩個,幾乎将存放父親舊物的榕溪閣翻了個底朝天。最終,還是謝雲谏先他一步找到,神色激動地?攘着?幾封信跑過來:“哥你快看!我發現?了什麽!”
那是幾封姑祖母寄給父親的回信,姑祖母名叫謝雲因,乃是女帝的另一位小叔叔楚王的母親,除卻楚王太妃之?外,她的另一重身份則更為天下人熟知,即大魏有名的神醫。
她在回信中?解答了一種名為“瞀視”的病症,似是父親曾去信詢問,向她請教此病是否會遺傳給孩子,又是否可以醫治。
謝雲因則言,此症藥石罔治,且會遺傳,但?一般不會影響壽命。若父親患病,母親正常,則多半不會傳給兒子,卻極有可能傳給女兒。甚至有些女兒和女婿都?不曾患有此病的,生出的孩子卻有,可見此病會隔代遺傳。
後面的幾封回信,則是一些育嬰的小知識,得知所生是個女兒後,又教他如何?分辨不會說話的嬰兒是否患有此病。二人的書信往來,始終圍繞着?這個孩子與“瞀視”。
“哥你瞧。”謝雲谏将幾封書信上的落款時間指給哥哥看,“第一封信的時間是永昭十年的五月,茵茵是永昭十年九月初七出生的,算着?時間,正是謝夫人懷上茵茵的時候。”
“還有這幾封,永昭十一年、十二年,也?都?是茵茵剛出生那會兒。他這麽關心茵茵會不會患這個病,幾次同姑祖母書信往來,這,這誰不多想?啊……”
謝明庭出神地?看着?信箋。
這些雖都?只是姑祖母的回信,但?如弟弟所說,一定是父親先去信才會有的回信。而他如此關心和清楚茵茵那時的情況,也?自然都?是背着?母親與顧家來往,也?難怪母親如此篤定識茵是父親的女兒。
可事實,真就如此麽?
父親是古道?熱腸的人,若是替友人問,也?并非不可能。
謝雲谏的聲?音又将他從回憶之?中?拉回:“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瞀視?這是什麽病啊?我聽也?沒聽說過,父親有這個病嗎?”
“沒有。”謝明庭回過神來,“不過這個病……我似乎曾在卷宗上見過。”
那的确是一般的大夫也?不會知道?的一種病,患有此病之?人,“以黈為赤,以蒼為玄”,即分不清黃色與紅色、青色與赤黑色。有的甚至全然看不見色彩,十色世界在他眼中?根本一片黑白。
他會記得這個病狀,還是得益于他過目不忘的本領。是十年前的一樁案子,記錄在大理寺的卷宗裏,說并州有童子不辨紅與青,原以為是被後母下毒,官府審來審去都?沒有結果。案子遞到大理寺來,彼時他的老?師大理寺卿封衡特意去請教了太醫監,才知世上原有一種病症名為“瞀視”,就是這種情況。
可巧那樁案子,也?是男孩的生母患有同類病症,與姑祖母信中?所說的“遺傳”恰好對應。
但?父親并非“瞀視”,他如何?會擔心自己的孩子是否患有此病?若這孩子指的就是茵茵,那麽她一定不是父親的女兒!
他如溺水之?人得遇浮木,立刻攥着?書信回到鹿鳴院。回到房間裏,她正坐在窗邊的書案前發怔,雲袅及幾個侍女守在一旁,桌案上還擺放着?新?送去的飯菜。
她在鬧絕食,從昨日被留下,再到現?在,她只在昨日用過一碗粟米粥,那還是謝夫人千勸萬勸才肯用的。今日連謝夫人也?不被允許入內,她們幾個勸也?自然無用。
眼見他回來,雲袅頓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侯爺,您勸一下吧,夫人怎麽都?不肯用飯。”
他便屏退她們,坐去她身邊,離得近了,才發現?她在絞給他做的那些荷包、鞋襪等物,一幅幅精美的繡圖俱被銀剪剪爛絞碎。而她雪顏冷漠,似全然不曾察覺他的到來。
謝明庭只覺心也?跟着?那些繡品一縷一縷剪爛了,他放柔聲?音開口:“你這又是做什麽呢。”
“你心裏有氣,恨我怨我,也?該對着?我發洩,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
“我要走。”
斬釘截鐵的三個字,與昨日同樣的決絕。
謝明庭道?:“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我,我已經快要查清當年的事情了,你看這幾封書信……”
他将“瞀視”之?症簡單說與了她,又道?:“我父親是沒有這個病的,你母親既是畫師,理應也?沒有。那你父親是不是有這個病呢?如果有,這個病是會遺傳的,所以我父親才會擔心地?替他詢問。這樣一來,你我就絕不會是親兄妹……”
“瞀視”之?症是識茵聽也?未聽說過的,同樣的,五歲多就沒了父親的她也?不記得父親有這個病。她只是篤定了他在騙她,頭也?不擡地?道?:“你覺得我還可以再相信你嗎?”
“你連是兄妹都?可以不在乎,為了哄我留下來,又有什麽做不出的。我不會看,也?不會再相信你,我只要你放我離開,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自己費盡心思?找來的證據,她竟然看也?不看便輕易否決了。謝明庭內心近乎絕望到了極點。仍是哀求:“你不要這麽絕情好嗎,我們是夫妻,也?已經有了孩子,是你說過的,我們要一起面對……”
“是夫妻嗎?”她擡起眸來,諷刺地?笑?了,“你大概已經忘了你們家做過的事了,連場像樣的婚禮也?沒有,一頂小轎把我從家中?騙來。丈夫是被替換了的,母親呢,是被囚禁了的。本以為是場美滿婚姻,卻原來從頭到尾一家子上下都?是騙子!”
舊事重提,她心中?愈加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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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謝明庭無疑愈發理虧,面上血色盡失,一時無言以對。
識茵又道?:“再說了,你以為我在意的只是這一件事嗎?”
“你騙我,她算計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她傷害我母親!”
“被關在地?牢十二年的不是你的母親,所以你可以輕飄飄地?一筆帶過。可我不能!我必須得給我母親求一個公道?。”
她目光凄郁,近乎聲?嘶力竭,淚珠撲簌不能語。謝明庭心疼地?上手去拭,又被她偏頭躲過。他道?:“我沒想?輕飄飄地?帶過。”
“我說過,我不會徇私枉法,你要的公道?我也?可以給。但?求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我已經快查出來事情的真相了。就算是我的母親,我也?不會徇私……”
那他為什麽現?在還把武威郡主?關在王府裏,而不是去報官呢?識茵想?。
她搖搖頭:“我不會再相信你的。”
“公道?也?不是你給我的,我要自己去拿。你放我走吧,我們和離。”
這一句平靜至極,但?比起方才那聲?嘶力竭的忿怒,才更加叫人絕望。謝明庭看着?她有若寒冰的雙眼,心想?,她那般的決絕,當真是探不見半點寬恕的可能了。
“識茵……”他喃喃喚她,“你一定要這樣嗎?”
內心早已冷如死灰,卻忍不住想?,為什麽她總是這樣呢?
為什麽她總是可以輕易地?放棄他,為什麽她就不肯再相信他,原諒他……
他是那麽的愛她,超乎生命,超乎骨肉至親。可他在她眼裏,就始終是一個可以随時丢棄的可有可無的玩意兒罷了!
謝氏比他重要,她要帶走的湯圓兒也?比他重要,誰都?比他重要!
她明明知道?,在這件事上他也?是受害者,他也?是無辜的,母親并不疼愛他,拿他這個親子做局時沒有半分猶豫。又憑什麽,将母親做的孽悉數算在他的頭上呢?
她又真的喜歡過他麽?還是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拿他當作消遣的玩意兒……高興了就甜言蜜語哄他兩句,不高興了,就丢下他……
謝明庭越想?越絕望,越想?越狂躁,原本涼徹的血液重新?在筋骨裏沸騰起來,似脫缰的野獸難以控制。
殺了她!
那個聲?音在心底道?。
不……是殺了他!要麽他們一起去死,要麽把她關起來,就關在這間屋子的下面,和上次一樣。她就會回頭,就會原諒他,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而不是現?在這樣,又要棄他而去!
那個聲?音還在心底蠱惑地?叫嚣着?,身子卻冷得有如僵冷的濕木,一動不動。識茵尚未注意到他眼中?有如火焰熊熊燃燒的怒氣,丢下剪子便要起身。
手腕卻被他一把拽住,力道?之?大,幾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她震愕回眸,眼前的男人渾然似變了一個人,攥着?她的手冷峻而決絕地?道?:“你不能走。”
這樣的他她曾在東陽縣見過一次,險被施暴的記憶重新?浮現?,識茵貝齒顫栗:“你想?做什麽?”
“你不能走。”他煩躁而又冷酷地?重複着?,“你要和我在一起,把孩子生下來!永遠不許離開!”
他眼中?俱是控制不住的戾氣,識茵又驚又懼:“謝明庭你瘋了?你放手!”
“我是瘋啊,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我早說過,我這顆心,這個人都?是你的,你既答應了喜歡我,就不能不要!顧識茵,你已經丢下過我一次了,要再讓我放手,除非我死!”
這樣的他癫狂又恐怖,她忍不住掙紮着?大喊:“你是要你死麽?你是要逼死我!”
“到底是誰在逼誰呢?”他把她拽回桌案邊,另一只手卻拾起了那把剪子,眼中?卻滲出淚來,近乎絕望地?貼面相問,“你不信我會給你公道?,我怎樣求你也?不肯聽。明明我什麽也?沒做錯,明明我同你一樣也?是受害者,你卻要把她做過的事算在我頭上……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既然如此,那你殺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殺了我吧,我情願死在你手裏,也?不想?再被你丢一回。所以,你殺了我啊!”
他是那人的兒子,她怎可能毫不在意?識茵死命地?掙紮着?,卻不敵二人力氣的懸殊。他把剪子塞進她手裏,帶着?她手持着?剪子往自己腹中?刺:
“這一刀……為我自己對你做過的事賠罪。”
“這一刀,我為我母親賠罪。”
“這一刀……”
他攥着?她的手,似全然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一刀一刀地?往自己身上捅。噴出的鮮血如湧泉般濺在識茵衣上,她被吓壞了,慌忙哭着?朝門外喊:“陳礫!陳礫!”
進來的人卻是謝雲谏,他震驚地?奔進來:“哥?”